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質殺手、冷豔女老闆、與可愛小鬼

專訪《青田街一號》導演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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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08

曾是精神科醫師的阿姑(隋棠飾)開設洗衣店,清洗衣服,淨化汙垢。夜裡,洗衣店卻兼營「失蹤人口」製造業,去除社會弱者。他(張孝全飾)受委託執行殺手任務,處理身後,卻趕不走不散的陰魂,日夜撞見含冤的亡靈出現在家中。為洗去內心的恐懼,他找上來自中國大陸的謎樣仙姑林香(萬茜飾),透過附身,如同打開潘朵拉的盒子,一同傾聽亡魂們的心願,並為他們討回公道。醜惡、暴力、內心的真實恐懼一一披著皮相現身,反覆的清洗、去除,洗的是人性殘酷,還是癲狂慾望?

今年下半年度的話題國片《青田街一號》混合多種類型,故事結合精神醫療病學、黑色幽默、恐怖驚悚、搞笑喜劇,成為一部剖析人性善惡的類型新作。影片中,精神科醫師阿姑為每個個案編號為:神農街、青田街,她把「青田街一號」當成白老鼠,放在人性的迷宮裡走,實驗他會如何面對慾望與掙扎,做出抉擇。然而人並不是上帝,熟能決定其他人的生命方向?

影片以炫麗光影、飽和充滿張力的色彩營造恐怖又可愛的兩極化氛圍。張孝全在片中的跨性裝扮極富異色情調,而監獄、洗衣店、街道與公寓等空間則以低度打光突顯奇特異質感受,如入神遊恍惚之境。透過此「殺手撞到鬼」的故事,導演認為,人在彌補自己過去的錯誤時,經常忽略了自己的天性,這才是人真正需要面對之處。

首度執導劇情長片的李中於1979年生於台北,17歲開始出版散文、小說,包括備受爭議的情色中篇《惡男日記》。退役後至哥倫比亞大學電影創作研究所導演組就讀,2006年作品《廢墟迷藏》入選美國芝加哥Reel Short短片影展、美國棕櫚泉短片影展會外賽,2009年短片《麻糬》入圍美國學生奧斯卡,並入選台北電影獎、美國獨立影展Slamdance 電影節短片,並獲得2010金穗獎最佳導演、最佳劇情短片,紐約亞美電影節最佳劇情短片。紀錄片《蘭陵劇坊》入圍2012台北電影節紀錄片獎。本期【放映頭條】專訪導演李中,談《青田街一號》的創作緣由與拍攝歷程。

 

 

您在拍攝《青田街一號》前也參與了侯孝賢導演《聶隱娘》導演組,擔任副導演,請先談談過去的經驗對您的影響?

李中:我在紐約念的電影,在那之前沒有太多拍攝電影的經驗。高中時開始寫作,在《星報》連載的小說《惡男日記》被改編成電視劇,故事有點像《美國派》,講一群發春的大學生如何排解自己的性慾、每天想著把妹,有點情色,那時還因為描述性行為而被報紙警告,經歷了一些波折。2013年,壹電視輾轉把這個劇本拿去拍成同名電視劇。因為這樣對電影產生了興趣。我本來就很愛看電影,但沒想過自己會把這當成工作,在台灣,電影的相關工作、科系很少,我大學時念社會系,覺得出國念電影是一條最適合自己的路。

我一開始念編劇,後來轉導演,學習電影拍攝,回台灣後等於重新開始。過去曾做過《艋舺》側拍,因而認識豆哥、烈姊,也拍過廣告、紀錄片、接案等等。2013年,我有了《青田街一號》的劇本,參加金馬影展創投會議,也請烈姊幫我看,烈姊便說很有興趣。

會當《聶隱娘》助理導演,一方面是需要討生活,也因為我參加過「金馬電影學院」,與許多來自中國大陸、馬來西亞、新加坡的導演合作。侯導好像覺得我副導演做得不錯,因為聲音很大(笑)。他那時正在籌備《聶隱娘》,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動,後來聽說要開拍了,我就加入劇組。實際拍攝期大約半年,中間有很多時間都在移動,配合演員時間拍完一場戲,往往又要等待一、兩個月才能再開拍。侯導的電影有自己的節奏,要等待最好的時機。

等待的時侯導也不會發脾氣,只是坐在那裡說:「我的馬鞍呢?」當全部的人都在等你,壓力會很大。如果需要搶光,賓哥會比侯導還著急。副導演的工作其實不需要大吼大叫,侯導希望我們做自己的事情,比如催促美術、道具等還沒到位的東西,或是研究磨鏡的步驟,要先去汙、用明礬沾水再磨,我們的工作就是教妻夫木聰磨鏡。我們很怕教錯步驟,因為侯導花了好幾年蒐集唐代文史資料,我們就要去找唐代道具、兵器的史料來看,呈現寫實的感覺。道具已經有了,但我們需要與美術組討論出一個比較寫實的方式,副導的工作常常都是在研究唐代的工具怎麼使用。

《青田街一號》的構想是來自您本身,後來又如何找上陳玉勳導演共同編劇?

