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雄影】人生好難，此題何解——專訪「後難題短片輯」導演林劭慈、吳季恩及丁啟文
繼 2021 年「隔離丁尼短片集」、2022 年「雄成人短片輯」，高雄市電影館與公共電視第三度攜手製作系列主題短片。不若多數短片補助，高雄拍、學生劇展或短片輔導金等，須等待企劃比稿、簡報提案等漫長歷程，這系列主題短片採「邀請制」，精準且迅速。由兩單位平均出資，連帶金額遠高於前述補助，讓創作者得以大展身手。電影館與公視事前會擘劃大題目方向，再交由指定導演自行發想並籌組團隊，確認劇情大綱後，便可進行劇本創作。今年邀請三位 1990 年後出生的新銳導演，林劭慈、吳季恩及丁啟文，以 90 世代創作視野闡述當前處境或社會觀察。
鑑於長期關注短片創作，我針對三位導演進行訪問，聚焦在文本發想、命題解釋與影像表現手法，企圖呈現短片的創作脈絡。
《如果時間在此刻停下》：導演林劭慈
《如果時間在此刻停下》劇情講述離鄉多年的小凡（蒲禾菲飾），因為祖母離逝而歸返。只不過，熟悉的親戚人情事故，依隨成長再審視，她產生迥異心境視角。尤其是照顧大家族的嬸嬸（張詩盈飾），無怨無悔地將總總視為理所當然。於是，兩代女性靠近而重新理解，相互影響，產生嶄新體悟。
作為 90 世代者，導演林劭慈認為最卡難題是害怕面對死亡。前些日子，她參加完親戚喪禮之後，她特別特別感觸是：「我們這代人，跟上一代人的女性真的差很多。」她發現阿姨親戚們特別偉大，無止盡奉獻，不會覺察遭受壓迫，於是決定寫成故事。
人物設定上，林劭慈希望兩代女性是互文對照的。好比故事設定小凡是芭蕾舞老師，再三叮嚀學員動作，實質是暗示她不知不覺用自己的方式去限制下一代。另外一方面，《如果時間在此刻停下》看得到林劭慈過去作品蹤跡，好比《六月雨》的姐弟相處、《火車快飛》的偏鄉生活等等。而這次獲得資源後，全面進化。作為己身最高預算的創作，她首度嘗試群戲以及合作線上專業演員。
本作除了張詩盈飾演的嬸嬸外，更有台北電影獎最佳男配角得主高英軒參與。連帶在視覺上，呈現出家族長輩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關係。大學主修表演的林劭慈起初並不適應，因為過去習慣與素人／新銳演員一同摸索，在過程中建立起信任關係，進而完成創作。但專業演員，因為經驗豐富，能夠快速且正確完成指示，反而這種革命的「共感」就稍嫌不足。林劭慈大聲喊著：「我太喜歡表演了！」，她更認為創作路途就像是挖掘寶藏，她可以嘗試各種不同可能；然而這般截然不同的合作方式卻成為新課題，她必須在過程中學習調整心境。慶幸的是，她克服跨越，用戲劇表演闡述出兩代女性家庭關係光譜的當代浮世錄。
《我可以暫時逃跑一下嗎》：導演吳季恩
《我可以暫時逃跑一下嗎》故事描述房仲業務彥哲 （楊傑宇飾）在工作途中無端感受壓迫，遂而逃離躲避。他躲在尚未售出的空屋裡，與世隔絕。期間，他偶然找到外送茶名片，興起找性工作者宣洩慾望。高潮過後，他們開啟一段扮演遊戲。理應愉悅的遊戲，卻打開彥哲不願面對的未來。
故事緣起來自導演吳季恩的「尷尬」。他認為 30 歲後進入尷尬的年紀，說老不老，離新銳也有段距離。過去《田中的紅旗幟》、《赤島》聚焦在政治探究，他認為該是時候談談自己的心境狀態了。他說道：「我想要為自己的人生做下一個註解吧」，於是決定答應邀請。
