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未來的音樂電影
訪《很久沒有敬我了你》製片張四十三、導演吳米森
如果單就「原住民音樂」在台灣而言,二十年來的發展相當有意思。從張惠妹在流行音樂界快速成為天后,讓人敢於承認自己是原住民,後起的動力火車、角頭唱片帶起的紀曉君、陳建年、胡德夫紛紛獲得金曲獎;還有巴奈與那布、達卡鬧、昊恩家家、舒米恩、南王三姊妹、陳永龍。充滿傳奇的南王部落其實有位神級人物陸森寶,是陳建年的親外公,在日據時代創作了非常多的歌謠。近年有很令人驚艷的桑布依,還有混合龐克、後搖、用母語嘶吼的漂流出口,是我最近聽過最棒最酷的「原住民音樂」。這當然是要打上括號的,「吼海洋」的原民音樂不脫某種框架,在被觀看的焦慮間成為某種可被輕易分類的「多元」,而漂流出口的曲風正好不只輕柔吟唱的太平洋的風,絕對會把你嚇壞。
電影《很久沒有敬我了你》呈現了部落裡生活與音樂的密不可分,路邊熱炒攤的卡啦OK、播送著部落裡誰要臨盆了的地下電台、珠言妙語理的音樂性隨時可以變成一段自娛的樂句……。
電影脫胎自2010年的同名音樂劇,敘述一位從小喝洋墨水長大的指揮家封或芸(加藤侑紀飾),在首次演出時遭神秘的天籟女聲「出草」,乃心懷不服的樂團首席童人多(戴立忍飾)的反叛舉動。兩人為了工作一起來到南王部落,而過去被掩蓋的歷史,則在這段追尋中甦醒並揭開了他們的身世。這部動聽的音樂喜劇在吳米森的電影中增添了政治寓意,以音樂嘲諷形式主義,從內部指出矛盾以挑戰國家概念。
1998年,張四十三創立的角頭音樂幹過很多事:舉辦海洋音樂祭、亞細亞部落民謠節、女搖滾,最著名的當然是一手發掘五月天的傳奇,整代年輕人都是聽角頭音樂長大的,號稱「另類音樂教父」。繼2010年音樂劇獲得廣大迴響後,電影版也即將上映。本期【放映頭條】訪問製作人張四十三與吳米森導演,談本片從音樂劇到電影的跨界合作甘苦,與對原住民、音樂、未來的種種想像。
張四十三:「光環回到南王部落,
是我最後的目的」
您從角頭音樂起家這麼多年,對原住民音樂有很多情感與想法,《很久》從唱片、音樂劇到電影,這樣的「跨界合作」應該有您自己的「文創想像」?
圖:張四十三。
|
張四十三(以下簡稱張):我是受到溫德斯《樂士浮生錄》的影響,覺得這是一個蠻好的方法。他跟製作人一起去古巴找些爵士老屁股,最後帶到紐約演出。從1999年做原住民音樂,我一直覺得非常獨特,可以走出去。我想盡各種方式推上國際,也帶紀曉君去過坎城唱片展演出,後來發現效果很差,因為沒有資源可以做宣傳。把故事拍成電影就可以不斷輸出散播,以後就不用帶歌手去跑了。且透過藝術形式呈現,兩全其美。我本身念世新電影系,雖然在音樂圈,但對電影念念不忘。
音樂劇比較特別,綜合影像、交響樂、現場歌唱,好像在看一部立體電影,劇中人物彷彿從電影中走出來唱歌。我跟吳米森認為可以一片二用,做音樂劇時就有這樣的想法。那時資金經驗都不足,全台灣沒人做過,也受限多媒體的影響,必須跟舞台對話,不能是純然的劇情電影。
音樂劇很轟動,申請到輔導金是個機緣,我再找其他資金,過程中參加過創投會議、找創投公司,我覺得資金結構太複雜,有太多數字、帳目的問題。我做角頭以來習慣獨資,把金流程序簡單化,所以一對一投資最快,我找以前的金主,他做電子聖誕燈外銷美國,我們在綠色和平地下電台認識,都是義工。一起把綠色和平地上化,但成形了以後開始內鬥。當我創辦角頭,他無息借我四百萬,還好兩年就還了,他當初遇到貴人幫助,所以懂得這個重要性。為拍《很久》我又找他投資,不到五分鐘就搞定,二話不說投了兩千萬,算是很幸運。
這樣的製作可說前所未有,特別是長期缺乏工業環境或類似經驗,執行過程遇到什麼困難?
