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究詰的暴力
麥可漢內克的電影片頭研究
麥可漢內克的電影一向冷冽刺骨,藉由相異的敘事結構,一再逼視相似的幾個母題:人際的疏離、溝通的無能、生存法則的混亂失序、媒體再現的暴力輕率。幾個月前我看完紀錄片《漢內克的導演秘密》(Michael H. Profession: Director,2013),立刻將他的所有電影翻找出來,重新細看了一遍。除了因為麥可漢內克在紀錄片裡表達出清晰的美學觀點與嚴謹的創作理念,更由於紀錄片呈現了他專橫嚴苛的導戲方法與場面調度,因此,「作者型」的導演麥可漢內克掌控著演員身心與其他一切電影元素的每一細節表現,完全承擔了電影的形式、風格與意涵,他的電影便能視為他的核心思想的完整展現與貫徹。
如果,麥可漢內克的核心思想必然經由作品形式傳達出來,那麼,唯有從作品的形式層面著手,才能挖掘出作品的形而上意義。因為他的電影片頭獨特且完整,而文本既是意義生產的無盡的過程,潛在著無盡且無數的詮釋空間,因此,我選擇聚焦分析麥可漢內克各部電影之中引領我們從現實界置換到想像界的片頭(Opening Credits)結構,包含畫面的構圖、顏色、內容,攝影機的角度與運動方式,以及鏡內與鏡外的音效與對白……等,透過每一影像的組成部分來探看它們如何作用於其他影像並呼應整部電影。
也就是說,藉由解構各片開頭每一組完整獨立、聚集意義且具有敘事連貫性的鏡頭段落,細探麥可漢內克如何運用片頭「提喻」整部電影的主題意涵,並建構出整體電影的作者風格印記。最後,我會透過這些影片分析,追索他在《漢內克的導演秘密》結尾說出的一段話:「要在痛苦裡尋求尊嚴,只能透過愛與同情,這是最困難的,因為愛是很困難的東西,並非所有人都能擁有。」進一步揭示那些潛藏在電影形式底下、在無可究詰的暴力之外,麥可漢內克隱微深刻的愛與同情。
(刊頭圖片:《大快人心》2007年版劇照)
《第七大陸》:被清洗的死寂
《第七大陸》(The Seventh Continent,1989)描寫一個中產階級的家庭,在日復一日的貧乏生活之中,決定拋下一切,關在家裡慢慢死去。開頭的前四個鏡頭依序是高壓水柱沖刷車體的局部:車牌、車燈、輪子、擋風玻璃,聲軌則是自動洗車機運轉的聲音。鏡頭從車子外部轉向車體內部,由後座中央向前座定鏡拍攝,我們因而跟著車體空間進入隧道式洗車機,緩緩移動。
長時間駐足的中景鏡頭呈現前座左側的男人和右側的女人沒有交談的靜坐畫面,中間橫亙著無形的一大片死寂。而這巨大的空缺正好是整面「流動變化的」擋風玻璃,因白色泡沫、泡棉刷毛與強力水刀的交相運作而充滿了動態的生命活力。在一動一靜的對比之下,轉動的機器比靜滯的人身更具溫度與強度,人物如同死去一樣地活著。
而「清洗」的具體意象,亦成為人物生存處境的對照。他們置身的外部空間被劇烈清潔,但他們的情感關係完全堵塞,無意溝通突圍,任心堆疊髒汙。白色的片名字幕「第七大陸」出現,填充了兩個靜默的人形之間,彷彿那裡就是美好的第七大陸,這一安排,更顯示出追逐夢幻的虛妄與空洞。
生命的過程參雜著無數的死亡片刻,當車體離開風乾輪輞,駕駛座的男人回復生命的意識與行動:他離開軌道,駛向前方。鏡頭轉由車頭前方向內拍攝,我們才驚見後座中央坐了一個女孩,暗示出車內的長時間鏡頭其實都是她的主觀視角所見,她一直在場且同為靜默的一員,擴增了人際疏離的冷漠與恐怖感。當車子駛離洗車機,旁側的牆上出現「第七大陸」澳大利亞的美麗廣告,預示了他們一家三口追尋第七大陸卻早已背離第七大陸的命運。
《班尼的錄影帶》:解構暴力的無所不在
