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酷兒】《十三門徒》：一部「雲翔宇宙」賀歲片

如果封雲翔是華人電影圈第二自戀的導演，我想絕對沒人敢自稱第一。

雲翔曾是定居澳洲的 IT 界精英，卻在 40 歲之前毅然退休返回香港逐夢，自資拍攝獨立電影，2008 年，他的首部劇情長片《無野之城》與資深導演劉國昌合作，聚焦在鮮為人知的香港棒球代表隊成員身上，有大量素人演員和真實球員參與演出，故事除了描述球員間團隊情誼，亦涉及各自性愛探索。電影拍得唯美浪漫，可惜無論演員調度或角色深度過於生嫩，而片中大量裸露場面亦流於為脫而脫的膚淺策略。

雲翔是行動力很強的人，拍電影雖是半路出家，但他沒有被負面評論跟各種片廠拍攝實務給打倒，反倒愈拍愈猛愈奮力，2009 年，他網羅邱禮濤、泰迪羅賓等業界攝影、音樂專才，完成帶有濃厚自傳色彩的第二部作品《永久居留》，該片從性向探索進而辯證國家認同，雖然仍有不少瑕疵，但是片中角色面對愛慾和死亡的情感反應真誠直接，通篇流露濃烈香港情懷，與前作相較，整體成績可謂突飛猛進。

從 2008 到 2011 年間，雲翔每年完成一部電影，2010 年的《安非他命》從毒品切入來講愛情亦如劇藥般刺心切骨，2011 年首度挑戰多線敘事的《愛很爛》則是大膽透過口交此一行為來凝視浮世男女愛恨癡纏。《愛很爛》拍畢，雲翔作品中的香港意象逐漸退場，他轉向鑽研生死存在、宿命輪迴等哲思命題，2013 年 10 月，他的第五部電影《遊》問世，深受憂鬱症所苦的雲翔，以多段式、抽象手法探討憂鬱症、自殺與死亡。2016 年起，雲翔與中國籍演員賀飛連續合作兩部片，其一是《同流合烏》，該片先是巧藉同性師生戀情去討論香港同性合法肛交年齡下修的歷史，再透過片中兩對男女由群交進一步多元成家的安排向 1970 年切腹自盡的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及他的小說《假面的告白》致敬。其二則是《三十儿立》，電影以賀飛飾演的「歷盡滄桑一男人」為核心，描述一個苦命男子渴愛求愛卻慘被殺害的悲慘遭遇，雲翔以藏傳佛教的生死觀點來貫穿全片。

雲翔的電影與香港有密切連結，早期作品內容往往涉及國族認同，與其爭論他現在是香港人、中國人還是澳洲人，不如說他更接近世界公民。他有香港護照，平時多用澳洲護照，在香港和日本有工作室，在泰國、澳洲、美國、日本都有住所。2019 年，臺灣成為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後稱同婚）合法的國家，那年雲翔來臺拍攝他的第八和第九部作品——《十三門徒》和《屍房菜》，他當時曾接受臺灣媒體採訪，自承已憑藉在電影領域的專業成就申請到臺灣的「梅花卡」（外僑永久居留證），並在新北市置產。《十三門徒》和《屍房菜》拍畢，遇上 Covid-19 全球疫情蔓延，兩部片後製及行銷計畫暫時停擺。2022 年四月，雲翔在臉書上宣稱拍完第 10 部作品《裸族》（搜索相關新聞亦出現《香港部落》這個片名），自己將離開香港這個他駐足 40 多年的城市，也為長達 16 年的電影創作生涯畫上句號。2022 年八月，《十三門徒》在台灣酷兒影展世界首映。

雲翔過往作品與臺灣也有淵源，《無野之城》有臺灣棒球教練戴于程參演，他飾演香港球隊的臺灣教練，從他的身分和國籍帶出臺港兩地對棒球運動的不同態度；群像電影《愛很爛》找高凌風外甥女徐瑞蓮和作家陳念萱演出其中兩條支線要角；至於《三十儿立》不僅來臺取景，網羅多位臺灣「網黃」、寫真男星飾演次要角色，前導海報更是出現一群身材精壯的男性全裸徜徉林間的聳動畫面。《十三門徒》在取景和選角策略方面接近《三十儿立》，電影敘事主軸卻讓人想起《遊》，《遊》從 1968 年文革時期許多年輕人因毛澤東「再教育」政策而離鄉背井說起，全片拍攝場景遍及內蒙、馬來西亞、澳洲、荷蘭、香港等地，每個段落長短不一，亦非以傳統短片集錦方式連番播映，內容涵蓋同志、異性情慾、憂鬱症、精神疾病、生死別離、藝術創作焦慮等議題，由一個精神科醫生的角色鬆散地將它們貫穿起來。據雲翔說法，這些故事靈感來自他及身邊友人親身經歷。