張:我很願意學習,2000年辦海洋音樂祭時也沒什麼經驗,我那時找魔岩唱片活動部,邊看邊學,後來才自己辦。雖然我學電影,但跟實際拍攝是兩回事,還是從零開始,帶著整個公司去了解,也跟發行公司邊做邊學。我覺得電影比唱片難多了,我很佩服電影導演,資金與涉及的藝術層面比音樂廣,行銷層面也不只是音樂好不好聽或歌手知名度。過去操作原住民的音樂,很難用工業的角度去思考,因為他們的音樂就是這麼自然,我很放任,出來的效果也會很動人。
吳米森也是這樣,沒有給腳本,只是大概講解,請他們用自己的語言說出來。我想效果有好有壞,雖然比較自然,但一旦NG很辛苦,因為每次講得都不一樣。我常說要讓南王部落裡的人都上鏡,他們私底下都很會演,生活本身就很有趣,當他們在鏡頭前演自己,可能也不是太大的壓力。
圖:在鏡頭前自然演出的南王部落族人。
|
您與南王部落緣份很深,當初怎麼想發行他們專輯?現在又為何想拍電影?
張:南王部落從陳建年、紀曉君再做到音樂劇、電影,以製作人或品牌經營的角度來說已經蠻完整,是我對南王部落作品系列的一個階段結束。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到南王部落開一家店或音樂館。所有光環回到原鄉落地,讓他們以此為生,以自己的文化為傲,這是最後我想做的。他們不用再辛辛苦苦跑到台北,在自己的故鄉就可以唱歌賺錢。電影應該是倒數第二個過程,觀眾可以透過電影知道這個部落,將來操作行銷的時候,中間的唱片、音樂劇、電影只是手段而已。
1997年我們做了《ㄞ國歌曲》,裡面有五月天、四分衛、蕭煌奇、紀曉君,還有原音社唱了〈山上的孩子〉,是打卡鬧寫的,後來找了個女生唱,就是紀曉君。會認識她,是因為有次製作人鄭捷任去漂流木(公館原住民餐廳)聽某歌手演出,那個歌手遲到,老闆請紀曉君上去撐場,沒想到吼兩句,台下的人都愣住了。過幾天他就把紀曉君帶來找我,才知道不全是傳統,也有些現代民謠,是她舅舅寫的。有一次約在曉君阿姨家,碰到一個警察(陳建年),才知道很多歌都是他寫的。我說要幫他出唱片,他說「真的嗎?我怕你賠錢」,花了好多時間說服他。我請鄭捷任特地到台東錄音,才有了《海洋》。
有次鄭到一個餐廳,看到一個原住民女孩,跟紀曉君完全不一樣,歌聲很低沈,發現是巴奈,才知道她以前簽過滾石唱片,只出過合輯。所以她很怕簽約,我笑說「放心!角頭不簽約,合作就好。」後來常跟她去台東部落,看到很多族人,像昊恩家家的妹妹那時候才國中,躲在門後面偷看我們。
就這樣一路很順利把他們家族的人帶出來,也沒有刻意,就是緣份。光是一個南王部落就做了十幾張專輯,全台灣有多少部落?如果有人願意持續挖掘,長久耕耘,可以產出很多東西。陳建年勸我不要再做南王,所以我嘗試做其他阿美族部落,要經常去跟他們混很熟,用時間情感去堆疊。幾年來最大的差別,還是自信的建立,我剛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們不太願意唱自己的歌,很少人用自己的母語創作。也因為阿妹的影響,很多年輕人願意重看自己的文化。國民黨教育把他們的文化掩蓋掉,現在祭典才有很多年輕人回去參加,是對自己母體文化的認同,這些還是從流行文化的影響。音樂在市場上證明價值,才讓他們發現原來自己的音樂這麼好。
這部電影談到的很多音樂,都是來自日據時代卑南族一位很重要的創作家陸森寶,是陳建年的親外公,胡德夫〈美麗的稻穗〉也是他的歌。陸森寶創作了非常多歌謠,變成年輕人的音樂養分,我想在部落裡弄陸森寶的紀念館,可以了解卑南族的音樂。電影裡,音樂手稿上寫著日文片假名,那是真的。陸森寶過世後,他兒子整理他的手稿,都是用片假名拼成卑南語的發音。如果音樂館可以落成,我對南王部落從不認識到音樂、音樂劇、電影、再回到原鄉蓋音樂館,讓人可以了解歷史、買唱片、喝杯咖啡或小米酒、晚上聽現場演出,整個製作就完整了。
圖:《很久沒有敬我了你》劇照。
|
為何找吳米森導演合作?故事與劇本是怎麼形成的?