《班尼的錄影帶》(Benny's Video,1992)描寫一個少年殺人而他的父母協助隱匿案情的故事。電影開場,粗顆粒的手持攝影畫面,呈現兩個男人搖搖晃晃從陰暗的房舍中合拉一隻豬到外頭的小廣場。廣場圍繞的眾人向他們簇擁,其中一人看向鏡頭,揮手表示不要拍攝。但鏡頭轉向,對準豬隻的頭部,只見一人操持一把短型槍管,跟鏡頭一樣對準豬隻的前額,開槍射擊。在巨響之後,豬隻立即倒地,被粗魯地拖曳到一旁,地上留下一道濃稠的血跡。
此時,畫面停格,開始倒轉,逆溯回開槍前的那一剎那,重新以慢速播放豬隻被槍管射殺的特寫畫面,延遲了豬隻中槍與顫抖的模樣。然後,畫面全被雜訊覆蓋,鮮紅色的片名字幕出現。
麥可漢內克透過這個重複播放同一影像的片頭,強迫我們重返暴力的時刻,置身其中,觀看受難的畫面。同時,他也藉由慢速播放,分解了暴力的構成,使我們抽離出來,疑惑「是誰正在品嚐這些暴力的影像?」在片頭之後,我們很快便會察覺這個手持攝影機並反覆重看暴力畫面的主角,是一個中學男孩,平時嗜愛觀賞暴力電影,也喜歡拍攝生活的暴力時刻。透過他的攝影機鏡頭,我們才恍然察覺生活之中的暴力無處不在。
本片的視覺部分由三種影像來源所構成,一是主角攝錄的生活影片,二是主角觀看的電影片段,三是導演拍攝的故事劇情。三者互文交織,省思影像的構成、觀看的倫理、媒體的再現……等問題。而片頭置入主角拍攝的粗顆粒影帶內容,則讓我們跟隨並墜入主角的心理現實──沉醉在暴力帶來的快感之中,輕忽真實生命的意義。其後,他用那把槍決豬隻的短槍射擊同齡女孩,而他的攝影機紀錄了整個過程,則是將他所渴望的世界擴展為他所身處的世界,此後,銀幕內外的區別不再存在,他用自己的人生創造了暴力的影像。他不再觀看暴力,他就是暴力的一部分。
《禍然率71》:麻木的根源
《禍然率71》(71 Fragments of a Chronology of Chance,1994)多線敘述幾組不同的人物,各自面對生存的困難與挑戰,最後他們被一宗殺人命案牽連在一起,因為他們同為槍下亡魂。影片的第一個畫面,單純的黑底白字,顯示一則新聞記述:一名十九歲學生持槍闖入維也納銀行,亂槍掃射三人之後飲彈自殺。下一個畫面,是電視新聞的報導剪輯,主播講述日常可見的國際政治新聞片段,因接續播放各國的社會案件而削弱了每一則新聞的驚駭性與震撼度。幾則新聞之後,鏡頭轉到陰暗的水域,一個孩童涉水上岸,瑟縮在一堆擺放在地上的機器旁。下一個鏡頭,孩童連同機器,在一輛行進的卡車上方,跟著移動。漫長寬大的公路在眼前開展,無限向前延伸。片名字幕出現。
麥可漢內克用三種不同的形式來呈現新聞:第一種,客觀的文字敘述,展現歷史化、不帶個人情感投射的新聞事件;第二種,客觀與主觀立場並存的新聞實錄和主播夾敘夾議的新聞評論,展現遭到精簡、編織的事件樣貌;第三種,即將成為新聞的實境畫面,展現流動緩慢的時間,每一鏡頭和剪接都沒有明確指向性的意圖,人物和人物所身處的環境未經符號化與意義化,未知的可能性就跟公路一樣向前開展。
這個片頭呈現了三種我們接收現實世界的方式,而第三個片段將開展為充滿細節碎片的影片主體:無數的人們面對自身的困局掙扎求存,無數的人們嘗試改善疏離的人際關係即使變化微乎其微。我們慢慢投入這些浮世男女的生命處境,跟著他們摸索未知,相信生命本身。最後,我們發現這些互不相識的人們擁有相同的命運:他們備妥自己,生命正開始出現轉機,然而,隨即因為一個偶然的際遇,一同無辜喪生。結局的一陣槍響,我們才想起影片開頭第一個畫面的那則新聞:一名十九歲學生持槍闖入維也納銀行,亂槍掃射三人之後飲彈自殺……
麥可漢內克運用一個結構鬆散、缺乏戲劇效果的多線敘事電影,還原一則新聞事件發生之前無人聞問的生活實境,令我們反省自己在觀看電影片頭無心掠過的麻木狀態。而這則駭人的新聞也將跟其他所有新聞一樣在短期內重複播放,因累積和拼接而失去力量,我們也在這種媒體再現的機制底下,對新聞和悲劇變得漠然和輕率。於是,新聞媒體的暴力,同時突顯了觀看的不義與倫理的懸宕。
