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性別流動,達成世代和解──專訪《(真)新的一天》導演陳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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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6
  • 採訪
    黃香
    蔡曉松
  • 黃香
  • 攝影
    古佳立

編按:2023 年,陳宏一導演以新作《(真)新的一天》獲得金馬獎最佳攝影,繼《揭大歡喜》以性別挑戰莎劇之後,陳宏一在第六部劇情長片中,大膽挑戰由三位跨世代主角組成之三角關係,不只性別、性向,也戳動年齡與階級的敏感神經。本期《放映週報》專訪陳宏一導演,聽他分享自己的故事構思、創作判斷,觸碰難解的倫理隔閡,最後,導演也與我們分享接下來的劇情片與紀錄片創作計畫。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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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性別流動、婚家議題,臺灣沒有任何導演及得上陳宏一,他面不改色走在很前面,即便電影不賣座也沒想討好觀眾,一逕拍自己真正感興趣的題材。

2021 年陳宏一與劇場編導妻子魏瑛娟共同執導繽紛愛情喜劇《揭大歡喜》(As We Like It),是臺灣電影史上難得一見的莎士比亞戲劇改編電影,以幾乎全女性陣容演出,藉此向莎翁致敬,讓人反省幾百年前那個不准女性演員上台的父權時代。劇中也出現支持婚姻平權的台詞,呼應臺灣 2019 年通過相關法案。然而《揭大歡喜》賣座不佳,觀眾普遍反應很難理解編導企圖。陳宏一雖然有些沮喪也沒有停下腳步,他想延續世代議題,拍一部相對通俗的電影,誠心與多數觀眾好好溝通。《(真)新的一天》(Fish Memories)便是他嘗試勾勒兩個世代,兩男一女共居一室,探索情慾流動/婚家關係的作品,賦予愛情、慾望、性別、婚姻全新的想像與定義。

好玩,做和別人不一樣事情,是陳宏一拍電影的原動力;他的作品絕不重複自己,每一部電影都在發現「(真)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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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女主角是全片核心,編導如何塑造這個角色,編出兩個世代兩男一女的故事?

陳宏一(以下簡稱「陳」):我的創作一直在拍女性,例如女同志,我著迷於青春女生,但是這次我想拍男生的情感,同時想加入一個很年輕獨特的女生角色。有了命題之後,在寫劇本時,我找到一個原型人物:就讀台大的網紅「木子小姐」。她先是被誤傳自殺,後來真的跳樓自殺。她叛逆拍 A 片,說自己從小被父母壓迫、霸凌,這個故事非常吸引我。

《(真)新的一天》就是用女主角的角度來看事情,由她旁觀敘述,她和家人的關係,以及與兩個男主角的關係,然後慢慢串起整個故事情節。其實,我一開始最想拍的是香港年輕人,當下如何對抗世局。雨傘運動抗中期間,香港年輕人用很有創意,甚至荒謬的方式,例如網路、遊戲與香港政府對抗,他們的方式就像在打電動玩具,甚至弄地磚當作武器,我印象特別深刻,也很感動,我想拍當代年輕人怎麼對抗或面對當下的世界。


(圖/透過與年輕世代的交流經驗,陳宏一打造一部以世代和解為發想的電影;攝影/古佳立)

世代衝突原來是本片的中心題旨。但是,我又在想,世代有沒有可能和解?我屬於上個世代,我接觸年輕人,覺得他們好有趣,很多想法都很吸引我。無論是創意或者有趣的事情,我想從他們身上學習。大人很多時候真的很無聊。我認為兩個世代的人是可以互動交流的。

──導演上一部作品《揭大歡喜》,與新作《(真)新的一天》,都呈現了多元性別或者性別流動,有特別的關聯嗎?

陳:我寫了很久都無法合理地編出《(真)新的一天》理想劇本,後來想到,性別流動可以瓦解上個世代的僵固思維,就慢慢改變。期間訪問了一個在 NYU(紐約大學)讀電影的女孩,想知道她怎麼看世代,看疫情,看未來。這個大學女生給了我不少啟發,她認為世界很醜陋,感覺無力,他們是網路世代,一打開電腦就可以在網路世界悠遊,一閉上眼睛就可以聽音樂,完全不想面對現實社會。對於疫情,他們也不知道未來會如何,覺得自己是站在很高的懸崖上面,前面是一團霧,他們只有勇敢地往下跳,跳下去也不知道結果是什麼。

我認為,這個來自新世代的觀點精神應該灌注在女主角身上:她可以玩遊戲,躲在自己的世界,不管有沒有觀眾。她可以一個人遊戲和虛擬的想像世界溝通,最後跳下想像的懸崖,就是一個人生結局,沒有好壞,就像那個跳樓自殺的台大女生,可能是她所要追求的人生結局。後來又和旅居國外的朋友談到,其實歐美已經不太談同婚,而是談三人共組家庭、人與寵物結婚等等前衛的婚家議題。這開啟我對婚姻、性別的思考:性別流動可以促成世代和解。劇本就此定調。

──女主角說話的聲音很嬌柔,但是內容很驚悚。例如,有一幕她用極為甜美的聲音說「我要殺掉我爸媽」,聲調與內容的斷裂,反差跳脫尋常語言的框架。導演如何設想這樣的表演,如何與演員排練?