張:音樂劇的故事很簡單:總有一天我們要把這個聲音帶進國家音樂廳,就是簡文彬飾演的指揮把原住民帶上台的過程。跟導演吳米森討論時,覺得把原本的故事原封不動拍成電影有點沒挑戰性,似乎只是因為音樂劇成功才改拍電影。因此電影劇本把男指揮改成女指揮,把國家的印象加深,導演加了〈美麗的稻穗〉橋段,正好打中我的心。因為台灣文化現正面臨侵蝕,將來兩廳院被買走不是不可能,很多大陸買家都來台灣買版權。我遇過買家出兩億跟我買角頭,誰不心動?政府長期以來都不太認真看待文化,只重視經濟,難道將來要唱台灣的歌要跟大陸買版權?這是很嚴重的事。我們在這塊土地上認真創作的藝術作品,是這塊土地的聲音,不同文化累積出來的東西,當一群人用資本買下,台灣還剩下什麼?企業家透過各種管道來找我們談,花東有多少土地是透過政商關係賣給中國大陸?飯店有一半以上都是陸資,又何必統一?很多音樂人都要去大陸打工。導演編劇時還沒有太陽花、沒有服貿,之前就寫好了,劇裡輕描淡寫,但確實說出很多事情。
找吳米森拍還是緣份吧。雖然他的電影我實在看不懂,我喜歡通俗的東西,我也怕找一個跟我一樣通俗的導演,拍起來不就很通俗?吳米森影像處理很強,常常故事講一講又飄掉,我正好需要這樣的導演,比較有藝術手法,才不會太流俗。我後來覺得我的顧慮是多餘的,因為這些故事人物本來就很通俗,拍起來應該都差不多。我的東西一定讓人看得懂,我服務的是常民。
您在業界的參與是台灣音樂很重要的一環,也跟文化認同密切相關。若說從戒嚴時期的美軍電台、余光音樂雜誌、許常惠和史惟亮的民歌採集運動,到90年代的搖滾、電音派對,以及後續的聲音藝術實驗是一種系譜,您自己應該有另一種觀點?
張:我會從人民的流行消費娛樂入手。早期1950年代沒有電視、只有廣播,所以第一代的歌手都是電台比賽出來的,像吳晉淮〈講什麼山盟海誓〉、〈六月割菜假有心〉。農業社會變成工商業社會,客廳即工廠,台灣人開始有錢,電視是高級娛樂,有「群星會」,第二代歌星就從這邊出來。等到轉成中小企業,那時我差不多國中,最大的娛樂是去獅子林西餐廳、藍寶石聽歌廳秀,葉璦菱就從那邊出來,大家排排坐就像去看戲一樣。再來是民歌時代,最高享樂是去民歌西餐廳喝杯咖啡聽民歌。到了90年代,我自己也在判斷台灣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所以我一開始做搖滾樂團和音樂節,那時候沒有民歌了,有的是座落各地的live house。我想接下來一定是搖滾樂,我的思考是從民間切入。音樂節反應的是消費者群體欣賞的文化,又是另外一個層次,就像一起去吃飯、一起團購。所以一起去音樂節,就是從年輕一代的群體消費習慣來判斷。跟那種學院觀點可能不太一樣,因為我來自民間嘛!我也在觀察我的小孩在聽什麼、玩什麼,可能就是接下來流行的東西,從庶民的文化來判斷是很準的。
2010年做音樂劇,買票的觀眾一半以上都是第一次進國家音樂廳,我也沒去過,來的人都是角頭的粉絲啊!我們喊出「一起佔領國家音樂廳」的slogan,我覺得不錯。音樂廳應該頒個獎狀給我,我把他們的音樂普羅化了!不然以前都很悶,快睡著了。
圖:蔡振南飾演的兩廳院董事長,後來被王丹飾演的新董事長取代。
|
您提到這只是音樂電影計畫的第一步,接下來有何計畫?
