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夫》重映之後,再談女性書寫的改編之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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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4
  • 黃彥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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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2024 年 6 月,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她的新電影」專題影展,選映由作家李昂同名原著改編、夏文汐主演、曾壯祥執導之《殺夫》數位修復版為開幕片,故事描述女子林市嫁予屠豬戶陳江水之後,長期受其虐待身心,最終在精神恍惚與肉體飢餓下殺人。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黃彥瑄評論一篇,由李昂小說文本出發,比較電影改編相異之處,也重新指出改編電影中不能盡顯的女性觀點。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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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 年,轟動臺灣文壇的史詩級巨作《殺夫》出版,並獲得當年度聯合報中篇小說首獎。然而,相對於如今人們對《殺夫》一書的溢美之詞,當時隨之而來的卻是排山倒海的批判,諸如談及其煽動暴力和仇恨、過於暴露的性暴力等,此皆衝擊著尚處於保守社會的臺灣。所以,這部小說究竟在說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呢?作家李昂取材自上海小報《春申舊聞》的一起「詹周氏殺夫案」,在這起命案中,詹周氏因承受不起丈夫的長期虐待,因而舉刀將其碎屍。
 
李昂由此啟發,並將這起事件作為小說靈感,小說中的場景替換為臺灣農村鹿港。李昂在接受訪問時表示:「我第一次看到『詹周氏殺夫』時,覺得很精彩。以前的人總把女人污名化,女人為什麼要殺老公?一定是為了和姦夫在一起,像潘金蓮與西門慶。但詹周氏很特別,終於有個故事是女人不堪虐待,把老公殺了,並沒有姦夫指使。這很吸引我,也很打動我。」
 
小說出版隔年,由曾壯祥導演改編為同名電影《殺夫》(1984)。在談及其改編經驗時,曾壯祥說,自己的拍攝方式是很理念性的:「像殺夫裡面,對於整個社會壓抑的那個感覺,那個是你到哪裡去就會有的」。正正是導演的寥寥數語帶出了影像改編與文本之間的差異。導演試圖去還原的是,在保守社會環境下,備受壓抑的個體狀態。因此,比起文本中顯而易見的性別問題,電影中的性別批判力度大幅度減弱,取而代之的則是再現威權體制下的迫害。然而,小說文本力圖呈現的卻是以女性為主體的情感流動:她被支配的身體經驗、意識的流動、內心深層的恐懼及童年時期的創傷經驗等。
 
黃儀冠在評論《殺夫》電影時提到男性導演在改編時的困境,意即其必須在避開男性凝視視角的同時,去闡述一個極為主觀的女性經驗。這也使得在影像的呈現上「無法深入女主角的內心風景,又要避開女體的凝視,只能以外在的形式闡述社會問題」。作家在書寫文本時,是採取林市的主觀視角去闡述發生在她身上的暴行,以橫征暴虐的姿態去控訴那些血淋淋的、發生在她身上的受苦經驗。然而,在影片裡,導演顯然是以更客觀、冷靜的形式側面描繪女主角的痛苦。正如同黃所評判的,「影片裡女主角形象是永遠瘦削倉皇的神情,性暴力的場景只有受虐的低調攝影,以此種冷冽的電影語言來闡述原著相當具批判性的女性主義意涵。」
 
以下,我將透過電影中的情節分析影像之改編及文本呈現的差異性。
 
自戕? 抑或是遭榮譽處決的女人

電影開場於一場黑白夜戲,年幼的林市踏上返家之路,卻看到有男人急匆匆地從家裡竄出,與畫面相配的是逐漸變得強烈而急促的敲打聲。透過女童(等同於攝影機)的視角,旁觀了一起犯罪的過程——飢餓的母親收到日軍的投餵,而後「被迫」與其發生關係。片中在處理女性受虐過程時,刻意地迴避掉相對露骨或是令人痛苦的畫面,並選用特寫的臉部表情、被丟棄的內褲等作為事件的代指。就連母親在抵禦對方侵犯時的聲音也被剝除,僅剩一旁的敲打聲透露事件之危急。儘管如此,片中被侵犯的母親還尚存著一絲理性,在極其虛弱的情況下還勉強著自保。
 
