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嗎?
──淺介香妲‧艾克曼的早期經典電影
——她是從波蘭遷徙到比利時的猶太移民之女。25歲就以罕見的天才之姿,拍出激發無數導演投入電影的《珍妮德爾曼》(1975) 。從主流視覺中看不見的人物與面向中取材——她表現事物的方式,有如某種天真、不立即說出道德教訓的民間童話。她在大部份電影會只是帶過不提的地方,停下腳步。初次體驗的觀眾,對於這種獨特的逗留方式,也許會在「有事發生」與「沒事發生」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中,感到迷失方向的驚愕與無所適從。電影,其實並不會只因為難以捉摸,就產生力量與感動。然而,越是訴諸感受性的事物,越不容易找到對應的字眼與概念——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用「感到一片空白」來表達時,往往也正觸及最強烈的經驗。我們身上都帶有「被普通不過的東西震動」的敏感與開放性,這是香妲.艾克曼電影的入口。由此進入,觀眾會面對的,除了電影,還是各自生活中,細小卻真實的日常神秘。
2016台灣國際女性影展的「數位修復:再見香妲‧艾克曼」選映了7部香妲.艾克曼(1950-2015)的電影。完成時間最晚的《來自故鄉的消息》,攝於1977年,艾克曼不過27歲。所以,這個單元,或還可命名為「27歲之前」。
儘管評論法國新浪潮的影片或電影史,會將艾克曼以尾聲中的亮點方式列入,然而學者多認為新浪潮運動,在1963年,已被具一定資本的電影工業吸納1 。而這之後的十餘年,卻是艾克曼初試啼聲至奠定其難以撼動地位的期間。除去較具正規製作規模的《珍妮德爾曼》,《我、你、他、她》(1974)以及其他影片的製作資本,若非艾克曼工作工資積攢,就是在介於資源回收與竊取之模糊地帶獲得2 。──不同於電影史上的第一位女導演愛麗絲‧基(Alice Guy 1873-1968),作為片廠員工地生產電影,艾克曼的起步,不無盜賊的叛逆。在新浪潮運動主力已改變策略的十多年間,她繼續以運動原初不羈的精神,完成了多部經典。
《珍妮德爾曼》問世後,艾克曼處於類似她新浪潮學長姐的位置:她也擁有進入電影工業,的入場券。然而在接受訪談時,她仍談到體制內電影,對個人創造力可能造成的耗損。對於,動用更多資源的製作,艾克曼並不否定,不過她還是看到,比起小團隊製作,大團體製作隱含對創作自由的癱瘓3 。這態度或會被視為獨立電影的勇士形象,然而我更傾向詮釋她的清醒,是基於對創造力的深刻洞察。曾有電影社會學者形容:現今電影工業找的導演不是有話要說的人,而是律師加會計師,還有股票分析師專業的人才。這意思是,算計已成「創造」的核心。然而,若還將電影視為人類的表達遺產──過份精於算計,不但危險、荒謬、甚至可說是反人性。將香妲‧艾克曼早期作品做為案例研究,令人萬分震驚的,很可能就是──當電影具有較高個人表達自由時,在思想與藝術成就上,可以達到多麼駭人的高度。
圖:除了香妲的早期作品,本次影展也選映了紀錄片《無處為家:關於香妲兩三事》,對於香妲的創作方式也有諸多著墨,圖為該片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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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所表現的都保留:
誰和誰的表現慾可以過關?
我想切入這些作品的第一個角度,是關於艾克曼電影中的表現慾主題。表現慾是一個很早就接受社會化規範的過程。我記得,被問及誰想要當班長時,小學一年級的班上幾乎全班舉手,二年級時,盛況就不復。團體生活很快令我們學會,有所表現,牽涉到種種標準判定──對資格的考量,很快劃分某些人可以上場,某些人負責鼓掌。也不妨說,這其中正有電影人物與電影觀眾的隱喻。由此發展出的悲喜劇,在文藝中並不乏前例。因為關於資格認定,往往並不單純客觀。一度社會非僅偏愛男性的表現慾,男女如要表現,也需服從性別氣質的二元分立。這個社會治理或說壓迫面向,也與階級與種族的歧視纏繞相生。至於LGBTQ的出櫃或說「被入櫃」,更是無論「表現或慾」,都更加劣勢與欠缺奧援。
電影在衝破這個問題上,經常也會回到「資格審查論」──表現慾,因此無法呈現它基本人性的面貌,而從屬於特定價值判準。《轟掉我的家鄉》(1968)是個特例——但它也非常能夠引發某些觀眾暴怒,尤其如果觀影者仍尋找「有資格的表現者」時。艾克曼在片中親自演出的少女,觸及了表現慾的諸多禁忌。各式劇情片中,呈現結束生命之前身影的鏡頭並不少見,但在這終場之前,觀眾多有諸種細節,足以建立不同移情。然而《轟掉我的家鄉》完全推翻關於表現慾的常見預設:它治活潑與自殺於一爐,我們什麼都看到(她做了一堆事),也什麼都沒看到(沒有「事前跡象」)。這個身體安那其,無論以怪力擦地板、一派喜劇感地自導自演、在鏡子上以指寫字樣──《轟掉我的家鄉》雖從片名就預示了暴力,然在結束前,帶電的每一舉──包括將鞋油從鞋擦到身上的界線破滅,無一不是生與死的曖昧歧義(大啖義大利麵是因為這是最後一餐?還是生機勃勃胃口大開?)──尤其是她手上的花束4與似乎想站著死去的姿態,在在都表現了放火之前,耀眼的表現慾怒放——星火滿身滿室——她有如一串生命鞭炮。