張:我要拍早期我和四分衛、五月天的故事,這些團從沒沒無聞到國際巨星的故事我太熟了。五月天演唱會第一次是倪重華辦的,第二次是我辦的。2012年在小巨蛋時我對他們說:「搖滾是永遠在一起的,演到老也要五年演一次,看誰先掛掉。」
這部電影設定在2040年的未來,是五月天、拖拉庫、董事長、亂彈、四分衛,團員都60多歲了,為了要表演又湊在一起的故事,叫《起來2040》。現在正在寫劇本,希望把音樂電影延續下去。前陣子我常去大陸演講,小女生都不是來看我,而是問我:「聽說五月天爬窗戶進去偷錄音,是真的嗎?」後來我想,以前跟這些樂團的故事真的可以賣錢,因為只有我知道,那我就拍電影給你們看好了!那時大家都很窮,那種革命情感會產生很多故事。台灣的電影從不講未來,我從2040年講1997年的過去,沒有現在,未來比較好玩,2040年又遇上總統大選,還有彗星撞地球。我想,讓阿信去選總統好了(搞不好是特首)。我要先從小說、原聲帶、電影慢慢賺,然後才有錢幫南王做音樂館!
吳米森:
「我們的身世一直是個謎,
你要知道自己從哪裡來」
請先談談參與音樂劇的過程,同時故事概念最初是來自張四十三等好幾位,您如何從舞台劇轉為電影劇本?
圖:導演吳米森。
|
吳米森(以下簡稱吳):這要從《松鼠自殺事件》說起,它當初很被看好,是窪塚洋介跳樓事件後復出的第一部,日本也很關注。成本2000萬,在當時國片製作規模算高,又做了幾十個拷貝、砸200萬買廣告,但票房很差,連宣傳費都無法回收,身心受到打擊。後來窪塚跟日本經紀公司解約,日本版權沒賣出去,有點像骨牌效應,我只好二度賣房。
因為買房,我先認識張四十三的太太,得知他是角頭老闆。那時剛拍完紀錄片《西藏台北》,他問我對關於原住民音樂的電影有沒有興趣。當時我開始嘗試跨界合作,包括電視劇、上海世博台灣館,對劇場、舞台也很有興趣。很多人以為是音樂劇成功後才乘勝追擊,事實上原本就設想拍一部可以在兩廳院裡播放的電影,由國家交響樂團演奏,簡文彬指揮,蕭青陽做美術,並有真人演出。一開始就有電影的概念,只是非院線放映,後來電影份量有刪減,沒那麼完整,比較是用影像牽動觀眾的情感。當觀眾先看到演員在電影裡亮相,接著從大銀幕中走出來唱歌,都非常興奮,不需特效效果就很好。我同時寫了電影版的劇本,得到輔導金後才開拍。
很多人也以為《松鼠》改編自郝譽翔的小說,但其實劇本和小說是同時進行的,狀況有點類似,《很久》電影劇本在音樂劇演出時就已經完成。舞台劇本設定一個男指揮,愛上一位部落公主,電影劇本總要有點不同,且一個受過古典樂訓練的指揮家要去部落,放在電影裡有點不夠人性,設計感很重,所以改成她不情願地去,更能貼近主角。而且女性指揮的設定很重要,這個世界大部分都是被男人搞糟的,由女人來掌權可能會比較好一點。
電影進入兩廳院挺有意思,之前有過蔡明亮的《臉》,加上您過去被認為是比較藝術性的導演,也拍過紀錄片、電視劇,《很久》又是比較通俗的路線。您怎麼看自己的定位?
