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雄影】抓準時機,直球對決臺灣電影的小警總——專訪《流麻溝十五號》出品人姚文智與導演周美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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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7
  • 採訪
    王振愷
  • 王振愷

編按:2022 年高雄電影節開幕電影《流麻溝十五號》,於今(2022)年十月在高雄進行世界首映。影展期間,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出品人姚文智與導演周美玲,經由出品人角度輔助,釐清本片企劃取向的個案方向、以國族政治角度出發的製片願景,也透過訪談,為作品誕生的背景與挑戰留下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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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逢臺灣解嚴 35 週年,持續進行白色恐怖相關調查研究、展示、人權教育推廣等工作的國家人權園區今年也迎來成立滿 20 年,這幾年,隨著官方對於轉型正義政策的推動,追求真相、鞏固民主等觀念也逐漸成為大眾的共識。這樣的轉變,緩步地影響到臺灣影視領域,從 2019 年徐漢強導演改編赤燭遊戲的《返校》在商業市場與影展獎項大有斬獲,到綠島人權藝術季邀請許多視覺藝術家駐島創作,如剛被台新獎第三季提名的「燕子洞:廖烜榛、黃奕捷個展」即是去年藝術節作品的延伸。
 
今年擔綱高雄電影節開幕片並進行世界首映的《流麻溝十五號》同樣關注白色恐怖議題,當中描繪著 1950 年代白色恐怖時期綠島新生訓導處「女生分隊」的故事,片名流麻溝位於綠島東北角,是島上重要的水源頭,是供給思想犯們的生命之泉,也是女生分隊每天例行抬水又能短暫避世的淨土。電影改編自十年前由鄭南榕基金會策劃、曹欽榮採訪撰稿《流麻溝十五號:綠島女生分隊及其他》(2012),由姚文智成立的「湠臺灣電影公司」擔任出品方,帶領張永昌製片人、周美玲編導、吳旻炫共同編劇。本次《放映週報》專訪特別邀請出品人姚文智與導演周美玲,一同討論《流麻溝十五號》從開案到執行的細節過程,以及他們期望突破臺灣電影在路線定位、國族論述上的框架。


(圖/《流麻溝十五號》主創團隊於高雄電影節現場,右二為出品人姚文智、右三為導演周美玲;2022 高雄電影節提供)

資金籌備、市場判斷,與臺灣主體影視建構

──想先詢問出品人,您過去擔任新聞局長、立委,還有《史明.革命進行式》(2015)紀錄片製片,到現在全然轉往臺灣影視領域,是什麼時候開始有電影夢?從夢想到實際成立「湠臺灣電影」的契機又是甚麼?
 
姚文智(以下簡稱姚):我做政治與做電影,在角色上其實沒有差異,思想改革與行動實踐是一樣的。過去我在擔任新聞局長的時候有些基礎,現在更覺得臺灣雖然面臨各種挑戰,卻又是面向國際的好機會,是最好的時刻。我自己沒有導演夢,但有幾個前提,覺得電影是傳遞理念最好的方式。
 
在無法正常加入國際組織的前提下,臺灣絕對是全世界最需要發展軟實力的國家,文化力、品牌力可以作為重要的發聲管道,國家應該要用傾國的資源來幫助。另外,這幾年因為疫情關係,網路科技發展更加普及、訊息內容交流都無國界,也能發現電影與電視已經不分家,不管前端的劇組或是後端的串流平台都一樣,是這些大背景促使我邁開腳步。
 
──從《流麻溝十五號》作為湠臺灣的首發作品,或許企圖往國族電影去思考定位?過去的臺灣電影,也有導演在這方面持續努力,您在路線上與他們有什麼差異?
 
姚:
我期待藉由電影進行文化再建構的工程,主要路線是對「歷史的補白」,我認為需要更多說故事的人,不僅是對外,也是為臺灣年輕下一代,透過對歷史的了解進而認同。電影建構國族論述當然是目標,但當下很難只用一部作品構成,未來湠臺灣的作品,都以這個路線持續累積。
 
我認為有兩個國族電影典範值得臺灣借鏡:一是猶太人,每幾年就會有以二戰大屠殺事件為背景的電影出現,許多猶太導演,比如史蒂芬.史匹柏,便在好萊塢商業電影體制下,談論著自己民族所遭遇的歷史;另一個就是臺灣一直在仿效的韓國,但他們也是花了幾十年時間的累積,才透過國家的力量建構出完整的影視產業,進而翻轉西方白人主導的價值觀的全球主流電影。


(圖/《流麻溝十五號》劇照;2022 高雄電影節提供)