李中:如果要走比較本土的市場,勳導對這部分比較熟悉。我的初衷是拍一個台灣的鬼片,符合台灣人對鬼的概念,比較親近,不希望刻意去除地域性。

我自己很喜歡殺手類型電影,如《終極追殺令》(Léon, 1994),我一直想以殺手作為主角,也很喜歡推理小說,我看了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的「殺手系列」,裡面有個殺手,還有個只會在電話中出現的Agent,與《青田街一號》中的殺手與阿姑很像。裡面的殺手也是一個很生活化的人,他從小在街頭長大,沒有太多特殊技能。卜洛克把殺人這件事去浪漫化,把它當成工作,只要手不會抖就可以殺人;他很喜歡集郵,因此每去到一個地方就會去找集郵公會。

我覺得這蠻有趣的,如果要拍殺手電影,我希望讓觀眾對他產生共鳴,而不是在道德上批判他。我想:殺了這麼多人,難道不會看到鬼嗎?「見鬼」是一個很台灣的設定,殺人很可怕,但殺手跟一般人一樣會怕鬼,所以殺手就變得沒那麼可怕了,就像片中的張孝全一樣。

我一開始的劇本還是比較冷酷,在勳導的手上變得更搞笑,鬼也更像人、更幽默,殺手的狀態也變得很神經質、很怕鬼。從這個角色開始,才有了靈媒,像是提醒他人性的部分。

上圖:劇本設定殺手撞見鬼。
下圖:殺手找上靈媒驅鬼。

 

電影的選角相當有趣,雖然沒有大陸資金,卻找了大陸女演員萬茜飾演靈媒林香一角,請談談選角的考量?

李中:台灣對靈媒已經有很既定的印象,像是廟公、大嬸,比較符合實際情況。如果找了台灣女生感覺有點刻意,我想像可以是個外國靈媒,所以開始找香港、外國的女演員。《青田街一號》的前製期正好是《軍中樂園》的拍攝期,豆哥說萬茜很能演、很專業;這個角色至少需要一人分飾四角,必須是個演員,明星不一定能演。在豆哥建議下找了萬茜,發現她真的很能演,她一來我們就確認她可以做到。

至於隋棠,阿姑出場的時間不多,卻必須有鎮住全場的氣勢,外型必須要艷麗撫媚,有點神祕感。我們考慮了很多女演員,雖然隋棠之前大多演偶像劇如《犀利人妻》,但感覺很對。我看過《大稻埕》、《命運化妝師》,認為她其實能演,於是請了她。

片中有很多的動作戲,請了韓國劇組、替身、與導演?相較於香港,韓國的動作設計強調力道,在片中也有很出色的表現。也請談談動作系的部分?

李中:動作訓練時,我們都很怕演員受傷。隋棠很認真,每次都是真打,但我們真的很怕她因施力過猛而摔倒。最後的效果我覺得很好,替身其實用得非常少,只有在跳洗衣機、車輪翻滾時用了替身,其他全都是隋棠親自上陣。

韓國的動作設計特色是比較完整,有一整套動作,拍數沒那麼複雜,比如左一拳、右一拳、踢腿,強調力道,而非招式的漂亮,不像香港切得很碎。韓國動作導演很有經驗,我通常都完全交給他。他們也會建議,如果可以做到,盡量不要拆開來拍,最好一套打完。加上攝影師姚宏易鏡頭比較長,新導演可能比較不懂得體諒演員,所以演員每次拍打戲都很累。我看到演員打得很漂亮,覺得可以之後再用,常常忘記喊「卡!」,只要導演沒喊「卡!」演員就繼續打下去,有時候他們還會自己喊「卡!」

在剪接上,替身最好不要重複出現在連續兩個鏡頭中,否則觀眾容易發現,要混在一起。

張孝全本身的武打很好,他練拳很久,也打得很認真,所以張孝全最後是沒有用替身的。張孝全的表演同時兼具暴虐、神經質,當時曾討論過,要不要定義一條清楚的感情線?但後來決定不要,我們想嘗試一種兩極的感覺,有點極端、模糊、分裂、捉摸不定的感覺,不太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情緒爆發。舉例來說,他在房間裡扯掉林香假髮,那場戲是即興的,劇本裡並沒有這場戲。萬茜害怕她會被殺,準備逃走,張孝全抓她頭髮,她自己也被嚇到,我也被嚇到了,那場戲的反應全都是真的。那一刻他其實是很暴力的,看完覺得非常好,殺手不就是這樣有些威脅性嗎?

左圖:隋棠在拍攝打戲時受傷。
下圖:
隋棠在片中有不少武打動作。

劇本設定隋棠是個精神科醫師,殺手則是她的病人。但是,這樣的設定有點奇幻,不太合乎常理,您寫故事時如何思考?