吳:電影是不純粹的藝術,放在兩廳院、美術館,是走向另一極端。它所乘載的通俗娛樂性無法輕易切割,而藝術性必須建立在通俗娛樂之上。現在美術館裡的作品,往往在那個時代不被認為是藝術。
我在美國東岸學的電影,基本上比較自我,西岸可能因為好萊塢的關係,比較在意工業,在紐約大家不太理會這些,純粹把電影當創作。回台灣後,可能只有一小部份的人(比如說金穗獎)喜歡我的作品。我在2002年跟中影合作《給我一隻貓》時,可以感覺到國內沒有人期待電影可以賣錢。如果當時說我要拚票房,估計會有一大堆人笑倒在地上打滾。因為長達十幾年沒有賣座電影,包括朱延平。
我們在學校學電影只有風格區別,沒有商業不商業的問題,拍《梵谷的耳朵》後,有位朋友說我已經走向商業,失去創作的東西,但對我來說並沒有,因為對一般觀眾而言還是高不可攀的藝術電影。還有記者問我為什麼我的電影演員都這麼漂亮?再過幾年,《盛夏光年》出現漂亮面孔的演員,大家就可以接受了。我的電影出現的時間都跟大環境的脈動有些落差,《松鼠自殺事件》還差點拿不到准演執照,因為根據新聞局規定,國片必須超過50%講國語,我被逼得去弄一個國語版的拷貝,包括片名原本叫「夢May的Man」,新聞局自動翻譯成「夢見五月的男人」,才改成現在的片名。諸如此類的事讓我很難定位自己,早些年很多人叫我「新銳導演」,後來不能這樣叫,因為連我的學生都不新銳了。但也不知道怎麼定位,說商業,票房也不好,說藝術,好像又說不出來。《松鼠自殺事件》得獎也沒那麼順利,後來我從別人口中聽到,某位外國策展人說這部電完全是影展片,但沒辦法放進來,因為它不像台灣電影,不知道要放在哪個類別。這件事讓我覺得西方霸權無所不在,台灣人拍了一部長得不像台灣電影的電影,在西方影展上,觀眾要看的可能是檳榔西施之類的異國情調。
《很久》是一個規模不小的跨界合作,也有製片、音樂界的支援,跟您過往的拍攝經驗有何差異?
吳:我過去的拍攝的題材都有點非主流,這是我第一次跟這樣的團隊合作,拍這樣的題材,但感覺很自然,對我來說是很好的學習。有朋友認為我很委屈,好像放下身段向商業妥協。但我自己不這樣覺得,因為這是我第一次拿到導演費。100%自由的事我已經做過了,這樣的合作更有挑戰性,有一種partner的感覺。
不管如何跨界,到了拍攝階段,一切還是回歸電影製作,還是導演說了算。我也不太清楚什麼是音樂電影,但對我來說,這部片會想用不同的語言與觀眾溝通。過程中我蠻享受的地方是每個領域的豪傑都必須把自己縮小,我必須拋開過去以為是美的、有藝術價值的。共同創作的生產過程對我很重要,我希望把素人演員、表演者、故事溫暖地送到銀幕上。我發現我不能過度介入,例如剪太碎或設計太多,不是先想怎麼拍,而是去想怎麼和演員一起到達那個地方。我不是一個擅長灑狗血,或讓觀眾笑到流眼淚的導演,對我來說有點跨不過去,但我又希望觀眾看得懂,所以一直在拿捏。
台灣現在雖然有一些製片模式,但好像是製片負責幫忙找錢,似乎不該只是這樣,四十三某種程度上也是導演,他學電影但沒接觸過製作,而他對這個故事、創作有一定的熱情和貢獻,所以我認為這樣的分工很好,關係非常緊密。這部片成本大約3000萬,已經是我拍過預算最高的作品,但放在華語片來說還是個小品,成品還是有些不夠完美,不足的部分就用時間和熱情彌補。
影片中很有趣的地方是女指揮一開始參加樹葬喪禮,有一個德國男友,上台時又帶著金色的假髮,有種文化多重性。後來回到部落發現自己的身世,是一個部落公主,加上女演員本身的日本血統。這幾個線索放在一起看很有意思,您怎麼考慮這些部分?
