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洶湧下的在地人形
《風中家族》片頭董陽孜的書法題字，一脈蒼勁中帶著幾許飄搖，象徵著顛沛漂泊中小人物的脆弱與堅韌。王童本就擅長拍攝小人物，從《看海的日子》裡決定生養孩子的妓女白梅，《香蕉天堂》中寄生在台灣農村的外省小兵，《無言的山丘》講述日據時代的礦工生活，他鏡頭下的人物多舛、隨命運變化而瘋癲或蛻變。
這次醞釀五年的新作《風中家族》濃縮了三男三女跨幅60年的生命故事：基層國民黨士兵盛鵬（楊祐寧飾）、順子（李曉川飾）、小范（胡宇威飾）帶著孤兒小奉先（李淳飾）隨軍隊來台，就此與故鄉親人分隔兩岸，在台灣以「多人家庭」（三個爸爸一個小男孩）的方式落地生根，也牽扯著與本土底層女性（柯佳嬿飾演的麵攤老闆娘）、文化菁英家庭中的一對姊妹邱香（郭碧婷飾）、邱梅（郭采潔飾）之間的愛情。60年的無涯滄桑，人形隨著時間淘洗與命運擺弄，不斷幻化蛻變、翻雲覆雨。對著銀幕，眼淚掉了又乾，臉頰乾了又濕。短短125分鐘的放映長度，卻像是用盡了一生。原本不知道該怎麼過下去的日子，也就這麼過了。無路可走，好歹也走出了一條或許沈重的，自己的道路。
這畢竟是年過70的王童用了大半時光提煉出來的壯闊之作，像是用畫筆一個個精心描繪時代下小人物的面貌，把各種無奈的、甜蜜的、悲催揪心的人生況味給燉了出來。看完忍不住驚嘆一句：薑是老的辣。
不怒而威的片廠大導
其實王童仍然童心未泯。採訪地點約在一處宛如森林小動物園般的咖啡店，陳列著各種童趣擺設。王童還沒坐定，先是繞到後面去看花園，一面對著可愛玩偶、雕塑、植物發出讚嘆。這是美術出身的深厚基底，對一切環境、空間、燈光保持高度敏感。說起話來，王童又氣勢十足，從他身上可以感覺到，他真是過去片廠出身的大導演，不怒而威，身邊的演員與工作人員恐怕都要敬畏三分。
談起這部將近十年再執導演筒的新作，王童說，此乃2010年開始構思的劇本，原名《海峽》，拿到前新聞局旗艦計畫三千萬輔導金後，又擴充至1.6億預算，其中中國大陸占資金比例3成，台灣7成。「這個劇本只是我起了名字，故事是四位編劇跟我們大家一起聊出來的。現在關於兩岸、老兵、返鄉探親尋根的題材已經太多了，我覺得應該擴大情感，拼湊時代的輪廓，而不只是王家、張家的故事。這個家族沒有血親關係，但是有共同的家族，因為偶然的緣分，裡面有很多認命、希望的層面可以談，所以想拍這個故事。」
本片由監製唐在揚、黃志明啟動，也是因為遇到好的劇本，王童才有了再度拔刀的念頭。影片中，三生三旦的設定，又各自有不同境遇，十分戲劇性。「我不想下猛藥讓人掉淚，我剎車剎得很好，我希望讓觀眾很揪心、很心酸，但不是煽情。我想要慢慢堆疊，推動情緒的感動，而不是戲劇的濃烈，就像用溫火慢燉，原味就會出來，而不是開大火炒菜，或加很多調味料。」王童道。
《風中家族》有著鮮活豐富的人物故事，其所身處的環境逼著每個人做出了選擇，各自付出了代價。有趣的是，階級這件事，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例如三人因是低階士兵，無配房可住，只好在池塘邊的小陰宅裡湊合過活，而楊祐寧飾演的大哥盛鵬，礙於家鄉已有妻子，又與愛人邱香有著階級鴻溝，即便兩人相愛，仍無法隨心所欲。然而，秋香的父親即使擔任大學教授，享有日式宿舍與優雅生活，卻在白色恐怖中被捕，險些喪命。透過這些不同家庭出身的小人物，大時代的面貌也自然浮現。王童說，「我的電影都是小人物，像小津安二郎這樣偉大的電影創作者，他一生就只拍一個主題。他說自己是個賣豆腐的人，所以他只會做豆腐。沈從文也都在寫小人物的情感。安哲羅普洛斯永遠在希臘拍他的追尋、移民，我就拍小人物的台灣史，像《稻草人》、《無言的山丘》都是在講種田、當兵、當礦工、妓女的小人物，所以我沒有改變。我覺得這樣很好，因為不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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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主角左起：盛鵬（楊祐寧飾）、順子（李曉川飾）、小范（胡宇威飾），三人皆是來自於國軍基層的小人物，維持王童導演一貫的創作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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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緒的堆疊與剪輯