陳:我其實沒有想很多耶,這就是她面對虛擬世界的聲音。我希望演員的聲音要訓練到甜美的程度。大概花了兩個多月時間與三個演員排演,做基本角色溝通,讓演員可以進入狀況。先作個別指導,然後兩個人一組,熟悉身體,思想上也可以溝通,最後才是三個演員一起排演,有老師指導他們放下拘謹,接受彼此身體的親密接觸。但是我也給演員空間,開放讓他們自由發揮。

「我要殺掉我爸媽」這個主題非常重要,某個層面而言,社會已經壞掉,倫理崩壞,大人也壞掉,雖然不是普遍的現象,卻是反映社會問題、世代衝突的極致,太多非常複雜的關係,小孩根本不可能按照父母的想法一直乖乖的。媽媽逼子女要有好成績,這是社會價值觀的扭曲,也扭曲了女主角,而她正是片中策劃復仇、主導一切的人。這一場戲是拍攝前一個禮拜寫的,緣起是從卡霍(Leos Carax)的《男孩遇見女孩》(Boy Meets Girl,1984)得到靈感,男女主角在廚房一個日常生活場景說了很久,策劃一場報復行動。

──電影尾段好像揭露前面故事的前因後果,但是,一開始觀眾無法知道故事會怎麼發展。倒敘揭露的結構,是一開始就設定好,還是拍到後來,才慢慢掌握出故事走向?

陳:倒敘的方式是我一開始就決定要這麼做的。剪接的時候,有人建議不要這麼做,太不傳統,但是我堅持這樣說故事,片名我也不要普通一般的。我希望場景單純,就是在這些限制中,把電影做出來。


(圖/堅持自己的創意直覺,陳宏一拍攝《(真)新的一天》的過程遇到重重挑戰;攝影/古佳立)

基本上,這部電影 80% 是依照我自己的剪輯邏輯完成的,我就是要那種影像節奏。我當然會請教專業剪接師,但是他們會說這樣剪不對。我心裡很掙扎,那麼多聲音不同意我,難免沮喪,他們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剪輯師粗剪之後,由我自己完成最後剪輯。在臺灣拍電影很累,預算考量之外,必須堅持自己的創作想法到最後。我很期待有多一點人可以一起創作,才會激發更多熱忱。孤獨還是蠻可悲,加上微薄的財力,特別感覺無力。

──這邊提到片名,也請導演分享《(真)新的一天》這個括號的設計。

陳:堅持這個片名也很累,許多人完全不認同。我在日本街上看到一個電影海報就有括號,或是金馬也有王兵的《青春(春)》(2023)。時代在改變,就是一直在創新,現在很流行很長的片名,越長越好。幾年前的《自畫像》(2017),原來片名叫做《恐怖的並不是愛情》,我很喜歡原本的片名,但是被人反對說太長,最後被迫改名,現在想起來,後悔當時沒有堅持。

我希望《(真)新的一天》的故事跟章節有一些互動,其中有個章節就是「新的一天」,女主角叫真真,我想呼應這個希望,就是「真新的一天」,可是絕對不是真的,所以就用一個括號。這也就是我的叛逆。你要去對抗反對,真的是疲憊到不行,精神耗損很多。但是,我拍這部電影過程很少發脾氣,長期合作的工作夥伴說我這次一直都蠻開心的。

──電影中的第一個鏡頭很驚人,女主角進場的方式有奇幻的動能,讓攝影機角度與人物進場密合,怎麼想到如此設計角度?

陳:我蠻謝謝你注意到攝影機的低角度。一開始,我被很多人打槍,主角跨過攝影機,而且還是電影的第一個鏡頭,會挑戰觀眾的視點,但我就是堅持要這樣。我當時的想法是,要觀眾進入劇中人的世界。我要女主角勇敢地跨過去,往前走,引導觀眾跟著她走進她的家。我當時沒有多想,就是要這種張力,人從高於攝影機的空間,用跳躍的方式進入。要做這種超越觀眾觀影經驗的設計滿辛苦的,必須讓自己非常強大,支撐自己堅持下去,因為這只是我的直覺、不是理論,必須獨排眾議、堅持自己的創意。

──以三人為主角、描寫愛情流動的電影,會想到許多經典作品,例如《夏日之戀》(Jules et Jim,1962)。首先打破一對一關係、打破性別或性向,《(真)新的一天》還進一步挑戰世代,甚至階級的概念。例如關鍵的一場戲,三個角色在門口互相擁抱,很挑釁,三人好像同時是父子、父女,卻又是情人。對於多面向的角色關係,導演如何構想?