吳:我們的身世一直是個謎,你要知道自己從哪裡來。當你說「不能談政治」,這本身就是政治。藝術創作就是要赤裸裸直接面對這些問題,去政治化、去脈絡化正壓抑、抹殺了很多藝術的動能,這反而是政治的後果。女指揮的爺爺年輕時就是講日語,這個角色的原型是陸森寶,是真實的故事。
選擇侑紀,因為她原本要演部落裡的女警,她身高很高,又很敬業,我覺得太可惜。我對女主角的想像是有點距離感,不是媒體觀眾熟悉的面孔,跟外在環境有點不搭。
圖:女主角封或芸上台時戴著金色假髮。
|
男主角戴立忍在片中住日式房子、睡榻榻米,原本的兩廳院董事長有點許文龍那種本土藝術收藏家、企業家的味道,中國又作為「大國崛起Go Go Go」的形象出現,跟日本、原住民是一種對立關係,同時又作為身世的答案。為何這樣安排?
吳:我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國名、認同其實都很荒謬,如果故事裡要放愛情的元素,我希望會跟整個大環境有關。這並不是說日本、原住民最偉大,但你不能逼他說自己是中國人,因此我設計這個故事中的兩個主角和同一個媽媽有關係,她是戴立忍的褓姆,也是女指揮的母親,這讓我覺得很浪漫。他是平埔族或外省人不重要,重點是他認同原住民音樂,喜歡跟部落裡的人在一起。
有人會認為,把原住民音樂帶到兩廳院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得到國家的認證。原本的音樂劇沒有這些意思,我希望電影版可以進一步質疑這件事,因此才說:「有一天我們一定要把音樂帶進國家,再帶出國家。」這些思考,包括釣魚台、黑心貨,都是劇本寫作過程中發生的,處理時事的電影現在也比較少。不同立場的觀眾,可能會有不同的記憶或想像,產生不同的召喚。
原住民和去國家音樂廳表演這件事確實非常複雜,與電影中的呈現也有關,比如說唱最後在舞台上唱〈白米酒〉,歌曲本身其實很哀傷,但電影呈現的是像女高音配合交響樂團,唱得磅礡激昂,對這些呈現有何想法?
吳:不管是部落或其他地方,都會有兩種不同聲音。我沒有做太嚴謹的田野調查,但根據我的觀察,部落豐年祭也會出現中華民國國旗,到底是哪一國對他們而言不重要,只是需要一個集體認同的東西。現代國家的定義不過是200年前才出現的概念,說不定不久後就不存在了。現在在歐洲,如果談血統會顯得尷尬,大多用語系、背景、出生地區分。
音樂廳正式表演那場戲其實是在表現諷刺,她終於得到機會上台,似乎是種成功。電影裡她把四分鐘唱完,我堅持不剪短,讓人覺得很長。但為何感覺很長?這首歌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被傳唱,還有人說她唱得非常像國語歌。我說,這就是我要表達的。不管是不是文創、部落有沒有錢賺,背後還是有很多問題。這場戲可以引申很多爭論,話說回來,唱得像國語歌不行嗎?也不是唱得很傳統就叫部落文化,這種現象反映出很多焦慮,造成你沒辦法好好看待自己,或欣賞別人的文化。
我們沒有必要把原住民刻畫成某種過度美化的形象,那不一定代表我的意識形態,例如「找番仔來唱歌」這種偏見確實存在於現實中,拍攝的目的是把它提出來討論,而不是解決。也有人說原住民在電影裡只是跑龍套,某種程度是為了呈現真實。部落公主去平地當褓姆,這樣的故事也真實存在。電影不需要說理或做價值判斷,但為什麼媽媽會失蹤?每個人可以去思考背後的原因。
圖:國家音樂廳舞台上演出〈白米酒〉。
|
最後,請推薦【放映週報】的讀者一個非看不可的理由。
張:別讓角頭不開心!我覺得台灣每個藝術領域都面臨到同樣的問題,就是市場和創作的瓶頸。我認為音樂電影可以讓音樂走出另外一條路,電影故事、類型也愈來愈窄,所以也可以提供電影工作者一個發展的方向,是一個很好的跨界合作。如果這部賣得好,讓更多人看得懂,接下來會有更多這樣的類型,也可以提供更多素材。想看《起來2040》就一定要讓《很久沒有敬我了你》大賣,否則就看不到!
吳:人是思想的動物。來看這部電影不是因為導演有多厲害,或是影像有多麼新穎的語言,但正因為電影是這麼主流的娛樂形式,影響我們的生活,好像需要有一部電影不只讓我們流淚歡笑,其嚴肅性也是重要的,而且能跟大家一起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