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大學畢展觀察:談臺灣電影的起點、逗點與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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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17
  • 翁煌德
    陳宏瑋(波昂刺刺)

每年五、六月,各大學部影視科系的畢製作品問世,多半作品在此之後便面臨塵封的命運。像是 2017 年台藝大畢製《盲口》如此這般,才首映數月後便殺進金馬獎的作品,終究是少數。

許多人說,我們可以透過國內大小影展的選片來看見這一年台灣電影的「全貌」。不過,這些影展皆有選片機制,這代表多數作品將因為不具備足夠的競爭力等因素被排除在外。在這個前提之下,要真正了解臺灣電影的「全貌」,不深入大學畢業展,恐怕是不足夠的。

學生作品常有明顯缺失,卻往往能看見更多純粹感。在除卻商業回收的包袱之下,這些作品的創作方式更直覺性,時常能找到驚喜。雖然許多作品徒具野心,技術和劇本都有不到位的問題,卻仍有難以忽視的能量在其中發酵。

在這些作品當中,我們甚至可以從目前學生所關注的議題、喜好的作品形式來預見臺灣電影未來的發展趨向。基於這個出發點,筆者(翁煌德)與影評人波昂刺刺,兩個多年來關注臺灣學生製片的影迷,討論了將臺灣大學畢製作品做一個「體檢」的可能。

在 2019 年五月與六月間,我們分工觀賞了來自崑山、臺藝大(電影系與廣電系)、輔大、世新、北藝大、朝陽、淡江、政大、開南等校的畢業製作,雖然無法完整欣賞每一間學校的每一部作品,不敢聲稱本篇文章能面面俱到,但相信仍有一點參考價值。

#本篇將分為幾個主題,有些由兩位作者分別提出針對該項主題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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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目選擇

翁煌德(以下簡稱翁):

關於主題,各校學生多半圍繞在家庭與青春成長這個範疇。對於 20 歲出頭的學生而言,從個人經驗著手,確實可以力保不失,至少不必耗費大量田野調查的工夫去拍攝自己不熟悉的題材。只是問題在於,一群有能力考上大學、讀完大學、籌錢拍出畢製的大學生,他們之間的生活經驗會有什麼具體的差異?

看下來,許多作品確有同質性過高的問題,談親情或愛情,沒有新的切入角度或者吸引人的元素幫襯,時常容易落入窠臼,多半都能見到導演的真心誠意,卻少有創意。崑山的《令》便是少數卓乎不群的作品,故事的主人翁在民俗家將團當中擔任「文差」,但他顯然心不在此。與父親的衝突,也意味著與天命/道統的衝撞。這樣結合民俗、宮廟文化的背景設定,富有神秘氣息的結局,讓故事特別也益發迷人。

其他跳脫出個人經驗框架的作品,果真少有成功案例,幾部犯罪題材之作都顯得廉價、不純熟,不夠講究的劇本與場面調度的匱乏是一大硬傷。倒是奇幻路線的作品能見可觀之作,北藝大的《地獄裡的惡夢》敘述一對相約自殺的男女不斷地被迫重現自殺的過程,但導演卻不走陰暗調性,反讓角色的互動充滿生機,具有「反向勵志」功效,是鬼才之作。

此外,原先期待今年能看見一些政治寓言之作(這類作品,香港可多著),遺憾唯見朝陽的《炸彈俠》有此野心,故事背景設在兩岸統一後的極權世界,導演混合了多種媒材進行創作,企圖心強烈,可惜尾大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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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昂刺刺(以下簡稱波):

這方面我認同翁煌德,大學畢業製作礙於時間、人生經歷、自籌經費、預算控管、兼顧學業等因素交織影響,多呈現出田野調查不足而缺乏深度的作品。不過淡江大眾傳播系影音組採取聰明且有效的策略,透過與非營利性組織合作,針對社會議題關注族群創作劇本。儘管相較於他所影視名校資源相對薄弱,淡江仍拍出張哲豪主演的《三明三暗》,講述創傷症候群者今昔雙時空交錯的動人作品。