「無資格表現者」的表現慾,往往不是用來功成名就——不無自我毀滅可能的「做我自己」(或說「鬧我自己」),儘管有時如精神分析中發現的無意識症狀搬演,但也仍是人類自我認識的重要步驟。它有其尊嚴──透過肯認可能被賤棄為「無理取鬧」的表現慾5,艾克曼尖銳地挑戰了文化檢禁,也將更深不可測的尊嚴帶入電影之中。
做為《轟掉我的家鄉》的對照,《八月十五日》(1973),也是「非典表現慾」的珍貴之作。少女到了巴黎,卻在這一天選擇足不出戶──沒有什麼,還能比這,更反高潮的了。在這個「把全巴黎關在門外」的巴黎(?)電影中,艾克曼再次展現「將一個人的內心變成全世界」的功力。這一次,電影不是讓暴衝少女暴衝,而是陪伴一個身處異鄉,也許不是那麼習慣以自我為中心的少女,從一個並不覺得自己是「有故事的人」,一點一滴,流洩構成她的小宇宙。影片柔和帶出「視覺會騙人」的系列演繹,是不無幽默的上乘性別視聽教材。緩慢與看似鬆散的結構,宛如街邊之家常閒聊,也令我們在不經心之間,碰觸生命真實的質地。這部「如歌的行板」,與《來自故鄉的消息》相彷,音與畫兩者分頭並進之後,無盡的心智剪接可使每個觀眾各自擁有第三部電影。書信電影令親密與距離,都成為可表現的元素。艾克曼在紐約以自己的聲音讀母親的信,闢出電影話聲的蹊徑。艾克曼看重的不是這些書信的文學性,相反地,她說:「我媽會在信裡交代,妹妹通過了哪個測驗──這有什麼重要?但就因為根本不重要,這才非常地美!」也因此,艾克曼的讀法,也是對親情真是「沒話找話」的牽絆現象,一種混合了甜蜜與無謂的態度。母親的聲音是透過艾克曼詮釋的想像交響。一個聲音,真的只是一個人的嗎?其中的扮演遊戲,也是「將表現慾放在表現之前」一事上的再次回歸:最美的是溝通的慾望,內容不是——資格更不是。
圖:《珍妮德爾曼》預告。作者強烈建議觀眾「不讀任何現有的劇情簡介就去看此部電影,否則至少失去半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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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所不要的我都要:
什麼人的什麼部份可以視為素材?
艾克曼介紹《珍妮德爾曼》時,曾以「我和洗碗的女人做藝術」 這個說法開場6。《珍妮德爾曼》因此有「家庭主婦的電影」或「女性主義電影」二說。為了維護觀眾體驗電影的權益,包括筆者在內的其他電影「傳聲筒」,都會傾向不觸及情節或說「社會版面向」。──雖然這會便於使觀眾產生興趣。如電影學者曾戲言:在片頭打上「真實事件改編」,就能增加票房。
嚴格來說,《珍妮德爾曼》更應該被歸類為「反社會版電影」7──不只因為反煽情,還因為框架素材的方式。社會版的書寫,一向帶有明顯的規訓導向──上了社會版的都是「社會問題」,但社會版主導下的「社會問題」,往往成為「社會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某些人的社會」。這是社會版最大的自相矛盾。
「反社會版電影」瞄準與剖開這個悖論。
演出珍妮德爾曼的德爾菲・瑟西葛(Delphine Seyrig),也是《去年在馬倫巴》演員。她當時的演員地位與她一向在女性主義運動上的投入,對《珍妮德爾曼》的宣傳與主題起了積極效應。艾克曼與她合作琢磨出的表演方法,值得令書專文。但在諸多面向中,其中一個「明星不明星」的銀幕效應,我們略可將之比為王家衛在《阿飛正傳》中,讓我們看到疲倦不堪的張曼玉與邊走邊吃的劉德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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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克曼曾說,《珍妮德爾曼》,為得是讓她母親等大多數的女人,都能從中辨認出自己──因此從劇本到演員表演方法 ,她都分毫必爭地朝不塑造珍妮德爾曼為特例的方向執行,為得是透過她,打通共相的隧道,令觀眾得以穿越。8誠然,現今男女未必都料理餐餐,然而目睹洗盤子或做一個肉餅所經時間,仍然驚心動魄。我們很清楚,艾克曼畢竟沒將家事「全都錄」,其中的紀錄片精神,既非醜化也非美化家事勞動,而是嚴謹處理「(家事勞動)是什麼」──電影不是終於告訴我們煮菜缺一步驟不可,而是令我們感受,在浩瀚的視聽經驗裡,原來掩埋了大量「看不見的時間與勞動」──被排除的生命在《珍妮德爾曼》的長鏡頭中冒出,像失蹤多年,然而甚至未被懸賞找回的人口。而與其說它暴露真實,《珍妮德爾曼》,更是一部關於盲點的電影。
照說任何牽動社會版概念的素材,都會是一個熱素材:普及又通俗,具備了容易煽動的各種基本愛恨。然而當導演從我們意想不到的地方開始框架,原屬於熱素材的人事物,瞬間凍結成「異樣的熟悉」。──素材並非註定熱或冷,決定它的是導演的自由與藝術選擇。在熱素材電影中都失去了什麼?這是「把熱做成冷」的艾克曼,會尤其啟發我們的問題。
在「不要拍一部便於解釋人物動機的自然主義電影」9的信念下,艾克曼拒絕讓電影做為解答。《珍妮德爾曼》構築大量「不填的填空空間」,做為了不起的思考結晶,它最過人之處乃在於,它並不是一部關於「該怎麼想」的作品,而是「在哪裡想」的電影──創造出來的「未完成性」,使電影成為「思考的現場」。
您所不順的我都順:
少了什麼人稱下,並不少了什麼人?