對比在文本中的情節,李昂的書寫顯然更為殘酷,母親顯然是接受了以性換取食物的潛規則。女性身體被剝削的程度更被放大。因為丈夫去世從而失去經濟來源的母親,只能接受他人的食物接濟。母親就如同一頭動物般飢渴、狼狽的苟活著:「林市清楚看到阿母身上壓著的那軍服男子,他的下半身衣褲俱褪盡,只剩下一截零散的灰色綁腿堆在腳踝處。然後林市看到被壓的阿母,阿母的那張臉,衰瘦臉上有著鮮明的紅艷顏色及貪婪的煥發神情。」由此敘述可知,抵禦他者侵犯對母親而言並非頭等要事,更為重要的是解其生理性的飢餓。
 
此外,電影還有一處改編,是關於母親最終的下場:母親因不堪鄉親父老的羞辱,最終選擇當眾自戕,從而將母親的死亡渲染地尤其壯烈。鏡頭先是給到母親在眾人撕扯、毆打下的悲痛神情,接著看到家族宗長跪地哭喊:「我怎麼對得起祖宗!我怎麼對得起祖宗!我們家是造了什麼孽啊?」聞言母親才將視線轉移到一旁放著的軍刀,最後舉刀自盡。在這場戲中,母親的行為動機像是出自無法承受家族罵名、為了挽回最後尊嚴所下的決定。
 
然而,在小說裡,母親的命運卻不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而是極為可悲的掌握在父輩親長手中——只有將她榮譽處決了,家族名聲才能重新鞏固起來:「看眾人散了,族裡的老人要有所決定,給林市叔叔一個眼色,林市叔叔只有讓族人把林市帶回家,說是不能玷污他們林家骨血。林市臨離去,一直喃喃只有幾句話說的阿母,竟搶天呼地的大哭起來……阿母一身紅衣被捆綁在祠堂一人合抱的大柱子上,是林市對母親的最後一個記憶。」在此,作家將母親的下場寫得極為含蓄,族人們的眼神交換、原先只是喃喃數語的母親突然癲狂大哭,以及最後其被綑綁在柱子上的模樣,這些碎片般的訊息,已足以拼湊出女人即將遭逢的命運。
 
然而,當李昂透過她的殘酷書寫去揭開傳統父系家庭最後一塊遮羞布的同時,導演卻又小心的遮掩起來,這究竟是對於電影尺度有意識性的把控,還是有意去淡化衝突性場面?


(圖/《殺夫》電影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牲口般的女人

一、被隨意交易的「豬」

當林市童年時關於母親的記憶畫面結束後,鏡頭隨之跳轉到其長大成人。此時場景切回彩色,與其幼時所經歷的夢魘進行切割,然而,關於林市本人的受苦經歷才正要揭開序幕。鏡頭接續著林市在叔叔的安排下祭拜列祖列宗,正是在叔叔的言說中,她才逐漸明瞭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叔叔恭敬地拿著香說著:「阿市做家事、帶小孩子,還跟我們吃不成吃、穿不成穿,現在總算苦出頭了。她要去過好日子。」在林氏宗祠中,叔叔作為主體人物佔據畫面中間的位置,而林市則相對弱小地畏縮於大門旁,從而顯示出在家族關係中,林市所處的邊緣性。當叔叔告祭完後,僅是讓林市象徵性地拜了拜,並未給予其向林氏宗親告祭的機會。由此顯示,打從一開始,女兒在傳統父系家庭裡便是被噤聲的、失去話語權的。
 
在林市離別前往夫家前,叔叔還特別提醒著:「今後你捧的是別人的飯碗,有福氣,叔叔享用不到;有憂苦,叔叔也操不到心。」由此將出嫁後的女性與其原生家庭進行切割。相對於片中的叔叔尚存一絲親情,自認是將「姪女送去過好日子」;小說在書寫林市的出嫁過程時,更是極盡的物化,猶如討論牲口的買賣。當叔叔得知林市月經來潮後,便迫不及待要從她身上獲利,一面還大肆嚷嚷林市「同她阿母一樣等不及要讓人幹」。整場婚姻即是一場現實利益的交換,林市的個人價值被比同為「整斤整兩的豬肉」:「這場婚姻由於陳江水一向聲譽不佳,雙方年歲又差別太大,林市叔叔勢必會被傳說收受好處,最盛行的說法是:殺豬仔陳每十天半月,就得送一斤豬肉。這種現拿現吃,在物資普遍缺乏的其時,遠遠好過其它方式的聘禮,無怪四鄰艷羡的說,林市身上沒幾兩肉,卻能換得整斤整兩的豬肉,真福氣。」在眾人的唾沫聲中,當身板瘦弱的林市能藉由獻身換得豬肉時,大家都稱讚是場划算的好買賣。
 