單從命題來看,臺藝大的《囤夢》是深刻難忘的優勝之作。故事講述導演拍攝囤物慾望強烈的父親,全片結構氛圍令我想起《日常對話》。敘事從詼諧有趣的囤積用品開場,中段話鋒一轉直指父職的不適任,儘管我認為本片涉及紀錄片倫理,將攝影機作為武器直擊被攝者,內容仍令人再三回味思考。

整體看下來,最迎向商業市場之作是世新大學的《掉人》。罕見的高水準恐怖類型學生作品,音效、運鏡節奏、特殊化妝技術皆驚艷到媲美商業鬼片,敘事走向由靈異鬼魅包裝羅曼愛情。倘若能深鑿靈異鄉野傳說,配合職業演員詮釋,絕對是本屆最期盼發展成院線長片的劇組團隊。

綜觀畢展題目,多圍繞看似多元卻平常的社會議題,以及圍繞親/友/愛的小情小愛,缺乏耳目一新的震撼創意。這番狀況類似《十年台灣》,作為自詡亞洲自由燈塔的臺灣,不見勇者拍攝涉及政治、國族的大格局創作。倘若就創意評選,講述童年陰霾者與 AI 人工智慧機器人相處故事,暗渡些許女同情愫的《朱力貝塔》、穿越元素包裝荒謬愛情喜劇的《穿越愛情史》、遠赴非洲烏干達拍攝的《太陽之下》,即便執行面有待加強,算是本屆讓我留下印象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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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內容、形式、技術

翁:

今年學生畢製以短片為主,不過卻可見多部作品將長片格局硬是塞入短片之中,殊不知短片與長片的創作語法其實大有不同。

說到這,卻不得不提世新的《掉人》,該片不僅顛覆了上述道理,還能做到引人入勝的程度。這部作品是今年少見的驚悚片題材,出色的場景選擇、場面調度以及攝影、特殊化妝、美術各部門的通力合作之下,成功創造出了一個獨具魅力的詭異質地,不僅製作水平出色,也真能嚇倒人。

以上舉了一部技術展現特為突出之作,如果談整體的完整性(劇本、演員、場面調度等),北藝大的《未命名》與台藝大的《季候風》都是最高水準的代表。《未命名》的主角是一個老想著改名的女孩,「未命名」除了直指姓名未定,也意味著自我認同、性傾向等種種不確定,詼諧的情節與對白設計,是最得觀眾緣的作品;台藝大的《季候風》背景在馬來西亞,片中一對老夫妻看著兒子就這麼帶了個未來媳婦回鄉,怎樣都放不下心,導演僅僅用了一張餐桌、一台車,就精準地調和了這個家庭的權力關係,技法太純熟了。

若論起敘事形式的新意,政大的《我們來拍一部愛情電影》勢必能脫穎而出。故事關於一群編劇在討論他們筆下的角色(一對舊情人)如何相遇、相談,穿插編劇彼此間的議論以及這對舊情人的對話,在在是關於愛情的辯證,也關乎真實與虛構的距離。這類後設趣味並不是原創,倒是再跳脫出來讓演員宋寧思索對角色詮釋的設計,為故事增添了一道靈光,很有味道。

波:本屆學生畢製最特別的是政治大學,《網紅攻略》與《我們來拍一部愛情電影》是我看了近 25 部作品中的「異端」。「Youtuber」與「愛情」皆看似尋常主題,但兩片透過近乎「實驗」的形式,讓內容不再普通。前者藉由影像媒材轉換顛覆既有形式,結尾翻轉暗諷湊熱鬧的酸民(即銀幕前的觀眾凝視);後者透過後設辯證解構愛情神話。可是我無法肯認它們為佳作,從映後座談觀察聽得出劇組富含學理知識,但這兩部片皆忽略了敘事技巧與結構組織,僅止淪為形式「特別」缺乏入心的「內容」,謂之可惜。

北藝大《未命名》是我所有畢製劇情片的心頭好,本片闡述後同婚時代的性/別故事。探索性傾向的女孩、驕傲面對同性情慾的男孩,兩位主角構築出一場場的好戲,每一場戲清晰地發揮作用、推進劇情及形塑出角色個性,無疑是本屆模範作品。《未命名》的優秀點出北藝大的優勢,也就是表演訓練。有別於他所學校,北藝大大學部不允許純就「導演」一職畢業,使得全部劇組皆有表演組畢業生。學生畢製最容易因成本考量請不起專業演員,進而讓作品減分,北藝大透過這項「要求」彌補缺口逆轉成強項。多工專業加上熟稔劇本結構之下,造就北藝大成為畢製整體品質的佼佼者。

