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柴大學生的怪胎家庭
專訪《我們全家不太熟》導演王傳宗、製片陳鴻元
說到台灣喜劇片,觀眾多半會想起豬哥亮頂著馬桶蓋頭、以閩南語作秀的招牌形象,或者陳玉勳的無厘頭劇情和出奇不意的歪斜笑點。跨年檔國片《我們全家不太熟》(We Are Family)卻走出了一條特殊的道路,沒有金凱瑞式的誇張搞笑,它以三個廢柴男大生(張書豪、郝劭文、小蝦/陳大天)、一個未婚媽媽(張榕容),搭配眾多本土甘草人物包括陳松勇、許效舜、林美秀、施易男,共同打造一部講述親情家庭的類型喜劇,也隱隱反應著社會現實。
故事背景坐落南台灣高雄,就讀法律系的威力(張書豪飾)、零戀愛經驗只靠愛情動作片解悶的大胖(郝劭文飾)、有著社交障礙憑正能量自我提升的啞牙(陳大天飾),三個男大生共居一屋,感情融洽。直到某天,赴澳洲打工度假的好友卡卡(張榕容飾)帶著一個會哭會鬧的嬰兒回來投靠,讓他們手忙腳亂地充當起奶爸,把全家上下鬧得天翻地覆……。
去年(2015)嘗試打造類型電影的作品不在少數,例如恐怖片《屍憶》、《紅衣小女孩》,校園愛情片《我的少女時代》、懸疑驚悚片《青田街一號》都在票房上獲得不錯迴響。這回,首度拍攝劇情長片的導演王傳宗挑戰商業喜劇,將這個源自社會新聞的故事拍得峰迴路轉,緊湊豐富。王傳宗以電視劇起家,2009年公視《我的阿嬤是太空人》得到金鐘獎迷你劇集導演獎;2012年與楊貽茜合導的《寶米恰恰》也表現出他對人物情感拿捏得宜,恰到好處。而有多年行銷經驗的製片陳鴻元近年也積極開發類型攝製與故事題材、兩岸合作,期盼華語電影產業環境能更加健全豐富。以下請製片陳鴻元、導演王傳宗談談本片的拍攝過程與對類型片的思考。
劇本先由製片陳鴻元與作家張國立一起發想,再交到導演手上,原本的構想就是寫一部商業類型喜劇嗎?
陳鴻元:我們2011年開始發想劇本。當時跟張國立先生討論,他看到電視新聞講高中生未婚生子、把小孩丟進馬桶,年輕人不願意進入社會,便想辦法用延畢、考研究所等方式,千方百計想留在學校。所以一開始的想法是發生了某件事,讓一群大學生轉變,體會到了責任感。我們設定了三個大學生,本來故事是三個大學生用經營百年餅店對抗都市更新,或是養流浪狗當作劇情主軸,但擔心會太過嚴肅。張國立寫到第三稿時,我們才開始找導演,也找了編劇陸欣芷加入,針對現代年輕人的狀態修改,導演王傳宗則在感情戲部分幫忙很大。
雖然劇本源自有社會議題,但我們不想太嚴肅,一開始就設定為喜劇,也因為張國立本身的幽默感,文風以嘻笑怒罵見長。找導演時,當我看到《寶米恰恰》,覺得王傳宗把感情戲處理得很好,一開始就鎖定他。
王傳宗:劇本改了很多版本。我一開始對於劇本該怎麼拍、要用什麼方式呈現很三心二意。以撫養小嬰兒來培養大學生的責任感作為基調,但要用好萊塢瘋狂喜劇的方式呈現?還是《喜宴》式的人文喜劇?我掙扎很久,沒辦法下決定,只好先讓所有類型都進來,因此劇本曾經一度非常長,剪出來後有三個小時,包羅萬象,什麼都有。但做為自己的第一部劇情長片,我希望它可以更接近一般觀眾,因此把比較嚴肅、沉悶的部分剪掉,以娛樂為主,親情為輔。
這是編劇過程中面對自己心魔最掙扎的部分。畢竟我是看新電影長大的,也是看好萊塢電影長大的,兩種都想要嘗試,所以很難拿捏。在剪接時,我才決定偏向商業片,但如果這個決定做得更早,或許最後結果會更白爛好笑。
由於我是拍電視劇出身。電視劇的製作時程讓我沒有時間思考要放什麼藝術性的東西進去,但電視劇讓我慢慢琢磨出角色之間的情感。我很擅長處理人際之間的幽微情感,鏡頭中的一個眼神、一句話或一個動作,這些細節只要對了,表演就會不一樣。因為這樣的訓練,我對人物情感、台詞都很敏感,這在電視劇中可以充分發揮,但很難在場面調度、鏡頭上做出變化。
圖: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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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鴻元先生一直想開發商業類型題材,但也在類型中混合多種元素,比如2014年的《共犯》有青春校園、驚悚犯罪;《我們全家不太熟》也在青春喜劇中加入法庭、成長等元素,您對類型電影製作現狀有何觀察和思考?