陳:那場戲,解釋了我想要做的東西。這場戲在劇本上基本上只有簡單的一兩句話:「他要去上班,跟女生、跟男生道別,就走了。」可是在拍的時候,前一場戲是他們的 3P 關係,大家起來吃早餐,有點像一家人。女主角雖然是小女生,可是有點像媽媽,做東西給爸爸、或是丈夫,或是兒子,甚至是兩個兒子吃。到底誰是丈夫?誰是小孩?我覺得那個關係都是可以成立的。


(圖/《(真)新的一天》電影劇照;海鵬電影提供)

到了他要出門的時候,我就跟演員說,出門時你要回來搭著她,要親她。演員很傻眼,不懂什麼意思,我們僵了一陣子。這關係很難解釋,最後演員還是接受我的指示。在拍的時候,我就覺得好好看,這種關係太微妙了,兩個年輕人是在爭寵嗎。粗剪完放給監製看,他說這一場會挑釁到外國的觀眾,認為男主角戀童,這一場很危險,但我覺得很好看,很喜歡。

──片中有很多情慾戲,甚至 3P,相當大膽,請導演談談。

陳:這次我給自己的挑戰,拍情慾戲要把它抽離,不要那麼赤裸,我希望有另外一種呈現,我不想要有裸露、露點,我要想另外一個方式,讓你感覺到情慾流動,但是沒有裸露。我想要顛覆情慾的拍法,我還是喜歡比較有創意的作法。拍 3P 那場戲的時候,我覺得演員跟演員之間的信任、相信導演、相信劇組,這是最重要的。如果互信不夠,就需要親密指導。親密指導在某些很急的時候會有協助,可是當大家有共同默契的時候,反而不見得加分。

──《(真)新的一天》去年年底榮獲金馬獎最佳攝影,余靜萍不說一句話,只熱情擁抱兩位贈獎人。全片色調非常多樣,即便是單色調畫面,顏色都非常飽滿,使用許多攝影的色澤變化。請導演談談攝影與種種色彩變化。

陳:這次有個設定,就是希望自己遠離臺北去拍這個片,因為我想要很專心的去拍,當時就設定高雄,因為高雄離臺北很遠。我覺得劇組在外地拍片的感情會很好,大家也可以很專心,在家裡周遭,大家的外務太多,根本沒辦法很專業地拍片。當時我跟工作人員、演員說:你們必須一個月跟我在高雄拍片。選定高雄之後,就在想那麼熱的天氣,陽光這麼大,我要怎麼去處理攝影風格。我就希望去找一些跟高雄差不多緯度地區的電影,想想可能是墨西哥或是泰國。

後來,我就想到非常喜歡一部日本電影《人造天堂》(Eureka,2000),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第一次看,看四個小時,約會也遲到了,還是非常喜歡。電影是在九州拍的,我記得片中色調的光線很亮,然後又是某種黃黃的顏色。我想到《人造天堂》的顏色跟高雄的陽光,覺得會是蠻有趣的挑戰。我跟攝影師、跟工作人員說,我要一個接近黑白的單色調,可是要讓觀眾可以感覺到各種顏色:你感覺這個天空雖然是橘色,可是你同時也感覺它是藍的,樹可能是綠的,藉助現在的科技調光,你可以讓顏色隱隱約約出來。

我跟攝影師討論,攝影師說不要先這樣決定,到時候你一定會改,先拍正常的。是枝裕和第一部片《幻之光》(Maborosi,1995)沒有打燈,可是電影在威尼斯拿到一個攝影獎項。高雄陽光很大,因為這種設定,我可以省很多的燈光費用,某個攝影師最後還是離開了。之後,我和余靜萍討論很多,好好研究這個色調怎麼做,也覺得這種色調好看,所以大家被我說服,決定回憶部分就用這個色調,在前置就開始測試。我喜歡作怪、叛逆,看畫面就覺得好開心,跟人家的都不一樣。


(圖/談創作的下一步,身處都更風暴的陳宏一,正投入生涯第一部紀錄片創作;攝影/古佳立)

──導演可否談談下一個拍攝的作品或案子?

陳:我下一個電影劇本已經寫好,就在拍完《(真)新的一天》,從高雄開車回台北的路上,我就想好架構。過去我的作品都會用議題包裝,無論是同志或社運,在社會的脈動下發展劇情,都是和愛情有關。最新的作品,我要在一個空間,橫跨一天的時間,直接拍愛情故事,劇本已經完成。片名我開自己的玩笑,叫《2/14愚人節》,因為我是 2 月 14 日出生,故事發生在這一天。

但是,我目前人生遭遇一件麻煩事,這段時間,我都在拍另一部紀錄片,我需要藉由拍攝紀錄片,讓我跳開來重新思考影像是什麼、故事是什麼。就像王兵有「春春三部曲」,我想拍二部曲,第一部曲目前暫定叫做《家園備忘錄》,想深入了解都更受災戶心中捍衛的家的樣貌。為什麼風格各異的舊房子,一定要拆掉蓋成同一個樣子?我希望放映不是紀錄片的終結,而是可以告訴人民,萬一碰上該如何反應?幫助他們。我想做的是紀錄片跟整個社會的溝通,不僅止於放映,應該還有別的功能。

.封面照片:《(真)新的一天》導演陳宏一;攝影/古佳立

黃香

藝評人。喜歡文字、聲音、影像;喜歡騎鐵馬, 打羽球,走古道。先主修英美文學;後研習電影戲劇。英美文學譯作有三;謀生之道與文學或電影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