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畫師的多重身影:論職人影像中顏振發師傅的再現
編按:2024 年,第 26 屆台北電影獎卓越貢獻獎頒給電影看板畫師顏振發,肯定其超過 50 年對手繪電影看板文化的奉獻。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王振愷的觀點評論一篇,作者同為《大井頭畫海報:顏振發與電影手繪看板》著作作者,在嘉許台北電影獎將獎項頒予外於核心的產業人員之餘,也回頭檢視關於顏振發的影像文本,細述顏振發投身於電影海報繪製,而包括報導、廣告,與紀錄片在內的影像,又如何回頭重現他。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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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落幕的第 26 屆台北電影節台北電影獎,今年將卓越貢獻獎頒給執業超過 50 年的電影看板畫師——顏振發。如果視電影為一個巨型的工業結構,從前置開發、製作到後端的發行、映演都由不可數計的無名工作者所支撐。在正統電影史與現行影展獎項中多聚焦在明星、導演與技術部門人員,今年此項獎項能肯定非臺北地區、外於核心的產業人員,值得讚許!
筆者過去曾在出版作品中不斷倡議,能夠為這些不會出現在電影片尾的「電影人」書寫歷史:從《大井頭畫海報:顏振發與電影手繪看板》(2021)為傳統映演宣傳一環的看板畫師立傳,又或是在《光源下放電影:南方影展二十年》(2022)將鎂光燈給予南部影展的從業人員、《大井頭放電影:臺南全美戲院》(2021)聚焦老戲院及內部員工等,皆是以此思考出發的書寫實踐。
台北電影獎頒獎典禮當天,顏振發師傅親自北上領獎,全場為其鼓掌喝采與起立致敬,成為當晚上的一波高潮。除了師傅致詞動人,筆者特別留意到台北電影節為其製作的紀念影片。這個短片由賀照緹導演、黃琇怡製片,片長雖然只有五分鐘,卻在有限的篇幅剪輯中拓展出不少有趣的觀點,其中推進的關鍵就在於導演邀集電影產業鏈上的不同角色,交互討論顏振發師傅與手繪看板在當代視覺文化的多重意義。
台北電影獎紀念影片的論述推進
影片開頭,楊貴媚從典禮現場的引言人搖身成為被顏師傅描繪的女演員,談論著自己被手繪再現的心情及對師傅畫風的評價,連結起顏師傅過去常提及自己「擅長輪廓較深的好萊塢明星、東方臉孔比較難掌握」。海報明星的現身說法,可說是過去師傅紀錄片不曾有過的角度。
接續,影片串接侯孝賢導演《戀戀風塵》(1986)經典片段:主人翁阿遠到大稻埕第一戲院,與擔任看板畫師好友阿春聚會,這是吳念真導演年少時的回憶編寫。臺灣新電影意外捕捉下手繪看板在 1970-80 年代的動態樣貌,這也是數位印刷出現前的過渡階段,電影雖為搭景,現在回看具有文獻檔案之意義。
影片另一個重點出現於受訪者廖慶松(廖桑)所言,顏師傅的工藝是一種「再創造」的過程,以此破題進入到看板技藝與當代海報設計間的討論上。此段落同樣由楊貴媚談及過去向師傅拜師學藝得從「打格子」這個步驟開始,接續筆者以傳記作者和研究者身分討論「格放法」——這個西方油畫基礎技法如何在手繪看板上被實際應用,以及小張海報轉化至巨幅看板間的差異,當中蘊含有師傅「二創」設計的邏輯。
關於看板與海報的討論繼續延伸,導演巧妙地剪接上當代海報設計師——陳世川的說法。他以《我的少女時代》(2015)原創設計者的角度去看顏師傅所繪製的看板,發現上頭的配角全被師傅刪減掉,只剩下主角的身影。這個篩選機制回應著師傅自身的品味、技術等因素皆影響著他的繪畫選擇,這也凸顯出顏師傅的看板並非全然擬仿,而是帶有自身的美學意識。
觀眾在短片中得以透過幾位受訪者,包括演員、剪接、傳記作者、戲院經理、海報設計、電影行銷等人的交錯討論,在如此短篇幅的典禮影片中再拓展出關於顏師傅與手繪看板的觀點疊加,可見導演與製作團隊的縝密思考。
