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這樣的革命一生

陳麗貴談《革命進行式》與史明其人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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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19

1918年,本名施朝暉的史明生於台北士林一個地主階級家庭。他在祖母支持下前往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受到大正民主思潮、馬克思主義影響,政治經濟科畢業後,他隨中國共產黨地下組織成員赴中國抗日,「日本人為了國家而死,我就來為了抗日死」。反右運動開始後,他對共產黨的組織方式與鬥爭失望,逃回台灣後,又預謀行刺實施戒嚴獨裁的蔣介石不成,再度偷渡回到日本。在女友平賀協子協助下,史明在車站附近開了「新珍味」餐廳,並從海外資助島內民族獨立運動,1960年代安保鬥爭時期也與主張武裝抗爭路線的赤軍保持聯繫。1962年,他寫下《台灣人四百年史》,開啟後殖民史觀,是首位台灣民族主義思想家。2012年蔡瑞月舞蹈社推出戲劇《史明歐吉桑—獨立台灣夢》,2013年初行人文化實驗室出版《史明口述史》(分為「穿越紅潮」、「橫過山刀」、「陸上行舟」三冊),史明的思想與生命故事才更被人認識。
關於史明的首部紀錄片《革命進行式》於2月26日上映,台北票房累積至今近200萬。製片由立委姚文智擔任,以包場動員走出不同的發行映演之路,但見許多平常甚少進戲院的中年群眾,與青年男女平分秋色。導演陳麗貴外型嬌小,口音乃「標準國語」,留學美國時期受海外知識分子影響,希望以紀錄片催化台灣社會改變,1989年回台後參與環保、反核、婦女、民主等運動,拍攝過20餘部相關議題紀錄片,包括文學家吳濁流、陳定南、鄭南榕、蔡阿信、蔡瑞月等。以下請陳麗貴導演談紀錄長片《革命進行式》拍攝始末。

您說紀錄片應該要是可以推動社會變革的,美國留學前後,怎樣的經驗讓您這樣認為?

陳:我是1957年出生,小時候是反共復國年代,是個讀書考試很順利的好學生。出國前,教育部找我們去講習、上課,告訴我們出國後必須小心有心分子的影響,這些人對政府很不滿。出國後我確實受到影響,知道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我在奧斯汀認識了陳美霞教授的先生林孝信。當時保釣運動已經沒有了,他們常請台灣同學去家裡吃飯、聊天,林孝信會從芝加哥過來,跟我們講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對我有社會意識的啟蒙。我曾在休士頓《華文報》當記者,很多同鄉向美國政府抗議台灣的人權、言論自由問題,都戴著頭套,害怕變成黑名單。林孝信在芝加哥組織「台灣民主運動支援會」、開書店,他當時找我去芝加哥擔任記者。1986年民進黨成立,幾個核心人物向台僑演講,介紹黨的理念,我感到很興奮,寫了2000字的報導,隔天版面卻被刪到很小,相較之下領事館的例行活動被放得很大。

我的台灣意識因此變得比較清晰,也離開這家統派立場的報社,跟現在環保聯盟的高成炎、施信民比較親近,參加台灣同鄉會活動。台灣那時正處於鬆綁階段,覺得回來可以為社會運動、民主運動盡力,因此使用自己的拍片專長。我念視聽教育,先生念電影,七年間看了各種電影,認識了什麼是紀錄片。有部拍瓜地馬拉員工抗議血汗可口可樂公司的紀錄片《The Real Thing》,給我很大震撼,覺得影片可以為弱勢發聲、傳達自由正義理念。回台後我就開始拍紀錄片至今。

大學時,適逢台美斷交(那時叫中美斷交),大家義憤填膺要捐機報國。當時剛與男友(現在的先生李泳泉)交往,女生宿舍裡有個不成文規定,男生要請女友全寢室吃火鍋。但因為台美斷交大家心情很差,我男友把請吃火鍋的錢捐出去,卻用丟的,我當時覺得,這個人好像很不愛國……。男友跟一些人創辦了書林書店,出版魯迅、錢鍾書的小說,因此經常被查禁,所以他對國民黨有反抗意識,我當時比較沒有。

我的舅舅是政治犯,在綠島坐牢十年,媽媽不談政治,所以我對政治是張白紙。出國後,有些要好的同學,尤其是外省人,都認為要在美國定居,不要回台,追求更好的生活,我那時也理所當然這樣認為。但我母親認為要回來自己的故鄉,我卻覺得她很土,大家都說「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為什麼我媽要叫我回來?我媽從小跟我講「國語」,小學我不講「台語」之後,她很努力用國語跟我溝通,我同學對我說:「難道妳不知道妳媽很怕被妳瞧不起嗎?」聽到真是當頭棒喝。這些事情累積促成我的台灣意識。

您如何開始接觸並拍攝史明?