陳鴻元:我一直認為類型電影是我們面對大陸市場時必須努力開發的方向。大陸市場中類型電影的走向很明顯,但台灣因為過去新電影的傳統基因,讓很多導演內心深處還是想拍一部人文電影,比如我跟張榮吉合作《共犯》時,他也有這個傾向,王傳宗也有。
台灣導演並非排斥類型電影,而是不熟悉,加上新電影的傳統很強烈,從小看的、學校老師教的都是這個,造成類型電影的發展不成熟。在台灣票房表現亮眼的電影,類型都很清楚,比如《我的少女時代》是青春校園愛情電影,《大囍臨門》是喜劇、《紅衣小女孩》是恐怖片,觀眾還是因為類型去挑選電影。怕的是類型不清楚,觀眾就不容易做出選擇,比如《青田街一號》想做複合式類型,但因為定位不清楚,讓觀眾無法做出選擇。
我們想做的喜劇也不是本土的豬哥亮,只能在台灣市場生存。但喜劇若要跨地域也比困難,因為不同地區生活習慣、雙關語用法差異很大,所以我們想做出以華人共通情感為主題的喜劇類型,才嘗試開發這樣的題材。如果台灣的導演、製作團隊愈來愈熟悉類型電影的操作,跨出台灣進入大陸市場,是一個很好的方向。
類型電影是在嚴謹的框架中去創作,但台灣導演比較不熟悉這個框架在哪裡,大多數編劇也排斥三幕劇。我認為類型電影是在塑造與現實生活不同的想像世界,但大多數的編劇會認為現實不是這樣、角色不會說這種話。例如影片最後的法庭戲,跟編劇討論過程中,就一直卡在現實狀況和製造戲劇衝突的矛盾裡,我的想法是,類型電影是想像中的現實,就像金凱瑞演的《王牌大律師》,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我覺得這還是被新電影給綁住,我們都需要多練習。
導演在拍攝喜劇的技術性,例如製造笑點、剪接、故事結構上,有什麼特別的方法?參考了那些座標?
王傳宗:這部片也是在做中學技術。比如在笑點設計上,要在完整的公式結構中讓笑點前後連接。如果一部電影有100場戲,至少有50場戲需要相互關聯,才能讓觀眾產生連結,但又不能對太準,編劇的功力就在這裡。台灣的喜劇還是偏向周星馳式,以語言、演員表演來達到笑果。我設計了一些鏡頭,比如小嬰兒從屋頂掉到窗邊,前面就要先埋梗,設計許效舜和林美秀是一對迷信的夫妻。他們看到嬰兒飄盪在窗邊,誤以為是魔神仔或嬰靈,由此產生笑果。
我盡力用鏡頭和劇本去嘗試類型。我們有新電影的DNA,也喜歡類型電影,但對於拍類型電影會有些排斥,我覺得這種排斥是不對的,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怎麼做類型電影。經過這次,我會更想研究類型電影的拍攝技術。
我喜劇片看得很少,反而劇情片看比較多。我很喜歡《機器戰警》(RoboCop)的故事,它很有張力,即使是三幕劇的結構,但中間的起伏、轉折很多,非常驚人。所以拍攝《我們全家不太熟》時,我特別著重劇情的轉折,中間包括小嬰兒被阿公發現、趕出家門、友情崩壞,我安排了非常多故事,好笑的地方則放在前面。這對類型喜劇來說可能不是最正確的選擇,但我先讓故事變得好看。唯有完整參與編劇、拍攝、剪接、上映,看到了整個全貌後,才知道問題在哪裡。
以現在的成品來說,我覺得問題在於前後的關聯不夠清楚。如果張書豪是個法律系學生,卻沒有責任感,應該要加強前面學習法律的部分,再對比他後面為了幫張榕容辯護而奮發圖強,而且他的努力必須被張榕容看到。這樣不管是父子親情、法庭、責任感,前後就更能有所連接。
陳鴻元:最後的法庭戲應該是全片高潮,但最後呈現卻太快,有點可惜。其中威力是主角,但影片沒有展現他在法律技巧上做的努力。這是我們自己看到的缺點。
圖: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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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三個男大生各自有不同的個性和故事背景,比如透過一場面試的戲,製造小蝦(陳大天)是個無法融入社會的外星人形象,導演這次對於演員的表現似乎很滿意?小嬰兒主角豆寶又是怎麼選出來的?