公民報導與廣告宣傳片裡的末代畫師
伴隨顏振發師傅的媒體效應,近年來有多部紀錄片、廣告、新聞報導、綜藝節目等影像產製,不斷以他作為主角進行拍攝。過去常見的再現手法,包括他親自繪製與教授看板、帶領研習班學員傳承手藝,以及娓娓道來自身的經歷等,這些都能在此次典禮影片被看見。本文接續將以比較文本方式,對照近年來顏師傅的相關影像,思考職人紀錄片在形式與內容上的突破可能,也針對《大井頭畫海報:顏振發與電影手繪看板》書中未能進行相關影像的文本分析,在此補遺。
2011 年,最早素人導演王明智以帶有公民記者報導的製作方式,完成 14 分鐘的《末代畫師》。影片中最可貴之處在於,顏振發來到畫室與師兄董日福對談,不僅透過老照片回憶年少時一起在戲院勞動的辛苦、手繪看板黃金時代的過往,也一同討教油畫技法與寫實具象之間的關係。當中還能看見師傅親自站上戲院天台,懸掛外牆上的大型手繪看板,近年隨年紀增長已改由學徒代替進行。
2017 年,茶飲店與酒商廣告分別以《永遠的新鮮人》與《大師之路》為名,不約而同地選定顏振發師傅作為主角,明星職人成為廣告的看板人物。其中《永遠的新鮮人》委由紀錄片導演楊力州執行,當中帶有他一貫的溫情風格與感人的口白。在片尾的最高潮,顏師傅在縝密的編導設計下坐上戲院的觀眾席,現場放映著《永遠的新鮮人》廣告初剪。此刻銀幕宛如鏡面般,他看著上頭的自己,反身性地掉下眼淚,雖然煽情卻滿是致意。
遊記式實境節目的看板人物
演員楊貴媚與顏振發師傅的連結,起緣於 2022 年公視實境節目《老少女奇遇記》。在疫情期間,她與兩位主持人鍾欣凌、嚴藝文一同南下全美戲院,向顏師傅拜師學藝,繪製自己主演《無言的山丘》(1992)電影看板。過程中透過三人為師傅換眼鏡、手機殼等貼心舉動,隱含有楊貴媚長期進行老人關懷的社會行動之意義。類似的節目敘事與師傅形象,再現在無數前來戲院取景的行腳節目皆能看見,如果時序往前推,最早可以指向 2010 年旅遊生活頻道「瘋臺灣」節目主持人 Janet 與團隊來到臺南,他們介紹全美戲院裡的各式傳統,同時也向顏振發師傅拜師學畫。
這樣帶有遊記式實境節目的形式,同樣出現在今年六月底、台北電影獎頒獎前選擇於全美戲院首映的紀錄片——《顏師傅的看板人生》(顔さんの仕事),本片由曾拍攝過《未來,很想見你》(2016)、《戀戀豆花》(2020)的日本導演今關明好(Akiyoshi Imazeki)所執導。
導演特別邀請同樣來自日本的電影評論家,亦是插畫家——三留檀(Mayumi Mitome)作為主角,專程趁日本經典動畫《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The First Slam Dunk,2022)在全美戲院進行二輪放映前,與師傅共同繪製電影看板。影片時序聚焦在看板從準備至完成的四個工作天內,導演同樣邀請師傅娓娓道來自己的一生,也帶著他前往下營老家探親,整體形式與觀點並無太多新意,相當可惜。
以文化資產、跨國跨文化重新看待看板之可能
不過,在《顏師傅的看板人生》首映的映後討論中,今關明好導演提到一個重點,目前日本國內手繪看板技術也已經失傳,劇組因此特別來到臺南,進行相關手藝的記錄。這或許可以視為日治時期開始,手繪看板隨電影這項視覺現代性產物一同進入臺灣、來到當代,沒有被時代淘汰而保存至今,反而作為殖民母國的日本,得回來重新探尋這項工藝。筆者也期待,未來臺灣能以文化資產的概念去思考看板文化,能以顏師傅作為個案進行跨國、跨文化的討論可能。
顏振發師傅身上擁有許多傳奇藝術家的多重敘事,包括傳承傳統手工藝、師承重要畫家、不畏身體病痛仍舊堅持繪畫、不善言辭和與世無爭的人格特質等。當然在他身上也包含有「一輩子只做一件事」的職人精神,以及已成為他名言的:「畫到眼睛看不見!」以上這些敘事都讓他成為國內外媒體與導演爭相拍攝的明星職人,也持續看見他在社群媒體時代裡,仍持續保有高流量與分享數,越傳統越珍貴。■
.封面照片:電影看板畫師顏振發;遠足文化提供;攝影/陳伯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