當「鬼家人」遇上雲翔——談《屍房菜》、《十三門徒》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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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07
  • 採訪
    王振愷
    蔡曉松
  • 王振愷
  • 攝影
    桑杉學

雲翔,在華語電影裡一個特立獨行的存在。2008 年,40 歲的他毅然決然離開任職多年的 IT 行業與跨國公司,與劉國昌導演合作首部電影《無野之城》,並且成立「藝行者獨立電影公司」(Artwalker Limited)。這 15 年來以獨立製片模式拍攝了九部電影,風格上涵蓋有私電影、業餘者電影、同志電影、實驗片等多元的類型混雜,帶著作者導演意識開展出一個「雲翔電影的宇宙觀」。

目前雲翔正在籌備生涯第 10 部亦是告別影壇的作品《裸族》,同時伴隨疫情緩和、全球解封之際,他馬不停蹄地帶著《屍房菜=關於鬼和我被家人吃掉的那件事》(以下簡稱《屍房菜》)、《十三門徒=關於鬼和我們把同伴吃掉的那件事》(以下簡稱《十三門徒》)新作在臺映演,也將重新上映經典作品《永久居留》(2009)、《安非他命》(2010),讓新舊影迷得以溫故知新。此次專訪,我們與雲翔相約除了討論《屍房菜》、《十三門徒》兩部電影的幕後思考,也從他的背景養成、關注母題、導戲方法,一直聊到對於網黃產業興起、亞洲情境轉變等看法,更貼近認識這位領有外僑永久居留證(梅花卡)的「新臺灣導演」的電影世界。

改編自繆思演員的鬼上身經驗

最初在撰寫劇本一直到正式拍攝階段,《屍房菜》、《十三門徒》其實是雲翔同一部名為《柏拉圖式死亡》的電影。在 2019 年底後製完成後,他剪輯了一個三小時多的版本,原本在隔年將進行公開上映,但全球疫情卻使他止步。在各國邊境封閉最嚴峻的 2021 年間,雲翔思考許久最後將這部電影剪成兩部,也對應著雲翔對於死亡探問的一體兩面:《屍房菜》帶有東方獨有的鄉野傳奇氛圍,也混雜有亞洲各國的宗教儀式;《十三門徒》則面向西方哲學式,以課堂答辯模式展開對於死亡的討論。


(圖/《屍房菜》劇照;藝行者有限公司提供)

兩部作品也是他首次嘗試鬼片跟懸疑類型元素的拍攝,靈感源自於演員賀飛的真實經驗。賀飛為中國演員,但經紀人來自臺灣,雲翔回憶到當時劇組在深圳選角,他在演員應試的表格上提到自己的畢生志願是:「永遠站在舞台上」。賀飛的真誠讓雲翔印象深刻,也因為他的高度配合與在演技上的努力精進,因而讓他們保有良好的合作關係,從《同流合烏》(2016)開始,賀飛成為雲翔電影裡的新繆思形象。

然而,在《三十而立》(2017)在歐洲與臺灣影展巡迴放映期間,賀飛的精神狀態突然變得異常、身體也相當疲弱,但看診的醫生都找不到病因,到後來家鄉母親經過當地仙姑的通靈,才瞭解原來賀飛是被鬼上身。起初,他們以為是過世祖母想要與自己心愛的孫子周遊外國,後來才發現原來是賀飛的親密友人——亮亮過世,祂的魂魄一直跟著賀飛。這段特殊的經驗被雲翔轉換在劇本裡,但無法具體拍攝的部分則以紀錄片訪談方式,由賀飛以第一人稱角度在電影裡口述出來,使《屍房菜》產生另一層後設意義。

吃人店裡的生死輪迴與赤裸軀體

除了親身經驗的改編,《屍房菜》裡還虛構一座「吃人店」(bodyshop),這也是電影的英文片名,這在過去經典港片如《餃子》(2004)中都有類似情節。雲翔認為在華人世界裡,屍體好像是一種禁忌,是一個神聖、不能被褻瀆的事物,但他設想未來或某個國度裡,如果吃人是不犯法的行為會是怎樣的情境?畢竟人類都吃各種動物的肉了。他認為食用屍體或許比最常使用的火葬更為環保,也更為浪漫。

生死的不可避免與前世今生的輪迴,一直在雲翔電影中成為重要的創作母題。對於死亡的探詢,他提及自小就有這種焦慮,因為自己是隔代教養,時常會擔心哪一天帶他長大的祖母突然過世會怎麼樣?後來他實在想不通就先把問題放著,直到長大那一天真的來臨,他內心無法接受也不能理解:「死亡所帶來的沒有道理的永久失去」。