剛回台時我拍的多是環保、女性運動,開始拍人物是從文學家吳濁流開始,後來拍過公視「世紀女性」系列,有《台灣第一位女醫師蔡阿信》、傑出舞蹈家蔡瑞月的生命故事《暗暝e月光—台灣舞蹈先驅蔡瑞月》。會拍史明,是因為製片姚文智、《天下雜誌》主筆何榮幸想拍關於史明的紀錄片,他們找過《父後七日》導演王育麟,他也去拍了演講、慶生的畫面。但因為很難用影像呈現史明,之前也有陳貴賢教授嘗試過,從2002到2005年拍了近30小時的DV帶,後來他把拍過的帶子給我用,說希望我完成他們沒有完成的事。

圖:史明生日唱早稻田大學校歌

我先讀了史明口述史、做田野訪談,我第二次見面時就拍了史明,不做預訪,因為他已經年紀這麼大了。困難之處在於,史明的故事太豐富,怎麼有節奏地敘事,又不流於流水帳,是最困難的地方。以兩小時長的紀錄片來說,他過去的影像實在太少,幸好有蔡瑞月的戲劇表演,加上資料影像、動畫製造節奏。影片裡面有八個動畫,我先看了王文興紀錄片《尋找背海的人》裡的動畫,覺得很不錯,找到阿尼馬工作室的張淑滿做沙動畫,後來又找到做《背海的人》動畫的吳識鴻,第一個是張之豪在圖書館的動畫,我覺得很好,沙動畫之外的五個動畫都是他做的。

2013年初因資金尚未到位,我們反而是被史明的行動力驅動,必須跟著他現在的各個行動。我總以為史明最精彩的是過去的人生,但他現在也活力四射,是永不止息的進行式,這是我當初沒想到的。2013年底開始剪輯,太陽花期間補拍議場畫面,到9月完成剪接,11月做完後製。整個製作包括動畫花了300萬,只去日本拍攝一次,去了早稻田大學圖書館拍攝他的畢業同學錄,他那屆因為戰爭特別簡陋,又拿下一屆的畢業冊拍當時校園情景。史明2013年後因為身體無法再去日本,但他幫我約了平賀協子,我沒想到她還活著,而且這麼容易約到!立刻奔去日本拍攝。她喉嚨得過癌症,助聲器的聲音很不容易聽,但她非常純真,有問必答。我們約在新珍味餐廳碰面,再由她帶去家裡,整個拍攝過程只有幾個小時,平賀都非常配合。在史明口述史裡,平賀的角色沒那麼重,大概男人都不會把女人說太多。她講的許多事情,包括從中國逃回台灣、在史明家裡遭受的那些事,都非常戲劇性,但我不得不割捨,否則重心會轉到平賀這裡太多。我希望電影呈現出她與史明的對照。她是個舞者、藝術家,史明是個神祕的地下工作者,但他們又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記憶力、行動力都很強。拍攝之前,也有人告訴我,史明的過去很多都沒有被證實,尤其中國那段沒有其他見證者。但平賀說的就見證了那個時代,例如怎麼跳船、換裝,記憶有些誤差,但大體軸線是一致的。

我們在新珍味碰面時,我比約定時間早到5分鐘,沒想到平賀已經到了,讓我非常不好意思。回來後史明特別問我:妳早到還是她早到?他要知道她有沒有提早到,因為日本人比約定時間提早到,代表他很重視這件事情。史明很想看我們拍的平賀,也想看她穿舞蹈服裝的照片,但我很擔心史明聽到平賀說他「缺點就是女人」。我一直沒跟他說,直到正式上映他才看到那段,不過他沒說什麼......。

史明本身很有魅力,在日本又有錢,自然異性緣好。他父親姓林,過繼給祖母姓施,當成舅舅的孩子養,本來有很多財產要繼承給史明。他家裡是地主,有幾百甲的地,從小藝術涵養、飲食品味非常講究,史明後來因為逃走帶給家裡很多災難,他妹妹很不諒解,家裡後來通報他死亡。他只跟祖母感情比較好,後來並沒有分到財產,完全是靠新珍味賺的錢。

圖:史明與平賀在日本開設新珍味餐館

 

您怎麼放置自己跟他的關係?如何看待他的思想地位?