在路線差異上,我自己關注的是臺灣這一百年來的故事,短短時間內社會產生巨大轉變,過去許多歷史是敏感與禁忌的,但來到此時此刻,是時候要「直球對決」。臺灣過去許多創作在碰觸敏感的歷史議題時,很多都是用曲球、指叉球、蝴蝶球去處理,這可能與臺灣的民主化過程是一種分期付款制度有關,不像很多國家在移轉政權時都是流血革命,但也因為這樣付款久了,很多議題變得習以為常、無感,像是轉型正義,一直沒得到社會太大的迴響,這對於民主深化有利有弊。但是,到了現在,我認為沒有理由再做迴避。
 
綜觀新電影時期,在處理白色恐怖議題的有《悲情城市》(1989)、《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超級大國民》(1994)等等,解嚴後臺灣社會應該迎來百分百的言論、創作上的自由,但能發現國片市場因為整體經濟因素逐漸倒退、萎縮,內容轉而空洞化、小品化,那是為什麼?影視有資本投入問題,市場是很現實的因素,而且中國市場崛起,許多臺灣影視工作者對於票房期待都轉到對岸。我要直球對決的對象是,戒嚴時代的警總,一直存在在臺灣人與影視作品心中,只是從原本的臺北跑到北京去了,在這樣考量下,內容題材一定會做自我審查,每當碰到市場就彎下膝蓋,這是不純然的自由。
 
──延續您提及臺灣影視環境的小警總不在臺灣,而在對岸中國,在沒有中國市場的考量下,您們的目標市場怎麼運作?另外,您在過去訪問中也曾提及《流麻溝十五號》尋找資金時受到很大的受挫,目前提到整部電影資金約為 8,000 萬,執行力驚人,想詢問在資金籌募的過程、來源與分配?
 
姚:
我以為現在臺灣社會對於白色恐怖議題接受度相當高,但在臺灣電影領域其實空白太多年,因此在爭取投資時,許多電影界的前輩都會勸阻我,主要還是擔心市場回收不了,也可能我自己政治人物的標籤太重(笑)。因此最初是我自己拿出 300 萬臺幣本金,加上我自己過去在政治圈還殘存的一點人脈找起,一開始我也循韓國模式,找臺灣大財團或是官方機構投資,但臺灣一直沒有這樣的風氣,在這方面相當受挫,還是得靠大環境整體的觀念轉換。我們後來有循大部分國片模式申請到 1,500 萬輔導金、在末端的後製與宣傳靠著大眾募資的 1,200 萬加上來。


(圖/《流麻溝十五號》主創團隊於映後現場與觀眾互動;2022 高雄電影節提供)

對於市場來說,目前的目標是「站穩國內市場立於不敗,瞄準國際市場就得量身訂做!」,這也是未來許多國片會面臨的處境,我認為找回臺灣歷史說故事的力量,在內需市場先求成本打平,進而被國際串流看中。過去會直接將中國市場考量進來就是華語文的便利性,但如果要經營不同國家市場,就得找到那個國家的特點,每個題材都在前置時就先設定好自己的目標市場,探討與臺灣共有的文化是什麼?找到故事裡可以溝通的語言,不然就得處理成美國好萊塢或韓國電影的全球化樣貌。我認為像《流麻溝十五號》中,有很多日文的呈現,日本市場就是一個未來的可能性,但在後續行銷宣傳上都得換位思考。

開案、田野,與劇本中的人性關懷
 
──想要了解《流麻溝十五號》,從開案、籌備到正式上映整個過程的期程,以及周美玲導演是什麼時候加入的?另外也請教周美玲導演,從原著到電影,都聚焦在女性思想犯上,導演長期拍攝女性觀點影視,《流麻溝十五號》與您過去作品相比,舊的延續與新的挑戰個別是甚麼?這也算是委託製作的成果,當初出品人姚文智與製片給您的任務是什麼?
 
姚:
在我宣示離開政治圈後,我出國休息一陣子,2019 年回來就決定要往電影領域深耕、年底成立湠臺灣電影公司。當時有很多案子同時開跑,當時周美玲導演就跟著一起討論可行性。不過很多計劃的研究調查都得重頭開始做,《流麻溝十五號》因為有曹欽榮老師的口述資料基礎,很快就跳了出來。2020 年,我開始與曹老師分租辦公室,他二十年來持續對白色恐怖進行調查工作,手上累積了僅次於國家檔案局的政治檔案,他成為整個劇組的重要顧問,使命必達、有問必解。
 
周美玲(以下簡稱周):我差不多 2020 年開始,就參與前期的討論,到了 2021 年初去了一趟綠島場勘後就決定要開拍,當時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承諾我們在淡季 10、11 月讓劇組進駐拍攝,因此同年八、九月我們的劇本就定稿,進度上能夠這麼迅速,真的是仰賴曹老師。
 
當初姚文智給我的最重要任務就是「直球對決!」,一開始也會認為他從政治圈過來,會不會只是玩票,但後來默默在旁邊觀察,看他是真心想替臺灣電影奉獻耕耘。姚文智有個特質,是很會凝聚大家的共識,他很有辦法說服我們這些不太好搞的電影創作者,每當團隊有疑議,他都能很快找出集體目標,讓大家各司其職,我覺得整個劇組都是受他感動、感召的。