不過北藝大整體作品略為保守趨同,缺乏創意爆炸、商業行銷價值的佳作。相較之下,臺藝大似乎較容易出現天馬行空的畢製,《反抗》、《B夜製作》放肆戲耍 Cult 元素、惡搞趣味,儘管成果不及水準,卻不得不佩服實踐拍攝的大膽勇氣。同校的《地下黃昏》更是畢製屆罕見的 110 分鐘長片,長篇幅之下,導演狂炸自身作者風格(儘管我不買單),這亦是他校不見的形式創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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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展與影展的距離

翁:學生作品在五、六月完展映過後,下一步就是以國內外各大影展為目標前進。我不太願意談學生作品要如何才能獲得特定影展的青睞,畢竟如果一切都算計清楚,只為了入圍影展來創作,似乎顯得太功利。

真要談,我認為片長是學生導演首先需要留意的部分。現在大多數國際影展針對短片的定義基本上是 30 分鐘以內為主,台北電影獎也是在今年隨國際潮流而修改片長。但許多學生導演洋洋灑灑一拍就是 40 分鐘以上,屆時準備要報名影展時,才傷透腦筋,剪片怕破壞完整性,不剪又怕沒影展可放。

更有甚者,還有學生拍出長片。然而,長片參加影展更為吃虧,如果拿長片報名金馬獎,面臨對手可能是婁燁、王家衛,何苦?除非是數十年難得一見鬼才,否則還是按部就班,從短片開始磨刀,方為務實之道。

波:這部分意見我不完全認同翁煌德,我不認為畢製必然步向影展階段。畢製可以僅僅是創作,任何對得起自己的都是好作品,無須評審、影展認可。然而翁同樣點出一項大問題,就是「入圍影展」。我認為這是一門大課題,學生可能需要相關知識。臺灣學校系所缺乏系統性的「影展教育課程」,應當至少選修教育行銷宣傳、企劃撰寫、影展報名流程、影展時程規劃、介紹國內外影展屬性種類等等,而不是設置畢業門檻就置之不理。

自詡臺灣學生創作者搖籃的金穗獎,我主觀認為呈現某程度的「保守與狹隘」。五年長期觀影下來,觀察得出金穗獎評審選片偏好(僅管每屆評審名單不同)。幼童、隔代教養、自我認同、邊緣社會議題等,幾近囊括五至七成的入選片主題。沒有更多元酷異或年輕視角的評審,造就年復一年同質重複的類似名單。究竟是學生拍攝類似主題,或是評審總挑選類似主題作品,我無從考證。但我要說不親身踏進畢製發表現場,你不會發現那些金穗獎入選以外的畢製藍海。影展門檻與限制的「挑選」,造就部分新銳創作者斷翼消失,我認為非常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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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學生畢製的活路/荊棘路

波:前些日子有幸採訪參訪歐洲的電影從業人員,他感嘆當地片場高水準的產學合作。這點感嘆在我耳裡聽來,直指臺灣影視產業的不足。在臺灣,影視拍攝得自行摸索,嚴重缺乏足夠的實務技巧課程。所謂的產學合作,是無酬拿畢業學分、名為「實習」的勞權壓榨,距離實務尚有距離。沒有市場,沒有產業,所謂產學合作淪為字面毫無實績。

回歸教育面向,影視系學生還得迎合「世襲」,無酬幫助學長姐拍攝畢製,來年「輪迴」壓榨學弟妹回去,這是影視系的傳統,更是無力反抗的巨大齒輪。難過的是,拍攝畢業製作得自掏腰包,劇組往往得籌措幾十萬,只為大銀幕的放映夢想與系所要求的畢業門檻。(租畢製放映場地又是一筆費用)

作為無從商業院線發行上映的「學生短片」,拍片錢哪裡來呢?學生們得與前輩們爭奪高雄拍、公視劇展、短片輔導金等等補助,學生就多個「公視學生劇展」投擲報名表標的。學生片拿補助像是抽手遊 SSR 角色般遙不可及,自籌「課金」成了理所當然。更甭提這些補助究竟比的是創作才華,或者是比行銷企劃、誰找得動大咖監製助陣?過程耗費心神,許多人死了心,選擇放棄直接自籌。

