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夢想與自由的界線:《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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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20
  • 黃香

有電影學者認為,二戰後小津安二郎只拍一種電影:日本家庭制度以及它的崩解。某種程度而言,張作驥只拍一種電影:臺灣底層家庭的愛以及離散。他出身外省中產家庭,卻專注於描繪臺灣本土邊緣人,在觀照其他族群的過程中,他似乎更理解父母那一代渡海逃難的人,因為戰亂而移居異鄉小島,呈現了人類浮世漂泊的共相。張作驥始終堅心實踐他 2002 年的自剖之言:「拍攝自己所看到的臺灣,寫自己熟悉腳下土地的事,這樣才能看到一個屬於自己歷史的電影。」

《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是張作驥 2022 年新作,或可說是其深受國內外好評的成名傑作《黑暗之光》(1999)的續篇:同樣都有心智障礙的弟弟,以及照護者被侷限在家的困境;都不直接呈現死亡,張作驥用獨特的影像儀式間接指涉;都有外來者闖入,攪動一家人原本相對平靜的生活;《黑暗之光》中串場的黑道大哥陳銘,在新作中擔任重要角色——父親;棒球棒都作為抒發內在情緒精力的工具。

張作驥總是會在極尋常的底層家庭中,安排有智能障礙或者生病的家人,凸顯深厚親密的家庭關係:《忠仔》(1996)、《黑暗之光》有弱智的阿基,他很愛說話,喜感渾然天成,舒緩了相對沈重的劇情;《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中陳家二兒子阿庭必須時時有人看顧,由小兒子阿亮擔負照顧弱智哥哥的責任。至親對殘疾者或病人即便偶有怨言,總也用心照護,正好彰顯張作驥一以貫之的中心題旨:愛與親情是人的救贖。這些底層邊緣人在物質方面非常匱乏,但是因為家人關愛互相扶持,顯得靜定自在。

張作驥的電影很常有人死去,但是他絕少直接呈現死亡的時刻或者死亡的軀體,也無意鋪陳世俗的死亡儀式。他擅長用詩性的意象間接描繪死亡:《黑暗之光》中以攝影機視角代表阿平在黑道暴力械鬥後,死亡前倒下時逐漸傾斜的目光;《美麗時光》(2001)片末小偉和阿傑在湛藍的大海中熱情泅泳,揮灑青春,魔幻將寫實推向更高層次的真實;《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則是父親與三個兒子在路旁燒紙錢祭奠歸天的母親,波瀾不驚一派尋常。沒有繁瑣葬禮,沒有送葬隊伍,張作驥無意用喪葬儀式推高戲劇性,連結世俗文化慣習,喚起觀者對死亡的記憶。在最能堆疊戲劇與情緒的時刻,他剝除戲劇,冷然處理,維持美感距離,這是張作驥極端個人的影像美學印記。

《黑暗之光》的外來闖入者是外省第二代阿平,他是身體強健的軍校退學生,激動少女的心滋長了愛情,他的死讓少女成熟,靜靜接受人類生離死別的命運;在《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卉臻闖進陳姓一家人的生活,以為自己是陳家父親的非婚生女兒。卉臻的出現非常重要,她是帶來充氣紅馬的人,她和阿亮一樣必須照顧殘疾的哥哥,她的善感與悲傷,無父的失落,與順任命運的阿亮形成強烈對比。卉臻多年之後在人群中與阿亮擦身而過,那時她已經結婚生子,先生問他:「你朋友喔?」卉臻回答:「是一個很幸福的人。」她出人意表的回應,總結了張作驥所有作品都在描述人間最單純的幸福:人掙扎於困頓與磨難,因為有愛,與家人一起面對,終究順認命運,變得堅強,靜靜地生活。

 


(圖/《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劇照;版權所有:SimpleView 簡單主張;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棒球是進程非常緩慢的運動,觀者與選手都要非常有耐心,等待比賽結果。棒球運動整個轉化的歷史進程,見證世界社會經濟變化。《黑暗之光》的阿平內心煩悶時常到海邊,面對巨浪滔滔拍擊海岸,他一個人揮棒排遣心中塊壘;《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中,阿庭有心智障礙,觀者無從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他喜歡重複做一些事情,揮動球棒是他有意或無意的動作,他內心或許也有不為人知的激情或想法,只能用肢體與物件的互動表達。張作驥的電影戲劇情節進程緩慢,他幾乎每兩三年就有新作問世,自少作《忠仔》於 1996 年上映,20 多年來都是如此。緩慢地醞釀轉化,見證社會經濟變遷,張作驥的創作歷程,或可說是一場不間斷的棒球運動。

張作驥的電影節奏悠緩,戲劇性不高,幾乎都有黑道混混出現,由他們激發肢體衝突,創造戲劇高潮。《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是他極少數沒有出現任何黑道混混的作品,少了戲劇衝突,他更專注於描述各種生活細節。除了常見的吃飯場景,他剪入非常多的空鏡:雲彩、天空、海景、路燈、漂流的垃圾等等,這些空鏡反映小兒子阿亮的生命狀態:常常一個人仰望天空,凝視自然,看到自己佔據其中最自在的位置。他是三兄弟中最穩定的存在,擔負照顧智能不足的哥哥阿庭的責任。這些空鏡或多或少也反映了張作驥的生命狀態:我就是要剪入這麼多大自然的空鏡,即便有觀眾可能認為繁瑣、單一、無聊、耽溺,我真的不介意。自然的壯美與寬大,恰正好彰顯片中無數人為垃圾的醜惡與阻滯。然而劇中人與垃圾和平相處,也許是習慣與垃圾為伍,也許是無力改變環境,也許是安然面對窮乏人生的冷酷現實。

《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中的母親是植物人,在家人堅持不拔管多年後於療養院安靜離世。張作驥照顧晚年失智的母親幾年,直到有一天早晨發現她已經在半夜告別人間。他的第十號導演作品或可說是與母親鄭重告別之作,藉著弱智的阿庭所說,傳達內心私密的話:「媽媽可能看得到那匹紅馬。」弱智者直觀的心腸為導演代言。

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連結了天上與人間,是母與子的通關密語,是人接近夢想與自由的界線。

.封面照片:《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劇照;版權所有:SimpleView 簡單主張;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黃香

藝評人。喜歡文字、聲音、影像;喜歡騎鐵馬, 打羽球,走古道。先主修英美文學;後研習電影戲劇。英美文學譯作有三;謀生之道與文學或電影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