在林市出嫁的場面裡,文本內容與電影也出現了差異性,特別是片中還尚存舊社會中有些淡薄但仁義尚在的親情關係,叔叔在告祭時還特別提到林市對家裡的貢獻;反之,在文本中則是個殘酷的吃人世界,叔叔正是藉由婚姻這場買賣來讓自己從中獲利,正如同小說中所描述:「一向伺機要從林市身上有所獲得的叔叔,礙於族人面子幾次沒將林市賣成給販子,這時除了大聲張揚林市同她阿母一樣等不及要讓人幹外,也趕著替林市物色人家。」
  
二、夜裡淒慘嚎叫的「豬」

另外一個將女人等同於牲口般的場景即是發生在林市的新婚夜。片中描繪大婚當日,坐在房裡的女人聽著外頭喧鬧的喜宴擺桌,不自在地鬆開了緊扣在脖頸上扣子,露出她的脖子,如同一隻待宰的豬(陳江水在殺豬時,也習慣性地先抹豬脖子)。當喜宴結束後,攝影機先是拍攝陳江水大步踏入房內,接著特寫女人不自在的臉龐,而後鏡頭挪移到林市纖細的脖頸。於是作為觀眾的我們,從第三方的視角移轉到陳江水的凝視視角,為之後即將發生的婚內侵犯做鋪墊。
 
而後陳江水老練地將女人威逼上床,此時的鏡頭中的陳江水背對觀眾解開自己的褲頭、而林市的身體則是直面觀眾,警戒地斜視對方並蜷縮在床。陳的背影在畫面中佔據較大位置,從而對比林市被受壓迫的弱小,並彰顯在性別權力關係上,男人的絕對權威。然而,在小說中並未詳細描繪林市在新婚夜的受苦過程,反而是從他者的言談笑鬧間,帶出當夜之情景:「據四鄰說,人們聽伴隨在夜風咻咻聲中的林市乾嚎,恍惚還以為又是豬嚎呢!」
 
當林市因恐懼與飢餓而昏厥時,她的命運也正與母親相互重疊,小說中是這樣描繪的:「陳江水到廳里取來一大塊帶皮帶油的豬肉,往林市嘴裏塞,林市滿滿一嘴的嚼吃豬肉,嘰吱吱出聲,肥油還溢出嘴角,串串延滴到下頦、脖子處,油濕膩膩。」在影像的改編上,則顯得溫和許多,陳江水向她遞來一碗盛好飯菜的飯碗,林市則是有些怯弱的小心的夾著菜吃,在惶恐中度過一夜。最後,攝影畫面定格在由屋外窗口照進屋內的景象,被窗框包圍住的林市也猶如牢籠裡的囚徒一般。然而,這種改編形式很顯然與作家想展現的「人類因生理需求而展現出的原始動物性」相差甚遠。


(圖/《殺夫》電影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三、鮮血噴湧的「母豬」

更直觀性的將「女人與豬」的形象做為連結的情節,則是發生在新婚夜過後的隔一天。凌虐完妻子的殺豬仔神清氣爽的來到他的工作場所,在他手起刀落之間,「豬仔拔得失高的慘號,刀口向下拖割兩寸多長,刀一抽回,血即大股的噴出來」,盡顯其手握他者(豬/妻子)命運之能。文本也將「陳江水大力進入林市體內所導致對方下體流血」的情節與其「手刃豬脖縮噴湧而出的鮮血」互為映照:「下肢體的疼痛使林市爬起身來,以手一觸摸,點滴都是鮮紅的血,黑褐的床板上,也有已凝固的圓形深色血塊,血塊旁赫然是尖長的一把明晃晃長刀,是陳江水臨上床時隨手擱置的豬刀。」
 
在影像改編上,雖然亦是有呈現陳江水宰豬時鮮血噴湧而出的場景,但也刻意迴避林市在初次性經驗後的血腥場面,無法讓觀看者直觀的將這兩種場面進行類比。林市則是倒臥在床,攝影鏡頭聚焦在她絕望的臉龐,並配合窗戶外拍打的海水聲帶出其蒼涼的心境。
 
影像無法再現的夢境/意識流

誠如先前論述所說,《殺夫》改編之困在於,文本體現的是極為主觀的女性的情感及意識流動。然而,在影像的呈現上,卻難以貼近主角所思所想。導演採取的是相對客觀的視角,去勾勒出在大環境下,傳統女性在家庭暴力中難以遁逃的困境。可以說,客觀環境的壓抑性才是導演處理本片的主軸。
 
