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與文字加乘的無限可能
專訪臺北文學季「閱影展」策展人楊元鈴
由台北市文化局主辦的「文學影展」今年邁入第四屆,作為「臺北文學季」的系列活動之一,「文學・閱影展」在春夏之交壓軸登場。影展今年盛大舉辦,囊括16部精彩影片,專題單元分為「永遠的莒哈絲」、「名導 X 名作」、「電影其人其事」,不只網羅文學改編電影作品,而企圖將影像本書當成一種文學書寫,帶觀眾以閱讀字句的方法拆解影像與聲音,本期「放映頭條」專訪策展人、也是《南方小羊牧場》的劇本創作者楊元鈴,為讀者介紹影展中不可錯過的好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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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這次的策展序文中以「如果攝影機如鋼筆……」為題,為電影與文學做了很清楚的連結,是否先談談這個概念?
楊元鈴(以下簡稱楊):一般認為文學電影是文學改編而成的電影,但我認為電影有屬於自己的獨特語言書寫。在這個廣泛的意義下,有許多電影不見得改編自文學作品,或者未必先有文本、再有影像。因此,許多大導演、大師是因為被視為作者的書寫來閱讀,我想從這樣的概念去找所謂的文學電影。思考當電影本身就是一種書寫,可以有什麼樣貌?
這次特別提出的主題人物是非常知名的法國新小說家瑪格麗特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台灣觀眾也非常熟知她的文字作品,為何這次影展會特別介紹她的電影?
楊:我自己本身是莒哈絲的書迷與影迷,她的電影在歐洲經常被放映,但台灣比較知道的形象是一位女作家,經常與雷奈合作。然而所謂的合作不是被動,不只是把作品交付改編,而是她自己有很多參與,她自己也是《印度之歌》的導演。策展過程中,才意外發現今年是她的百年冥誕,像是女神的冥冥中註定,紀念百年冥誕
作為一個作者,她不只用紙筆,也用影像創作。攝影機如果真的是一種語言媒介,它所承載、抒發表達的狀態,豐富度有很多樣貌。透過這次選出的莒哈絲作品,正好可以拋出這種閱讀、思考的可能。莒哈絲的《印度之歌》、《毀滅。她說》,都是先有了小說,她自己再親任導演,從選角、聲音、影像構造、敘事的複雜度,以及音畫的不同步,在那個年代去實驗,展現出影像作為文學書寫的樣貌。
當然,也很幸運地找到關於莒哈絲的幾部紀錄片,包括拍過《女人出走》、《甜蜜十九歲》的法國導演班諾賈克,他這幾年頻頻獲得凱薩獎,但追溯到最早,他曾擔任過莒哈絲《情人》、《廣島之戀》的助導,這部紀錄片也是源於他與莒哈絲亦師亦友的關係,在《青年飛行員之死》這部紀錄片中讓莒哈絲親身談論她的寫作。台灣過去陸續放映過小型的莒哈絲回顧,但這是第一次比較完整地放映,包含她自己當導演的作品,以及別人所詮釋的傳記紀錄片。究竟她是一個怎樣的作者?我希望可以有完整豐富的回顧。
上圖:《飛行員之死》劇照。
下圖:莒哈絲《其人其事》劇照。 |
您認為莒哈絲的影像與文字作品有何差異或可互動之處?