王傳宗:我這次對演員的表現很滿意,也很享受演員之間的情誼。三位男演員本來不認識,但加上張榕容,四個人一拍即合,我們還在開拍前去攝影棚的宿舍搭景中住了一天,熟悉生活中打電動、煮泡麵、睡覺的地方。
初剪時將近三小時,我們剪掉滿多張書豪和張榕容之間的感情戲,剪接過程中有很多版本。最後我採用喜劇中常見的倒敘,製造懸念,讓觀眾會想一直看下去。
陳鴻元:這部片的拍攝過程很順利,時程、預算都掌控得很好,本來因為有嬰兒,擔心會影響拍攝進度,幸虧我們遇到一個天才嬰兒演員。
王傳宗:進度如果要快,做得決定要對。畢竟嬰兒沒有日夜之分,情緒不受控制,所以我們決定三男宿舍用搭景,可以自己控制光線,小孩子精神好時就拍日戲,睡覺時就拍夜戲。另外,只要演員選得好,就不用花大量時間試戲、磨戲。這次我們從上萬個小嬰兒中選角,先看照片選擇上相的,面試時再篩選出幾百個,最後分批拍照錄影。我挑選小嬰兒的條件就是個性要很穩定,不能認生,因為拍攝現場會有幾十個陌生人盯著他看。面試時,我會抱每一個小嬰兒,只要他看到我會害怕、會哭就刷掉,最後我們很幸運找到只要一伸手就會微笑讓你抱的豆寶。
我們找到豆寶時,他只有六個月,拍攝時他才八個月。拍攝時要順勢而為,比如有一場戲是阿公發現卡卡(張榕容)未婚生子,那場戲本來沒有要讓豆寶哭,但因為剛好旁邊的大人一直大聲講話,豆寶有點嚇到,但這在鏡頭中效果不錯,變成阿公在罵卡卡,豆寶在旁邊哭。而許效舜和林美秀是為了製造尷尬感和喜劇衝突而來客串,但因為他們演得很好,最後每一場戲都保留。
影片中出現B-box、歌舞等橋段,但與劇情主線沒有太大關連,這是為了製造笑果還是有特別用意?
王傳宗:單純是希望電影熱鬧一點。我一直很想做歌舞片,所以加了兩段MV式的片段,我個人覺得應該要更華麗熱鬧一點,但因為歌、排舞、鏡頭設計需要花很多時間,後來改成無伴奏人聲合唱acapella,雖然有點可惜,但至少是個歡樂的橋段。
片名《我們全家不太熟》反映出故事講的是一個非典型家庭,最後台詞中也出現「支持多元成家」,法庭戲也揭露了一夫一妻家庭的虛偽,這是您想傳達的意思?
王傳宗:寫劇本時剛好大家在吵護家盟和多元成家的事,我就把它寫進去,現在很巧合地跟多元成家的潮流呼應。片中有好幾層親子關係,包括阿公和卡卡、威力和父親、三個男大生和嬰兒、媽媽和嬰兒,其實他們互相都不太熟,就像現代家庭的縮影。我們對最親近的家人反而不敢擁抱、說出愛,家人之間不是應該最熟悉緊密嗎?有點反諷意味,希望大家看完後可以跟家人熟一點。好的喜劇應該是笑中帶淚,笑點的背後往往是悲傷的故事,希望大家盡情歡笑,也能得到淚水感動。
圖: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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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是以跨地域的類型喜劇為主要的想像,籌資過程中有沒有什麼困難?
陳鴻元:我們希望這部片可以進入大陸市場。這部片有20%的中國大陸資金,但因為有師生戀、婚外情、未婚生子,大陸投資方覺得要通過審查可能有些困難,但若要改掉這個重要的衝突情節又要很大更動,會變成另外一個故事,因此我們決定不改,把製作預算控制在三千萬台幣左右。
大陸的審批制度其實一直在開放,過去無法通過的或許現在有機會通過,比如《我的少女時代》裡面有對學校教官的反抗,最後還是順利通過,需要不斷挑戰。我們這部片能希望引進大陸,如果在台灣做起來,還是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