不過，最早吳季恩想寫的是英雄魯蛇喜劇，而非當前命題。提案過關後，他要撰寫劇本，卻毫無靈感落本。焦躁與憂鬱襲捲，他甚至一度考慮中斷合作放棄機會。沒想到他靈機一動：「在那種狀態我很無助，很想要逃跑，想說那不然用逃跑來寫一個劇本好了。」他憶起曾經過房仲業者做早操的片段記憶，就作為開場發展出創作文本。
影像形式上，故事場域絕大篇幅發生在空屋裡，比起常見對白丟接球的戲，更多是留白與符號隱喻，藉此增添電影對當代青年情緒的哲學觀察 。吳季恩解釋：「難過的東西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於是嘗試較非寫實的表現手法，帶領觀眾細細凝視細緻的人物情緒。 同時這是刻意為之，因為主角心境與自己高度連結。十年前，他在台北電影獎憑藉《救命》贏得最佳短片，獲得指標誌性成就；但時間流轉，他並未順遂一路上爬攻頂。他感慨回應：「時間一直在跑，可是我好像一直原地前進。」於是自然地投射在文本角色。
別於編劇參與作品《天橋上的魔術師》，吳季恩認為短片是私密創作，受眾不若商業電影對標多數人，他自信說著：「我想要講的東西，有一部分的人看看得下去，那我就覺得就夠滿足了。」
《注意看，這個女人……》 ：導演丁啟文
《注意看，這個女人……》文本聚焦在職場性侵的流程處理。劇情藉由上司主管（丁寧飾）與當事人（林幻夢露飾）的事件還原討論，呈現女人在當代父權共犯結構下難以言喻明說的荒謬困境。
導演丁啟文以實驗片的形式詮釋當代全球社會關注的 #MeToo 議題，也呈現出豐富層次的人性觀察。故事中，四位背景各異的女性工作者是社會百態指涉，導演拒絕選擇恫嚇再現性暴力，而是緩緩描繪當事人向他人闡述事實的漫長內在情緒。導演說道：「她們如何面對以及發生了以後的種種，這才是我要說的。」 透過觀查與田野調查，他發現性侵會永遠地停留在過去，無論它是瞬間、一個小時或是長達一晚。但最可怕的是，當事人面對這件事時，會如何處理，後續的綿延，如何鼓起勇氣去嘗試求救，「真正的痛苦是在後面的。」因此他選擇用戲劇張力去呈現這段區間。
當然，既然這是丁啟文的作品，它絕對不可能普通平淡。借鏡《月亮上的男人》（Man on the Moon，1999）、《非戀人絮語》（Nö，2021）的創意形式，透過「表裡不一」、「言不及意」的字幕設計，讓講者的內心與實際的口說對白在畫面上堆疊，拓展影像美學感受，產生令人玩味的「衝突」效果。
視覺上，《注意看，這個女人……》每一場戲都是一鏡到底。透過「極端風景化」的全景鏡頭，丁啟文讓觀眾看見虛構重返的過程，這是擬像的過程亦是找尋真相的過程。導演認為性平現場的當事人，是無法透過 Flashback 或是蒙太奇手法去讓聽者進入真實回憶，而是必須花費心思去說服別人，這是一段建構過程。而這段過程正是當事人的困境、掙扎與真正傷痛，因此他選擇最切合形式去重現當事人真實面臨的苦楚。
儘管每部作品夾帶天馬行空的創意形式，但丁啟文定義己身為「保守型的創作者」，他總是謹慎面對每一次創作。從《高清有碼》、《失去》與《推特事》，丁啟文運用少場景、聚焦的少數人物以及高張力的衝突事件去發動故事。他認為這些都是最傳統、經典、省力的說故事技巧 ，這也是過去學院訓練所教育的守則。作為一名新銳創作者，他位處在相對困頓的環境下創作，因此他把握練習機會實踐前述技巧。 這也是為何他作品讓人感受到會有「一致」的風格。■
．封面照片：《注意看，這個女人……》劇照；2023 高雄電影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