《大快人心》:景框之外的狂暴
《大快人心》(Funny games,1997)描述一個家庭到湖畔別墅去度假,卻遇上兩個年輕人對他們大開殺戒。隔天,兩個年輕人又去另一間別墅……。高亢澎湃的男聲歌劇,先於畫面出現。一個俯視的長距離鏡頭,拍攝公路上的車陣。鏡頭由左而右平行移動,跟隨一部車尾拖曳藍色船帆的車子。此時,畫外出現女人的聲音,猜測此歌劇的作曲家,並有另一男聲回應,兩人進行著一種高階文化的猜謎遊戲。
至此,我們只聽見一對男女相互應答的畫外音,畫面並沒有出現人影,僅是車子均速行駛在公路上的情景。即便如此,我們卻已然猜到這一對還未現身的男女,就是鏡頭持續跟拍的車子主人。忽然,鏡頭特寫車內一個裝滿唱片的盒子,以及一隻正在揀選唱片的手。唱片更換之後,轉為深沉徐緩的另一支歌劇,並由男聲猜測作曲家。同時,畫面上的車子已離開寬廣的公路,進入窄小的鄉間道路。男女仍舊進行著優雅而親暱的猜謎遊戲,謎底如同車身穿梭在綠林湖畔邊,時隱時顯。
然後,我們跟隨鏡頭由車體正面的擋風玻璃向內平視一對中年夫妻與他們坐在後座中央的兒子,和樂融融的模樣。導演運用此一中規中矩的對稱構圖,向我們揭開主角在片頭「隱身卻現聲」的真實形象,如此平凡、自在、普通、無害的家庭出遊情景。
然而,當無邪的布爾喬亞生活被展示出來之後,隨即就被尖聲的龐克搖滾樂和鮮紅的片名字幕「Funny Games」強暴了。就像無端的暴力已然環伺侵入他們的渡假村莊,而此刻他們全然無知,仍舊陶醉在祥和的氛圍之中。麥可漢內克此時突兀地藉由影像形式的操作權力介入,覆蓋影像內容的現實故事推進,在銀幕上並陳兩層敘事結構,以此提醒我們幕後「導演」的真實存在,讓我們無法輕易地入戲成局,無法單純陷溺在故事劇情的發展過程之中。
片頭,菁英文化的猜謎遊戲呼應了影片開始不久這一家人即將落入的生死遊戲,無傷大雅的錯失與糾正,體現出布爾喬亞文化裡一種散漫、輕盈而機智的享樂情趣,導演以此對立於其後無法確知動機與目的的喪命賭局,主角在每一環節的錯失與疏漏,都將無故賠上自己與家人的寶貴生命。如果,影片開頭的輕盈調性,是建立在生命的尊嚴之上,那麼,其後的沉重殘酷,則是立基於人物意志與行動受到徹底擺佈之上,亦即,生命變得輕賤易碎,毫無尊嚴可言。
《鋼琴教師》:母與女的愛與愁
圖:《鋼琴教師》的片頭便是女主角與其母間矛盾情感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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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琴教師》(The Piano Teacher,2001)描述一個中年的鋼琴教師受到年老母親的強勢掌控,發展出壓抑扭曲的愛情觀。片頭,一個女人轉動鑰匙,開門進入室內。女人的老母親向她走來,質問為何晚歸。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這對母女的臉龐,但她們的言語卻清晰銳利。母親的氣勢強硬,在女人得知母親趁她不在家的時候丟掉了她衣櫃中的套裝,她的氣燄也旺盛起來,氣憤地抓起母親的頭髮,母親大聲哀嚎。
下一個鏡頭,銜接到電視畫面,一群男女醫護陷入爭端。接著,我們看見母親哭著坐在電視機前,女人在她身後徘徊,雙方仍舊啐嘴抱怨。母親喃喃說著自己頭上有洞,女人哭出聲來,抱著母親,頻頻向她道歉。母親勸女兒別哭,說要泡咖啡一起喝。下一個鏡頭,女人在浴室刷牙,跟門外的母親聊天。她從浴室走出來,關掉房間大燈。走向大床,睡在母親身邊。女人請母親關掉床邊的小燈。房間陷入黑暗,兩人的耳語依舊清晰,有一搭沒一搭地討論女人的音樂才華。最後,母女不再說話。片名從黑暗中出現。