李中:精神病一開始就有,因為希望多一些背景設定,例如殺手服用治療幻覺的藥,他就是阿姑的病人,而這是阿姑的療程。跟孝全討論時,我就設定他長年受精神分裂症折磨,他看到的鬼如此真實,但對阿姑來說只是幻覺。

一般來說,精神分裂症不必然有暴力傾向,這是我們當時做背景調查的理解。「青田街一號」這個設定蠻特別的,因為我是台北小孩,青田街這個名字感覺很假掰,所以我想在最假掰的地方做最骯髒的事情。大家都會問:為何叫青田街一號?聽起來像咖啡店裡的愛情故事,但它就是個代號,就像「長江一號」一樣,在電影中也顯現為不要讓病人有被標籤化的感覺,也表示他和阿姑之間的醫病、師徒、親人關係。

《青田街一號》不是寫實地探討精神病,對我來說,精神病是在界定正常與不正常。電影並沒有強調孝全是不正常的精神病患,我喜歡它有治療的意味。對阿姑來說,她想要治療這個世界,因此她的行為是合理化的,出發點是透過洗淨別人人生中的污垢來淨化世界。所以,我不是要透過電影探討精神病,只是具備了精神犯罪的特點。

阿姑有個核心概念:人的心中就是有惡,你不必去壓抑,而是要發洩出來。如果殺一個人要一百萬,代價這麼小,也不用髒了你的手,你願不願意為了自己殺掉一個人?她像是一個測試,測試每一個人的選擇,鼓勵他們去做做看。

在現代城市裡,人可以為了很細小的事情發怒、懷恨,甚至去殺人,城市裡充滿惡意,只是我們受限於法律條件,不會這麼做,但如果撥開這些,可能很多人都會願意。這部電影是個寓言故事,善惡在一念之間,它非常薄弱,可能在一瞬間改變。但善念不見得有善報,也不一定會有好結果,那麼該不該做?做善事很可貴,也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必須要被維持,否則沒有太大意義。後來,殺手好像有點人性,殺不了警察,這是一種渾沌的狀態。從結果看來,殺手似乎是付出了代價,但也得到了愛情,林香最後又回來了。雖然結局是她被別人附身,也表示男人只愛肉體,精神不是很重要(笑)。

電影中,大部分的場景都壓縮在不同室內空間,包括酒吧、洗衣店、公寓,他沒有走出來,最後是監獄。我們就被關在這樣的空間裡,曾珮瑜代表善,隋棠代表惡,阿姑的形象就像惡魔一樣,出現在你身邊,不斷對你說:要不要殺人?很便宜喔!這是我安排的符號,但是觀眾可以有自己的解釋。

圖:《青田街一號》劇照。

 

電影主題曲由亂彈演唱,片中也出現濁水溪公社〈農村出事情〉配樂,您似乎也很喜歡台灣本土樂團?

李中:這要歸功於我們的配樂師。音樂想玩一些不是那麼傳統,有個性、風格的音樂,亂彈的那首歌很對這部電影的味道。

本片從攝製到上映一直都有專業的製作團隊配合,您自己在過程中有遇到什麼困難嗎?

李中:我覺得我很幸運,整個過程蠻順利的,我也很意外這樣的題材就這樣被拍出來,大概是因為大家都想做些不一樣的事情。本片總預算8000萬,宣傳發行費用1500萬,目前只有在台灣上映。我和烈姊都覺得,如果預算再少,拍不出來好的效果,更不用想說可以回本。這次拍《青田街一號》,我覺得一起合作的對象都很專業,只有導演最不專業(笑),我不需要擔心,只要專心導戲就行,我只希望把一個故事說好,希望觀眾看了覺得故事說得還可以。

這次的團隊都是台灣能找到最好的,必須感謝有一個很好的監製。烈姊擔任的是創意監製,所以會一起討論故事、劇本、演員,經過很長時間的討論,她再幫忙找到我需要且足夠好的資源,不會讓導演感覺自己孤軍奮戰。

比較辛苦的是,拍戲時因為眼壓過高,微血管爆裂,看起來很像吸血鬼,所有工作人員和演員看到我都很害怕。果然在殺青後,壓力比較小,就慢慢消腫了。

已經有下一個計畫?

李中:還在初步構思的階段,要等到上完片之後才有心情重新整理劇本,大致上都是類型故事。我的故事都是跟著角色走的,例如《青田街一號》一開始沒有想要混類型,而是想要黑色喜劇,鬼進來之後,自然就有一些驚悚的元素,有阿姑、靈媒,自然就會有一些不同的元素出現。所有的類型都有存在的理由,在於角色身上。

 

 

請推薦【放映週報】的讀者一個非看不可的理由。

李中:《青田街一號》是部爽片,不用太在意最後到底是誰附在林香身上,就當作是一個遊戲!看完也許會啟發你一些不同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