僅管臺灣短片獲補助主題類似,值得一提的是,文化部影視及流行音樂產業局似乎有所意識,逐漸邁向革新變革。一方聘選青年導演作為短輔評審接近年輕視角;另一面規劃「電影短片製作實務暨陪伴工作坊」採購案(即短片實驗室),全方位技術扶植青年影視創作者,提供一條龍式「健檢」,企圖大刀闊斧提振臺灣短片。

另一視角看待這項變革,近年部分畢業製作成功獲得短輔補助;但某些劇組為求補助,朝向大型場面/規模/預算去發展,不顧執行難度,待確認沒有補助後,已沒有時間修改劇本。全神耗費在追求大製作與累積跟片經驗,卻忽略了「創作」的本質:專注於劇本,說一個動人的好故事。顯然本末倒置,辜負初衷美意。

眾多國內短片影展競賽、影展觀摩,美其名培育新銳導演,卻是被動收件給獎金,而非主動扶植一部短片的誕生。學生們得先拍出作品,後才能期盼獎金入袋,拍片變得像是商業交易。報名國外影展像是「投資」,報名費、英文字幕翻譯、DCP 輸出是一筆無法保證回本的費用。這方面公部門不遑多讓,砍掉影視補助申請,辦一場「XX短片/微電影競賽」,與得獎者合照寫進結案報告辦場記者會好風光,主動拍片沒得獎的落選者只能吞下血淚。

總總僵局與慘況得歸咎於「市場」。除了去年三部短片包裝成長片上映的《致最親愛的孤獨者》以及誠品電影院獨家上映的《金魚》外,短片在臺灣苦無商業放映回收成本,仰賴自籌、補助申請或是群眾募資。在主題與創作的雞生蛋、蛋生雞的無解脈絡下,為求長年下來補助/影展評審的青睞,造就臺灣短片在形式/主題/片長的高度同質性。隨著觀影習觀改變,串流平臺成為短片未來的曙光,例如香港壹傳媒成立「一丁目」平臺,自製/選映港臺短片,企圖攪和這攤短片死水。無奈面臨中港斡旋與企業轉型,這道曙光成立不到一年宣告終結。沒有市場,產業豈敢支持。

這場終局能夠改變嗎?現行市場或許沒有,不過年輕製片友人跟向我提議:「或許成為『教材』是短片出路。」以畢業製作而言,與其臨摹國際名導摸索作者風格、學習長片結構卻要拍攝短片才能畢業,倒不如透過賞析國內優秀短片,走出自己的短片路途。相關公部門與影視系所支付公播費,串連短片市場與產業市場的循環雙贏。這聽起來是番創舉建議,但在只求獎項/成績/招生數的掛帥風氣下,真能實踐嗎?我不敢奢望期待。

學生畢業製作是眾多創作者的第一步,但這一步卻遍地荊棘,當學校、產業、影展、公部門、社會風氣選擇被動給獎金不主動扶植時,影視系學生們畢業不是歡欣展翅高飛,而是難過淪為債務人。

寫這篇《2019大學畢展觀察》是開端,感謝翁煌德共襄盛舉。可惜我們僅有二人無緣觀賞全臺畢製作品。國內關注學生畢製的影評人寥寥可數,期勉更多筆耕者加入,給予創作者更多的注視與鼓勵,更期勉制度/產業/市場的生態改變,讓我們看見多元繁盛的優秀畢製。

圖/《未命名》劇照,金穗獎提供

陳宏瑋

編劇、監製、策劃、影評、廣告業務經理,東吳法律學系畢業。長年以筆名波昂刺刺從事評論書寫,領域涵蓋同志電影研究與台灣短片等。2021年完成首部劇本《金魚缸小姐》獲文化部影視局短片輔導金,翌年編劇策劃作品《我的媽媽是網友》再獲短片輔導金。現任台灣影評人協會理事,曾任台灣國際酷兒影展選片小組、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台灣競賽獎初審、2022年金穗獎影評人推薦獎評審。最近常被問:「你真的有時間睡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