雖名為「鋼琴教師」,但開場即是肉體性的衝突而非精神性的昂揚表現。片頭聚焦在鋼琴教師的家庭問題,她的音樂才華並無展露。但我們很快就會發現,正是母親的壓迫,激發了她的音樂才華。而無論她的琴藝多麼精湛,她的存在都無法脫離母親的操控。相對於片頭她走進家門如同回返母愛的牢籠,影片最後,她在自由與承擔的摸索過程之中,帶著狼狽的尊嚴,推開各扇門扉,走向開闊的大街,象徵她走出層層限制,不再受困於這個世界的眼光。
《狼族時代》:生存的殘酷與美麗
《狼族時代》(The Time of the Wolf,2003)描述一個家庭遭逢劇變,倖存的母親帶著一雙年幼的兒女逃亡,等待遠方的火車來臨,將他們接走……。片頭的全黑畫面,沒有聲響,安安靜靜。畫面中央緩緩出現白色細小的片名字幕和演職員名單,一行浮現出來,褪去,下一行在同一位置又緩緩出現,褪去。長達兩分多鐘之後,畫面亮起,第一個鏡頭是枝幹錯雜的林間,一輛深色的汽車獨自繞著蜿蜒的小路行駛。這輛車在一棟木屋前停下,一對夫妻與他們的一雙兒女分別下車,將車上的行李搬運到一片黑暗的木屋之中。
突然,有個男人持槍威脅他們站在門邊別動。身為一家之主的男人詢問陌生男人持槍佔據他人屋舍的合理性,他嘗試理性構通,為私人財產辯護,展現出中產階級的正當防衛。接著,持槍男人的妻小出現,相對於他的強悍,他的妻小徬徨懦弱,面露不忍。站在門邊的男人持續談判和協商,態度逐漸從強硬轉為柔軟,他詢問持槍男人為何而來,那人回答:缺水。站在門邊的夫妻對望一眼,沒有交談,如同確認了他們與對方同病相憐。此時,門邊的男人提議將自己的一對兒女送離危險的家中,再與持槍男人面對面,繼續討論彼此的出路。
圖:《狼族時代》片頭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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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門邊的男人決定讓出這棟木屋,話在嘴邊還沒說完,鏡頭切換到持槍男人扣下扳機,傳出巨大槍響;屋外的兩個孩子聞聲轉頭,動作俐落警醒;再下一個鏡頭,特寫門邊的女人臉上沾染紅色的鮮血,她伸手擦拭,表情木然,沒有說話,畫外音傳來持槍男人的妻子哀慟震驚的哭喊哀嚎;鏡頭再切回門邊的女人,她忽然抽動身軀,無法遏止地嘔吐,持槍男人要她離開。此時,屋外的兩個小孩蒼白地站在門邊,正要轉動門把──,下一個畫面突兀地呈現一座綠草如茵的原野和樹林,三個微小的身影,慢慢走在地平線上……
片頭悠長而靜謐的黑色畫面,使我們繁雜的思緒沉澱下來,內心變得平靜。這種舒緩的情緒銜接到開場的鄉間景緻,形成一種內外的和諧。但是,即刻歷經暴力的屠殺,片中的布爾喬亞家庭瞬間垮掉。然而,導演刻意呈現兩個家庭迥異的社會階級,因生存境況的危難而被徹底翻轉。野蠻與武力輕易取消了理性與文明,在非常時期取得安全位階,也就是說,原本運行不悖的道德在此極端狀態下已失去作用,在混亂無法的新世界,只有努力活著才是唯一的道德。暴力踐踏他人的生命,亦在所不惜。原有的社會階級與生存法則被全然解構,世界的秩序將重新配置。這個開頭,將人拋入一個失序的狀態,如同進入非人性的狼族時代,原先具有尊嚴與意志的人類,全被縮減為一個動物性的存在。