(圖/《流麻溝十五號》劇照;2022 高雄電影節提供)

不過,他在募資上真的有所受阻,因此在經費有限的情況下,我就想辦法用最可行的方式進行,我跟製片做了很精密的預算控管,畢竟過去虧了這麼多錢(笑)。在密集的製作期內不耗損、不破局一直是我的信念,我覺得整個過程非常務實,也可以說,姚文智跟製片方在執行上其實沒有給我太多的壓力。對我來說的最大挑戰,就是當初定位就是期望期望打進主流市場,因此要用大眾且平易近人的說故事方式製作,這與我過去任性創作相當不同,這可能也是我第一部普通級的電影,在尺度拿捏上都非常含蓄。
 
──前置階段,周導演花了一年多進行田野調查,是否能談談當中做了什麼功課?如何在如此龐大的原著內容中挑選素材進行改編?這次在場景與服裝上都努力營造出當時代的背景,想詢問您們在搭景上,在綠島進行自然實景(流麻溝、燕子洞等等),甚至從零搭出監獄、話劇舞台等佈景,分享您們的考證與執行過程?
 
周:
在前期我就跟著姚文智、曹欽榮老師多次參訪國家人權博物館,在閱讀完大量資料、與曹老師密集討論後,因為劇情聚焦在綠島新生訓導處的女生分隊,在史實上,很容易被韓戰後「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再到「獄中再叛亂案」這兩起重大事件所吸引。在開拍前,我前後多次回去綠島,當年夏天還特別在島上閉關,在撰寫劇本時順便勘景,對當地的地景都相當熟悉,因此在入本時可以同時設想拍攝時的場景,我還意外找到了很多秘境,搭景上我們都根據鎮密的考據,盡量如實呈現老照片的樣貌,挑戰則是拍攝期間綠島天候不佳,搭景遭遇很大困難。
 
──各個角色雖然是根據史實與受難者背景進行虛構,但能從中看見余杏惠、林耀輝指涉著張常美和歐陽建華,另外還有蔡瑞月、丁窈窕等幾位知名的受難者也都有過場呈現,您賦予每個角色各自意義與設定是什麼?
 

周:
《流麻溝十五號》原著中已有非常深厚六位本省籍政治受難者的背景資料,但在田野調查時,其實會發現女子分隊成員的組成非常多元,還包含原住民、客家、外省族群,因此就希望將多元族群納入設定。最早我與共同編輯就以建構三個背景、身份、立場不同的女性拉出主軸,三位角色背負的意義互相呼應對稱。
 
余佩真飾演的余杏惠原型確實是張常美,但又不直接指涉,而她作為女學生的身份,也是當時女思想犯的大宗族群,她代表著純粹的眼光認知世界,遇到問題都採取曖昧不定的角度,直到經歷了成長才會作出選擇;連俞涵飾演的陳萍就較為世故現實,而且懂得操作組織的矛盾,在關鍵時刻異常的大膽、內心卻相當溫柔;徐麗雯飾演的嚴水霞是個堅持理念者,為了信念可以犧牲生命,她也被賦予母親的角色,兒子是她最重要的牽掛。這些設定就是給予觀眾反身思考,當我們遇到這樣的生命困境時,會採取什麼觀點立場和角度。


(圖/《流麻溝十五號》劇照;2022 高雄電影節提供)

──電影最後拉到神性救贖的層次,也能看見導演試圖去理解不同族群、位置、階級角色複雜的情緒,您企圖想傳遞的關懷是什麼?
 
周:
當我實際面對這些政治受難前輩時,會發現即使遭遇著如此不公平的待遇,最後出獄回到社會都還是秉持著自己的傲骨,沒有因此變成壞人,或對社會失去信心,生命是發著光,他們提醒我們:人生如此困難但都要堅持初衷與信念。這樣的體悟也讓我希望這部電影的最後是可以隱惡揚善,讓觀眾相信人性本善,即使是獄中的軍官或管理階層,他們可能是為上級長官執行錯誤指令的加害者,但我也將他們的人性呈現出來。我覺得來到這個時代,更能發現臺灣人有很好的質地,而我們不分省籍與階層,都受到這座島嶼土地的滋養,度過一次又一次的難關。

.封面照片:《流麻溝十五號》劇照;2022 高雄電影節提供

王振愷

長期從事電影、當代藝術與南方藝文的獨立研究與評論書寫,並關注書寫與影像間的跨媒介,實踐一種獨特的策展方法。著有《大井頭放電影》、《大井頭畫海報》、《光源下放電影》;當代影像策展「赤崁當代記」、「觀光記」;電影文物策展「菲林轉生術」、「電影.有樂櫃」等。聯絡信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