《我、你、他、她》是艾克曼的第一部長片。片名就有對性別秩序的探討興趣,是部看似簡單的三段式電影。其中片名中的「她」,指得是「女朋友」──不過這個「女朋友」,不是「他」的女朋友,而是片名中「我」10的女朋友。
「我、你、他、她」的排列,並非中文「你我他」表示「所有人」的慣用語。最可以被聯想的,是法文語言學習第一課的人稱代名詞。因為動詞變位的原因,動詞會隨人稱而變。以「我說、你說、他說、她說」為例,在文法上就會有不同的注意事項。所以「我、你、他、她」不成句子,卻是造句之前,該語言使用者的前置知識。
排列本身並沒有指定絕對的異性戀秩序,但是它對同時是同性戀的使用者而言,有種「不順效應」。只以性別分立的「他與她」,未必表示「他與她」必須結合,然而這個偏重生理性別的人稱設計,使得同性關係中的「他與他」或「她與她」,看似重覆且不能執行人稱代名詞的分別作用──換言之,對於同性戀化的生活而言,其實少了一個或是更多人稱代名詞。或許這個語言現象初始並不為方便異性戀,但它卻不是為同性戀使用者設想的文法工具。
表面上,艾克曼似乎只用人稱,做為人物出場序,片名也對同性關係毫無指涉。然而當最後出現長時間的女同志性愛,這就與片名構成了微妙反諷:同志關係並不為文法上的螺絲或差池所阻,甚至反將一軍地突顯了既有語言的不稱職......。一次成功突圍......。
第二段中,自「手部運動」11之後,就幾乎「沒有正反拍的反拍」(或曰「反拍缺席」)。卡車司機「他」的獨白,因此可被當作,「我」如何旁觀、但也臨時性地參與異性戀秩序,並透過這一過程,呈現「我」被「他」無視具有「他」不想像的同性愉悅與歷史。──一種同志經常在場,卻又被當作不在場的「同志隱形人經驗」。
以搭便車而言,在第三段開始之前,可以視其為「我」的習慣或冒險。但第三段結束後,新的可能觀點浮現:長路遙遙,都為夜宿同性舊情人。即便是第一段中,艾克曼看似演出一個落魄少女,將床墊搬來搬去。但在第三段之後,我們又何嘗不能回頭想像,看似窮極無聊的搬床墊,難道是在想像女朋友「她」對床墊位置的意見?──如果第三段中,艾克曼可以親演膽識過人、影史最早的女同性戲,想像她在搬床墊時,「心有佳人」,我想這一點都不過份。
上述這個閱讀只是例子之一,例證並非只有「時間長度」是艾克曼電影的力量,它的結構還造成流轉與撞擊的爆發力。這種高度創造性的開放,使得艾克曼,在給定情節極少的狀況下,驚人地,可以說得更多。
結語:真的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嗎?
初識艾克曼電影者,很可能為其「人物看似無所事事」、「反效率的塊狀時間置入」以及我會稱為「常用刪節號」 的手法,或疑惑或憤怒,是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然而,如果能從其將表現慾置於表現之先、反社會版電影疊於社會版之上、同性性愛關係嵌入既存文法之中等幾個角度出發觀察——電影的軸心與軸位,可說在艾克曼的作品中,經歷根本性的轉向與大挪移——這也是為什麼她的電影,始終與基進二字,難以分家的原因。
所以,真的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嗎?
關於作者
張亦絢
張亦絢,1973年出生於台北木柵。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1996年,短篇小說〈淫人妻女〉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並入選《1995-1996台灣文學選》(前衛出版)。著有小說集《壞掉時候》、《最好的時光》。其中〈幸福鬼屋〉入選《同志研究》(經典解碼文學作品讀法系列12);〈性愛故事〉入選《台灣同志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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