麥可漢內克處理死亡場景,避開直接拍攝受難者的情狀,特意呈現屋裡屋外的死者家屬因強烈震驚而茫然失語的呆滯反應,以及傷亡現場唯一明顯的情緒波動:加害者家屬的咆嘯哀嚎。導演運用安靜與暴烈的高度反差來展現這樣劇烈的情感衝擊,突顯死者家屬的生存能力被徹底癱瘓,連一點哭訴與反擊的動力都被槍殺掉了。麥可漢內克透過人物「情緒的抽象化」帶出高壓內爆的生存狀態,讓生命的廉價感與悲劇性瞬間降臨,呈現一個近身的、尋常的、突如其來而無法抵禦的「末日」,影片因此定調為極度「個人性」的類災難電影。
而當屋外的姊弟正要開門看見父親的死亡場面,導演將畫面切換到一個人工構建的美麗構圖,運用長距離、長時間的凝望鏡頭,拍攝母子三人孤獨惶然的渺小身影。他們的內心因受難而傾斜混亂,鏡頭卻平穩優美地敞開一個寬廣的時空,這電影形式與電影內容的對立衝突,加深了人物的悲慘與無助,因為這個世界的「真實」便是不因他們的悲慘命運而失色,反而繼續盛放光彩、生生不息。
《隱藏攝影機》:鬆懈與威脅
《隱藏攝影機》(Hidden,2005)描寫一個中產階級的家庭因收到不明的偷拍錄影帶而引發爭端與猜忌,並喚起男主人長久累積在心底的罪惡回憶。畫面一開始,靜止的鏡頭正對一棟房子,房子前面種了一排將近一層樓高的綠色植物,似在遮擋由外向內部窺看的視野。長時間的凝視鏡頭之中,沒有事情發生,沒有戲劇動作開展,白色字幕由上而下、由左而右列出片名和演職員名單,如同細細密密織就的一張白色的網,捕獲了畫面裡的這棟房子。若不是因為傳來鳥叫聲,眼前的畫面簡直就像完全靜止而非動態攝錄的影像。
三分鐘後,一名女人從畫面中的房子大門走出。一輛自行車經過。畫外音出現男人的疑問:「怎麼了?」同在畫外的女人回答:「沒事。」此時,鏡頭切換,導演運用中景鏡頭拍攝男人從剛才攝影機對準的房子門口走出,在大街上搜尋著我們在第一個鏡頭看到的錄像拍攝位置,代表這個時空是現在式,而我們剛看到的長鏡頭內容是過去的錄像畫面。
忽然,影像畫面快轉,暫停,重複播放男人走出家門的時刻,再度扭曲了我們方才在心中修建完成又遭推翻的時空感受,我們開始陷入混亂,無法確定看見的畫面是導演拍攝的電影內容,還是電影裡偷窺這間房子的某個藏鏡人所拍攝的畫面。接下來,鏡頭呈現房子裡的這對夫妻關掉家中的電視,如同關掉整部電影的第一個鏡頭那看似靜止的錄像畫面。我們於是確知上一個畫面的倒轉與重播出自他們之手。而電視機旁的整面書牆暗示出他們的知識水平與社會階級。他們不知道誰在惡作劇,但妻子選擇如常投入生活,丈夫焦慮地盤查、詢問,讓家庭氣氛落入緊張恐慌。小孩回家,受到父親的盤問,妻子忽然說:「也許是你的粉絲。」
片名在開頭出現,我們很快就掉入景框的虛構世界之中,但因缺乏劇情進展,所以,當我們投入卻輕忽開頭的長鏡頭畫面,在後來得知這是偷拍片段之際,我們的放鬆狀態便會立刻被瓦解,就像主角在沒有警戒的狀況裡突然遭逢威脅。這個威脅既是可見的,也是不可見的,因為影像成了隱藏的中心,拍攝意圖的不確定性,帶給主角和我們一種被操弄的感覺。這個侵入中產階級的寧靜暴力,拍攝家屋外部卻引發家庭內部的混亂,令主角成為憤怒又無力的受害者,他的生活因隱藏攝影機而被宰制,被迫面對想像中的敵人,勾起內心不願面對的深層罪惡。或許,真正的監視並非來自外部,而是內在自我的猜忌、愧疚與恐懼。
《白色緞帶》:旁白帶出的國族史寓言
《白色緞帶》(The White Ribbon,2009)描寫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的德國村莊,發生一連串通姦、剝削、體罰的事件,導致納粹禍因。片頭的全黑畫面,安安靜靜。畫面中央出現白色細小的片名字幕和演職員名單,一組一組紛紛淡入淡出,就像《狼族時代》的開頭,讓我們的情緒平緩下來。接下來,全黑的畫面之外,出現一副低沉的男聲嗓音,描述曾經在某個小村莊發生的一連串奇特故事,他認為這個故事,可以窺見這個國家後來的歷史。他的語氣篤定,但他說話的內容充滿玄機,形成既明朗又晦澀的懸疑氣氛。