一個長官，兩個小兵，長官負責任地為兩兄弟拿到退役證明，使他們不再是逃兵；跟人打架，維護他們的生存和權益。盛鵬壓抑著情感，順子認命殷勤，卻遇上意外，小范受不了異鄉，變得憂鬱、瘋狂，但他最後落地生根，與原住民一起過日子。但這幾場戲，後來卻給剪掉了。主事剪輯的廖慶松，決定將戲劇性十足的戲份剪掉，反而讓全片更添韻味。「廖慶松已經不是剪接師，而是一個大師級編輯，他比較客觀，我太主觀了，所以剪接時我都尊重他。很多很好看、很有戲劇張力的細節，但加總起來反而會削弱整體的張力。電影的蒙太奇一種是動作的連續性，另一種是精神的連結，用情感來聯繫，我們抓住的是情緒。」包括小范與原住民結婚、老教授回家後與奉先之間的感情，還有一場奉先發燒，鄭有傑飾演醫生的回憶片段，都在這樣的考量下忍痛捨棄。王童笑說，「一個導演也要懂得忍耐，不能太像藝術家、太自我。」
總是將導演比擬畫家、藝術家，總說「電影要有氣質」、「電影要走心，不能只走眼」，王童對於電影的野心，在於準確的語言傳達。「我舉個例子，電影裡沒有刻意交代教授太太的死亡，只是在奉先與邱梅結婚、掀起頭紗的時候，鏡頭帶到一張遺照，交代他母親已經死了。」說到這裡，王童回到電影老師的口氣，「一個鏡頭可以交代的東西，就無須囉嗦地用一場戲去說，反而可以加強整部電影韻味，不能每場戲都很濃，濃到最後就不濃了，會變成電視劇，沒有魅力。」
小人物的故事，靠的還是細緻的背景研究與演員的表演，王童稱讚郭碧婷演得好，「教授的女兒就是要有品味、彈鋼琴，郭碧婷把氣質演出來了。」頓了頓繼續說，「這次演員幫我很多忙，他們態度很好，很想演好、很用功，所以導演很輕鬆，他們不是來玩或來賺錢的，是真的想拍一部好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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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碧婷（圖中騎單車女演員）飾演音樂系教授女兒，王童稱讚她完整發揮了此角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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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童本擅長讓演員的能力充分發揮，從楊貴媚、澎恰恰、張世、鈕承澤，都是當時的新人，因著王童的電影而被看見，甚至提名得獎，成為影帝影后。在《風中家族》中，楊祐寧一人撐起從青年到年老的吃重戲碼，「他從20歲演到60歲，但我不想上太誇張的老妝，看起來太假了，幾個鏡頭不好，就功虧一簣，要保住前面的整齊。」王童也坦言，相較於過去，現在的新一代演員「口條比較不好，因為偶像劇的關係，講話都不清楚，所以需要訓練。」導戲時，則專注在給予一個明確的範圍，讓演員知道導演要的是什麼。「這場戲的重點是什麼？演員要在乎的是什麼？一個鏡頭一定要明確，其他多餘的東西都不要。」
因此，整個拍攝計畫由開頭國共內戰的戲開始，於2014年3月開拍，「先在河北拍戰爭，因為楊祐寧來自台灣，胡宇威來自美國，順子來自大陸，我讓他們穿破衣服、丟在戰場演十幾天，讓他們彼此熟悉。到了台灣他們就變成真的兄弟了。」整整六個月的拍攝期，也多數落在白河舊片廠（台灣電影文化城）耗資三千萬的搭景，包括街道、房子、麵攤；船則向海軍借舊艦再改建，少數鏡頭以特效補足。美術出身的王童對於佈景道具自是做足功夫，考究仔細。「雖然我自已有這些經驗，但還是要做很多功課，閱讀那個時代的資料，也要給演員看圖片，包括當時的穿著、生活，給他們讀那個時代的文章，像瘂弦當兵時候的文章。」