不同於文本內容可以大量闡述林市的內心活動、聽見其敘事聲音,並在讀者的閱讀過程,與小說中的主角同一,進而同理以至於理解她的行動。在影像改編上,林市在銀幕上呈現的主體性卻是被削弱的,觀眾難以進入她的世界,疏離的電影語言將主角與觀看者進行分化。誠如黃儀冠所言,「雖然鏡頭自覺地避免將女性身體視為性感物化形象,然而在男性導演的詮釋下,抹除性別差異,父權的壓迫轉化成威權體制的壓抑,沈默的林市無法推動敘事,也無法成為發聲主體。」
 
電影中的林市總是有著一張緊張而瘦削的臉,侷促不安地待在屋裡的角落,她的聲音被極端壓抑的環境撥除掉,僅剩下弱小無助的軀殼受人所擺佈。無論是在林市祠堂前拜別宗親又或是嫁到陳家受陳江水虐待時,她始終是位於邊緣位置,近乎無聲地去壓抑她的痛苦。於是乎,即使觀眾可以看到陳江水是如何把林市一步一步逼上絕路(從身體上的虐待、生理上使其飢餓,並逼迫其觀看殺豬暴力場面,對她進行精神折磨),但林市精神狀況的改變,及她內心深層的恐懼,卻是沒有被外顯出來的。
 
儘管電影拍攝出發生在林市身上的遭遇,但卻難以覺察人物的內在世界。但不可否認的是,導演仍嘗試透過一些鏡頭語言表述林市的心境。在拍攝林市受虐場景時,先是聚焦在人物心如死灰的表情,只見她趴臥在床上艱難地吞嚥口水,接著下個畫面便照到屋外的大缸以及開始落下的小雨,從而反射出其低落的心理情緒。此外,拍攝林市在婚姻關係中備受禁錮的痛苦心情時,則是透過從外拍攝房內的窗框,在窗框內的林市猶如囚犯被禁錮在陰暗、潮濕的小屋裡,眼神呆滯的看向前方。窗框/被受壓抑的林市,在電影中反覆出現,成為片中最經典的意象之一。從最初林市嫁到陳家,在惶恐中度過的第一夜,以及陳江水對她進行凌辱後的場景,攝影鏡頭都不斷給到窗框的畫面,將林市的身影侷限在狹小的框景中。
 
對比文本所描述林市的內在世界,則是很具象化地包含了精彩的夢境及意識流。當林市初次月經來潮時,她不斷夢見有高聳入雲的大柱,插入深不見底的漆黑裡,接著便是濃紅色的血液從裂縫中流出。這不僅暗示了林市即將面臨的命運,意即被外來他者進入身體後流出鮮血的恐懼;同時也閃回當初母親被綁在大柱上即將被行刑時的童年夢魘。為此,她不斷向周圍人訴說這段夢境,絮絮叨叨又有些失神,這正是父權社會在她身上留下的創傷,由此鋪墊了日後其做出的殺夫行為。在遭受陳江水虐待的過程中,林市的精神狀況也受到了很嚴重的衝擊。以至於其手中握著那把殺豬刀時,黑暗中閃回的是軍服男子的臉/嚎叫著的豬仔,就連一刀刀砍向對方時,還錯把流出的腸肚當作是無數鮮紅的舌頭。電影在描繪經典的殺夫場面時,卻無法體現林市早已恍惚的精神世界,而僅像是客觀、寫實地拍攝一名被逼上絕路的婦人所下的無奈之舉。
 
小結

對比小說與文本間的改編差異可見,導演試圖轉化「個體化的女性生命經驗」為一種「鄉土敘事」。也就是說,作家李昂在小說中極具批判性的女性書寫在影像改編的過程中被淡化;電影中林市的困境更多是凸顯在封閉的保守社會環境中難以遁逃的悲劇,諸如:在父系家庭中女性的邊緣位置、村落裡人們的閒言閒語,鄰里間莫管他人瓦上霜的處事態度……等等。然而,如今在《殺夫》電影重映之際,也是時候重新審視男性導演對於女性書寫的改編之困。

.封面照片:《殺夫》電影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黃彥瑄

傳播研究者、影評寫作者。第六屆洲電影觀察團成員。研究興趣包含東亞流行文化、六〇年代台語片及視覺文化及影像研究。文章散見鳴人堂、釀電影、映畫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