其實無論講一個人的生命奇遇、一群人的生命交錯、一段愛戀的開始到結束、多對伴侶的悲歡離合、甚至陰陽兩隔的生死牽連，雲翔始終是雲翔，大量無關劇情發展的香豔裸露場景，各種從充血噴精到割鋸濺血的奇觀殘忍畫面，他不在乎為裸露而裸露，也不想用裸露即生活來解釋那些過於張牙舞爪的感官賣弄，那些片段無關裸露畫面唯美與否或者令人厭煩，它們的總合就是 Films Made by Scud，Scud 是雲翔的英文名字。

如果《遊》像是一縷幽魂，在世界多個角落漂泊晃蕩，揮之不去的死亡氣息瀰漫銀幕，那麼取景橫跨日本、臺灣、西班牙、泰國、香港的《十三門徒》便如同它的延伸、續篇——《遊》是關於離家、回不了家，《十三門徒》則是探討一旦回得了家又如何？無處可去又如何？生離死別又如何？一縷幽魂抑或人間蒸發又如何？電影的開始，學者安東尼邀請 12 位「門徒」到他的莊園，他們晴耕雨讀論辯哲學和命運，他們在現實生活中是模特兒、舞台劇演員、保險業務員、建築工人、攝影師、外交官、心理系學生、芭蕾舞者、禮儀師等，但是在這間莊園裡他們是平等的。

飾演學者與他那三位多元成家伴侶的，來自《同流合烏》四位主要演員，至於飾演 12 門徒及其他更次要角色的，分別來自雲翔過去作品合作過的紅花綠葉。如果你對他們的臉孔、他們的身體有印象，甚至記得他們在雲翔過往作品中主演或客串什麼角色、經歷什麼事件，那麼你和《十三門徒》、雲翔的過去和現在便能產生更緊密的連結。當然記不起來也沒關係，雲翔會不斷在各種時刻插入前面七部作品以及尚未公映的新作《屍房菜》精彩片段，讓觀眾能夠理解、或者至少猜想將這些片段集合在此的用意。

《遊》是多段式敘事，《十三門徒》則是大堆頭電影，最簡單的解法是把它看成「雲翔宇宙」的「類賀歲片」，過去 10 多年在港澳日台西班牙等地漂流再漂流的雲翔累了，所以他假借拍片之名把過往合作過的鮮肉帥哥全部召來，就連無法親訪的繆斯男神賀飛都以另外一種形式在片中現身，大家一起吃吃飯、喝喝茶、談理想也談現實，講創作也講生活。將電影裡和電影之外合為一談的《十三門徒》，敘事依舊充斥雲翔式的破碎甚至唐突，但是自有一股雲翔式的任性，因為這是雲翔的作品，他自己出資說自己想說的故事，找自己想合作的演員，別人不喜歡這部電影也沒關係，評論沒有肯定、觀眾不願支持，雲翔依舊默默地將這部作品完成推出。

裸露尺度照例沒有上限的《十三門徒》，是一堂不用穿衣服便可出席的哲學課，是一場沒有 Hardcore Penetration 的耽美實境秀，是不被當代影視評論及學界認可的不確定幾流的導演雲翔的導演講堂，他也許稱不上 Master Class，出席這場講堂的觀眾也許感到莫名其妙或不置可否，但他始終以誠待客，掏心剖腹將他的孤獨、慾念和恐懼赤裸裸地攤在銀幕上分享予你。

這就是雲翔。無論拍完第 10 部電影之後會否真的就此退休的雲翔。《十三門徒》是貨真價實管你喜歡與否都要這樣拍好拍滿的 A Scud Film。■

．封面照片：《十三門徒》劇照，2022 台灣國際酷兒影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