隨著旁白的敘述,黑暗的影像之中漸漸顯影出層次分明的黑白畫面,畫面內容終於跟先行的旁白同步,呈現鄉村醫生的墜馬情節。至此,我們已然回到電影敘述裡的過去時光,見證當時的故事。騎馬的醫生自遠方而來,突然摔落在地。旁白告訴我們,馬匹是被綁在兩樹之間的纜線絆倒的,但不知道兇手是誰,又為何要用這種殘酷的方式重創醫生。這啟事件,連動出更多的神秘案情,也讓村莊的每一個村民,成為可能的犯人。
麥可漢內克首度在電影中運用敘述史實的主觀旁白,來加深影片內容的真實性與可信度,即使畫外音與影像畫面同步展陳一件可見的暴力事件,但加害者與犯案動機缺席,麥可漢內克以這些「懸疑電影」的典型手法作為影片開頭,為接下來發生的所有故事蒙上謎樣的暗影,如同進入麥可漢內克省思恐怖納粹成形的論證過程:從德國一處偏遠村莊裡的人際互動、宗教信條、階級暴力見微知著,有力地形構出納粹個體的教育養成與具體形象。
圖:《白色緞帶》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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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慕》:愛與死的相生
《愛慕》(Amour,2012)描寫一對八十多歲的中產階級夫妻,鶼鰈情深。妻子在中風後逐漸喪失身心機能,丈夫最後忍痛結束她的生命,消失蹤影。片頭,一陣巨響,我們看見一群警衛破門而入,進到一間裝潢典雅的屋室裡頭。屋室大門外,刻意加裝了一道粗大的橫鎖,似在阻擋外人進入。圍觀的鄰居站在門外,手掩鼻口,向警察備案,說明這裡已多天不見人影。鏡頭跟隨一名幹員,走入房屋的各個角落。幾扇門被膠帶密密地封鎖住,他在隔間穿梭,捏著鼻子打開兩扇長型的窗戶,隔壁間的窗戶也被同事打開。然後,他聽見同事破開一道未鎖的門,鏡頭跟在他身後,穿過廊道,走進一間臥室。牆上的窗敞開,微風吹拂白色窗簾,窗簾輕柔晃蕩。
這間臥室的床上,平躺著一名老婦人。她身著黑色套裝,雙手交疊,儀容沉靜而莊嚴,因死去多時而面容蒼白枯槁。枕邊鋪了一圈白色、黃色、紫色和紅色的新鮮花朵。然後,畫面進入全黑,畫面中央出現片名字幕。片名「愛慕」的位置落在前一個鏡頭的屍體身上,如同愛情覆蓋在死亡之上,揭示出全片的核心主題:愛與死相生,即使愛裡充滿死亡陰影,但死亡無法消解愛的存在。
如果,開頭那乍然的聲響與破門的震撼場面,營造出一種危險不安的基調,是為了突顯物質性的破壞並對映影片即將展現人倫關係與精神世界的崩解,那麼,麥可漢內克以極端寧靜、尊貴的氛圍來敞露死亡場景,則是對立出而後失序猙獰的生活日常,比死亡更接近死亡。
圖:《愛慕》片頭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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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用來自畫外的暴力逼近事實
在《漢內克的導演秘密》開頭,麥可漢內克說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有認真逼近事實的企圖心」;在紀錄片的中段,他闡述自己渴望拍攝「淫穢」而非色情的電影,因為「淫穢」是「對禮教允許之事的反抗」;那麼,他要逼近的事實是什麼?他運用了什麼樣的方式對抗禮教?