陳:拍攝過程中,史明沒有干預我,只說:「什麼都可以說,什麼都可以問。」他把妳當成獨立的個體,不只是組織裡的一員。對於盧修一、平賀所說的一些過去,他已經沒那麼在意,他在意的是影片能不能激勵年輕人。史明剛回台灣時,有段時間是很落寞的,地位不像現在這麼高,一般人也覺得他的宣傳車隊很奇怪,只有口號沒有論述,以陳芳明的話來說就是不合時宜、格格不入。從蔡瑞月戲劇、口述史出版,才對他有很大幫助,特別是年輕世代突然發現有這樣一個人,一種結合左翼與台灣獨立的思想,年輕人直接接上史明,非常有趣。

圖:高齡90多歲的史明在戰車上

史明的《台灣人四百年史》是第一個從殖民史觀、唯物史觀、庶民經濟活動談台灣歷史的;過去史觀都是把台灣視為中國的一部分,從中國統治者的立場出發。左翼的意涵,我認為他是身體力行的。他在日本事業穩定後重新學習社會主義,從政治、經濟批判殖民帝國統治,他說「國家是要做什麼呢?國家是要代表nation來處理人民的吃食生活,而國家被資本家拿去後,公僕就變成官僚。」

他在日本組織的人、回台後尋求的群眾,都是最底層的人,包括獨台會成員有100多個計程車司機,知識份子比較是現在的年輕人。他在日本也是這樣,先發展底層群眾,後來覺得盧修一這條路線可以發展,但盧後來失敗。在他生活裡,他對有錢人或沒沒無聞的人都是一樣的。

整個拍攝沒有放進去的片段很多,有時甚至沒有開機拍攝。例如他的語言很特別,他有次對我說,「妳從美國回來,有帶著那個地方的感情和氣氛。」有次史明跌倒,我原以為他會取消台中行程,他卻還是堅持跑下去。那次我沒有排班拍攝,電影畫面是向主辦單位要的,看到他臉上瘀青還堅持出席演講,我非常後悔沒有親自去拍,所以片中的影像沒那麼專業,但他的精神讓很多人都掉淚。他衰老軀體中永遠騷動著不安、永遠堅持的精神,有種衝突之美,那已經超越了政治。一直到拍最後游泳那場戲,史明進去更衣室,特地讓攝影師進去拍。他那天情況特別壞,50公尺的路走了十多分鐘,一直吃水,他其實不太滿意,希望我們再去拍一次,但我不是要拍他很神勇的模樣。那天我和製片一起看帶子,他說,妳要拍的衰老靈魂中永不妥協的精神,已經拍到了。

史明第一次看這部片時精神不好,看完他說「都沒有東西,妳怎麼處理得這麼好?」但我覺得這對他不算讚譽,因此有點沮喪;第二次看完他說,「有這部片,我可以對祖先交代。」他說下次請想請我一起去祭祖。後來每次看,他都從頭坐到尾,不會致意完就離開,他特別對我說,每次看都覺得更好。史明一直讓我驚嘆,他97歲了,真的是一個很特殊的人。

我想呈現他永不妥協的精神,當然他有人性的脆弱面,但犧牲了愛情、家人、同志,他確實為了理想主義付出很大代價。太陽花學運時他在議場對學生說,我是來向你們學習純粹的理想主義和勇氣。看到一個97歲的人跟小60幾歲的人說這些話,非常動人。

圖:史明在日本授課

 

圖:史明(左一)在日本

我過去拍紀錄片,不會把自己呈現在影片中,即使有旁白也是全稱的,拍鄭南榕紀錄片時用過第二人稱,拍史明是我第一次用第一人稱。我不太習慣投射太多情感。但因為史明把我當成一個獨立的個體,我覺得應該自己出來跟他互動,比較接近真實情況,但以片中的旁白來說,我還是吐露的很少。我比較滿意的是音樂,這是我第二次跟艾文合作,第一次是談台灣認同的《好國好民》,我希望音樂有史詩的感覺。不過期間因為碰上2014年學運和林義雄絕食,回頭才發現我們都沒在工作,期間他跑去幫林義雄寫了很多歌曲。這次片中使用交響樂,版權費非常昂貴。但最後的結果,音樂對影片加分很大,增加節奏感,不會枯燥。

我認為左翼的理想主義始終在史明的靈魂裡。1960年代他跟日本赤軍聯合是有聯繫的,從事的那些爆破行動,在屋頂上做炸彈、「碰!」一聲試爆,今天看來很像在玩家家酒。有時我覺得他的人生很像一場大型家家酒,連勝文廣告裡說「一直玩、一直玩」我覺得他比較適合,但他玩的是生命、革命。

史明童年記憶裡,阿嬤帶他去吃普渡、包春捲,他從日本帶6000萬回台灣之後,每年花百萬給計程車司機辦普渡(這些普渡活動的影像沒有放進電影),他認為民俗節慶是台灣文化,但也是童年時覺得好玩的事情。他在日本賺了非常多錢,還辦過銀行,因為他想貸款給年輕人創業,但後來虧錢失敗,最賺錢的還是新珍味。

請推薦【放映週報】的讀者一個非看不可的理由。

陳:對年輕人來說可以得到溫暖和感動,我從史明身上真的看到純粹的理想主義。他是個值得認識的人,可以透過他了解不一樣的價值觀和人生選擇,以及可以走到什麼樣的程度。如果你內在還有一些騷動,可以去看看還有一個人,選擇了這樣一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