(圖/邁向電影生涯的晚期創作,雲翔更加專注地聚焦生死思考;攝影/桑杉學)

後來,他前往澳洲學習量子物理學,就是希望能解答關於靈魂的問題,但在科學理性的世界繞過一圈後,他才領悟到能留名千古的是「藝術」:肉身會消逝,但思想會延續。因此他開始閱讀文學、哲學與宗教,這也是他的電影裡為何時常引經據典,雲翔認為不管什麼學說其實都在解釋「死亡」這個永遠無解的命題,這是萬物眾生最公平的事實。

同樣來自童年經驗,在雲翔電影裡少不了演員的裸身,他說自小就對男性軀體有著迷戀,更清楚記得第一次夢遺的夢境裡站著一位手捧大魚的強壯華人少年。他認為身體就像是一張畫布,裸體能看見一個人身上的所有細節,退去衣物和外在束縛可以更加誠實純粹,演員也能更加專注,觀眾得以接近事物的本質。

聚焦演員:素人演員間的共創

在《十三門徒》裡我們看見雲翔以演員工作坊方式,邀請多位素人演員進行排演,甚至在華人網黃產業興起前就曾與幾位明星合作過。他也對於 onlyfans 等相關自媒體平台出現保持樂觀,認為創造出讓他們可以表達又能自食其力的管道。過往在正式電影拍攝前,雲翔就與演員們緊密地工作與生活、培養默契,使用非專業演員一直是他多年來的慣例。

他的導戲宗旨是要讓演員「做不是自己的自己、做日常生活不會做的事」,這些是在電影世界裡才會發生,因此大量帶有性愛、S/M、行為藝術的表演在雲翔電影裡也就成立。這也與雲翔受柏索里尼電影影響有關,從少年時代就看了他的許多作品,希望自己能成為「不怕身敗名裂,為藝術大膽而純粹的藝術家。」這也是為什麼雲翔自始至終都以獨立、自資方式拍電影、寫劇本,因為他得以不考慮觀眾、投資方、評論,任性自由地為自己而拍。

當昆丁塔倫提諾發佈自己最後一部片,也是第十部電影將聚焦在「影評人」身上;雲翔的最後一部作品《裸族》則放在「演員」這個身份上的討論,他更要挑戰自己當演員。他賣關子說道:「這將是一部關於演員角色的故事、關於演員本身那段時間的故事、關於演員在當演員的故事,三個面相融會於一部電影中,並且會採用 iphone 拍攝。」


(圖/《屍房菜》劇照;藝行者有限公司提供)

邁向亞洲同志烏托邦的想像

專訪進入尾聲,回到雲翔具有國際公民的身份上。這三年間世界變化如此之大,雲翔上次來到臺灣已經是為了拍攝《屍房菜》、《十三門徒》兩部電影,這次因為電影宣傳他重新回到臺灣,也因為取得梅花卡得以直接通關,雲翔提到降落機場的當下熱流湧現,他不禁在想這裡會不會是自己退休生涯,將落定的最後歸屬?

雲翔熱愛旅行,不拍電影就是在旅行的路上,已經走過一百多國。這些年來他則跟著自己的電影走,那裡有觀眾就去那裡。他過往作品的場景時常在不同地方切換、游移:香港、泰國、日本、臺灣,《屍房菜》、《十三門徒》甚至拉到西班牙。他也時常逾越當地法律進行拍攝,包括這次相當驚人的巴塞隆納街頭裸奔、清邁的裸體放天燈等場面,他提及這些游擊式的拍攝如果跟當局申請是一定拍不到的,過去也曾有被逮捕、懲罰的經驗,但為了藝術,他與演員都用奮力一搏的方式進行挑戰。

這三年多,香港經歷了大型的社會運動、臺灣同志婚姻合法、全球疫情阻隔了人與人的距離,這些大背景他都將自己所經歷的處境與想法放入作品中。不管雲翔未來到底在哪裡?電影始終是他永久居留的一個烏托邦所在。

.封面照片:《屍房菜》導演雲翔;攝影/桑杉學

王振愷

長期從事電影、當代藝術與南方藝文的獨立研究與評論書寫,並關注書寫與影像間的跨媒介,實踐一種獨特的策展方法。著有《大井頭放電影》、《大井頭畫海報》、《光源下放電影》;當代影像策展「赤崁當代記」、「觀光記」;電影文物策展「菲林轉生術」、「電影.有樂櫃」等。聯絡信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