拍小人物、拍底層生活，但拍這樣跨越海峽兩岸與分斷60年再重新彌補的史詩格局大片，除了政治寓意，最直接的還是對人的悲憫與關切。「《假如我是真的》是改編自舞台劇，沙葉新的傷痕文學，但因為內容批判共產黨，所以可以拍，也不必特別跟新聞局解釋。我是反戰的，認為愈和平愈好，互動、諒解都行，但不要猜忌。時代在改變，過去的就過去了，要跟著時代往前走，也不需要對過去有太多批評，而是要回到人物，世界變化離不開人道，最美好的是和諧生存。」王童本身雖出生於安徽，但自己並沒有回到大陸去尋找親人，「我不覺得有必要，因為我比較關心大家的事情，必須要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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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童導演靠開場的戰爭戲將三位背景迥異的主要演員磨出兄弟革命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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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新演員、新導演機會
片廠經驗不只帶給王童霸氣，也讓他習慣精準掌握拍攝時程。他說，「拍電影一定要有計畫，因為我們沒有太多預算，如果鏡頭設計得好，可以節省很多錢和時間。」由此，王童的工作習慣是在擬定好劇本後，再根據現場空間、環境，提前數天畫就分鏡圖，設計好每一場戲的人物、主題，有了這個範圍，自然會產生鏡頭。「畫分鏡圖就像畫輪廓一樣，你不能一直畫眼睛、鼻子、嘴巴，卻沒有輪廓。我都是看完整個環境後，才會開始畫分鏡表。」因此，王童在拍攝現場總是一副淡定、好整以暇地自在模樣。「導演做久了，我不會急躁，有十足的信心，很篤定，即使下雨也不會緊張，雨總會停吧？停了再拍就好啦！導演就是將軍，要怎麼拍都已經想好了，前幾天畫好分鏡圖，到現場再拿給副導演。這次很多副導演都是我的學生，所以，不只要給新演員機會，也要給新導演機會。他們都是很棒的短片導演、攝影師。有好學生讓人非常高興，一定要教育好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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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童導演在拍攝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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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許久重執導演筒，王童以畫家比喻導演工作，「之前《10+10》的短片〈謝神〉像是素描小畫，《風中家族》則像壁畫，但不管大小，精神都是一樣的。拍電影是我一生的志向，雖然之前十多年沒有拍，但養分並沒有流失，也不代表沒有進步。作品是結果，背後要有多少努力呀！」
王童用鏡頭刻畫的《風中家族》有著對人生了然於心的姿態，波瀾壯闊、幾番折騰，有無奈失落，最後亦可放手讓風輕輕吹散。他說，隨著年齡的增長，看事情的厚度也不一樣，他體會到，人生不能急躁，也不求標新立異，過度表現，只求透過鏡頭與眼睛，直達觀眾心底。「到了這個年紀，我覺得心才重要，心裡要有共鳴。」
幾年前，因為左眼的黃斑病變，王童現在總是帶著一副墨鏡，怕光，不能看電腦，即使閱讀資料也是用右眼撐持。但王童對於衰老，沒有太多抱怨，反而有種自在。連續一整個下午的通告，直至此訪談，王童精準掌握在一小時內回答完我所有的問題，接著問身邊的發行商工作人員（是位可愛的小女生）：「我講得還可以吧？」我看著眼前這位伯伯與小女孩之間近似撒嬌的互動言語，忍不住心想，能在這樣的年紀保有純真與熱情，真是件非常棒的事情。步出夜晚的咖啡店，我們陪王童走一段路去搭乘捷運，玩笑之間，王童又冷不防地冒出一句：「妳們都像我女兒，老了尊嚴都沒了。」
（劇照提供：穀得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