逐一檢視他的電影題材,幾乎無一不指向中產階級的生存危機,暗示文化知識無法為個體生存帶來終極的安穩與幸福,甚至它們導致了個體喪失動物性的求生能力。麥可漢內克往往構設一個極端的處境,呈現中產階級的家庭如何受到外力野蠻無理的擺佈和打擊卻無法動用社會階級的權力去捍衛自己的生命。在他的電影之中,家是危險之處,在剝除了生活的安全庇護(知識、階級、物質條件、家庭關係……等)以後,強勢的中產階級轉為弱勢,顯露出極為凡常的生存困境:裸命的個體怎麼面對孤獨與空虛,怎麼找到安頓內在的力量。
如同阿波羅神殿上的銘文「認識你自己」,麥可漢內克電影中的人物因為踏入「認識自己」之途,經歷了一個自外而內剝離自識的反思過程。為了認識自己、成為自己,不得不追溯自己的本源,直面存在的侷限與良知的深淵,最終,落入一片退無可退的黑暗之中。相比於希臘悲劇展陳有限生命裡的無限尊嚴,麥可漢內克電影中的悲劇並非通過「衝突的開展」與「和解的實現」進而揭示永恆正義的勝利,他違逆了傳統悲劇的推演過程,著力呈現主角為了抵制他人而犯下卑猥劣行,即使遭遇了過重的懲戒,卻因落入非善非惡的灰色地帶而削減了悲劇性的神聖。
他的悲劇顯得荒涼沉重,因為沒有透出救贖的微光。彷彿各種無可究詰的暴力難以轉化、沒有轉圜的餘地,人的意志與行動根本無法在覺醒之後作出改變,僅能默默承受命運的嘲弄與自己的無能。他的悲劇意識透過呈現暴力「隱身卻現聲」的表現手法,令我們更加沉痛疲軟,因為他讓暴力場面發生在鏡頭之外,僅僅出現嚎叫哭喊的人聲。我們沒有親眼見到暴力,但我們卻循著寫實的聲效在內心建構出我們所能想像得最極致的暴力。麥可漢內克不給我們一個明確勾勒出來的具體暴力場景,而給了我們一個抽象的模糊鉤子,讓我們各自孕生自己的暴力幻想,成為暴力的共謀者,留下深刻確鑿的痛苦感受。
透過抽象手法來表現現實,麥可漢內克要呈現的,並非感官的刺激和凌遲,而是受到裁決的弱者在面對無法遏止的暴力脅迫時心中不知所措的癱瘓失序。此外,他也刻意打破影像裡的第四面牆(攝影機圍住的、限制住的範圍),或是運用影像的倒轉,以及框中框的影像敘事(例如《班尼的錄影帶》與《隱藏攝影機》片頭)等後設手法,瓦解線性的時間概念和情節累積的意義,讓我們從意義的被動接收位置抽離出來,轉變為積極主動的思索參與者,將閱讀重心從電影內容移至敘事手法上,察覺到自身僵化的期待視域和感知模式,反思我們觀看與製造意義的慣習。
這些電影的表現形式──他逼近「事實」的方式──含藏了麥可漢內克對待影像內容的態度。無論是框外敘事、後設手法、長時間的凝視鏡頭,這些都意味著他渴望深入展現觀者與劇中人物的心理狀態,突顯我們被共識和權力警治的生存問題。尤其是長時間的凝視鏡頭,不過度剪接,便是意圖還原人物的生存脈絡,不去操控觀者的視線,盡量讓我們置身在真實流動的時間之內,同理人物的生命脈動。再者,麥可漢內克有意地省略戲劇性場面,不輕易剝削暴力場景,嘗試將感官的恐怖感,轉化為心理的恐懼感,這些其實都隱含了他對「事實」的愛與同情。這些事實關乎溝通的無能、人際交往的疏離、異化的生活、真實與再現之間的媒體暴力……等,而他拒絕美化事實,堅持袒露生存的困厄與殘敗,便展現了深刻的愛與同情。
我想,對真實的追尋,即是一名創作者所應肩負的最大使命,而挖掘真實並非提供光明的彼岸,就像洪席耶談及藝術之政治,是要「建構新的感性風景、新的觀看模式,並用新的觀看模式去解構共識秩序,鞏固新的可能性和創造力。」如同一名巫師,麥可漢內克透過電影提出異見,對內心的洞見負責,勇於介入現實,揭露真實,即使那些真實碎裂成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