楊:對我而言,她的文字與影像是一以貫之的,其意識流手法、記憶與沈思、詩意與敘事、或抽象的情緒描述,文字已令人驚豔拜倒,但就書寫的純粹度而言,當她不拿鋼筆,改拿攝影機,也是同樣有力量,甚至展現出另一種魅力。看她的幾部紀錄片會發現,她並非為了實驗、影像創作有所突破而去使用那些形式,僅是為了呼應,或更精準、更符合內在的方式表達內心。一切其實回到作者本身,當展現在不同媒材,談的是同樣的感情。在這裡,文學電影的意義就是閱讀這個作者的影像作品,我覺得這是非常迷人的。
她的電影大多都是四、五十分鐘的短片,書也薄薄的,篇幅不大,但密度、抽象性很高,相較之下影像比較容易進入,但絕對會是一個閱讀上、思考上、認同上的衝擊。或許趁這個機會,大家可以一起完整閱讀。我自己會不定時翻出她的書和片子重看,不同年齡感觸不同,年輕時看《情人》,哀傷的是愛情,年長後會被打到的部分不同,可以召喚不同部分的你。
撇開作為最知名的世界級女性作者或傳奇,作為一個作者,你很難看到一個人可以左手寫小說,右手拍電影,然而不管左右手,她書寫的都是自己。我認為她是很誠懇、甚至殘酷地面對自己,因此不管左右手、不管影像或小說,她都在剖開自己給所有讀者看,接下來就是你有沒有聽見她的召喚?這是她必須做的事,純粹而充滿才華地把靈魂底層、愛慾嗔癡、寂寞孤獨、甚至是頑劣,明白地全部攤開。她不為了誰寫,只是自己默默得要用一生完成這件事。如果我們接受了這樣的召喚,是從她的靈魂回望自己,也是透過閱讀而參與這個完成。
「攝影機作為鋼筆」是個相當前衛又傳統的概念,這次所選擇的影片中也有一些實驗性的影像作品,似乎不只是風格化而能與實驗電影有些相似?
楊:古典敘事畢竟是電影的大宗,大家也比較親近,但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其他語言形式,尤其以文學為主體時,更應該看到與平常不同、不容易看到的書寫。如何介紹給觀眾更多影像書寫方式?每個鏡頭其實都是一個文本的元素,每部電影都是故事敘述,許多電影可能像是長篇小說,將序列鏡頭變成情節、句子,你還是可以看到中間的內裡,但我希望有幾部電影可以拆解這些句構,更清楚感受到,這就是影像的語言,是另一種文學電影。
在這樣的前提,我找了幾部很有趣的片,像是《雪萊・光影紀事》,導演艾比蓋兒柴德是個美國錄像藝術家,也拍實驗電影,橫跨影像與視覺創作,他的作品也不斷在博物館裡展覽。我們都知道雪萊、瑪麗雪萊、歌德這幾位浪漫時期的文人,他們的密切交往與複雜情感也是文壇逸事。這部電影用 home video 的方式,重現當年雪萊夫婦在某個度假勝地的夏日時光,它一方面用傳記電影的方式讓我們看見這對夫妻的某個情感截面,另一方面用那時候的復古形式,讓觀眾回到那個年代,回到攝影術與連動影像剛開始發明時被使用的方式。作為證據,它看起來很客觀,不經意地記錄了他們打網球、參加晚宴、在草地野餐的場景,每個人看到鏡頭仍然有點羞怯,或是把它當成相機,面對鏡頭微笑定住不動。這部電影依然是根據瑪麗雪萊與表妹的書信來發展情節,還是有一個文本,電影中也有旁白念誦,但它卻以看似不經意的 home video clip 組合而成,宛如私電影,其實是用新做舊,導演選擇呈現素材的方式就很文學。對應到現代,我們現在的影像紀錄都非常方便,人們也瘋狂留下紀錄,然而過了幾十年,這些影像其實就是當年的 8 釐米影像。這些看似隨意的生活片段組合,會拼湊出怎樣的面貌?這個生活樣貌對於往後的人而言,可能就是文學或日記。雪萊的這部電影給了幾個時間點,讓我們思考其時代意義,而影像手法、層次、媒材的實驗性上,也可以讓觀眾看到其中的抽隔、對比,非常不傳統卻指涉傳統。
另外,美國前衛實驗電影大師喬納斯梅卡斯的《一千零一失眠夜》,則比較像是他自己的 home video。他拍電影的起因是睡不著,過去的「天方夜譚」是國王睡不著,因此要妃子講故事,他的版本則是自己的真實生活。他因為拍攝過約翰藍儂、安迪沃荷的許多紀錄影像,跟 Patti Smith 非常要好,這些片段就是他失眠時的集合,組成關於自己的 1001 個失眠夜,呈現他所看到的當代美國樣貌。
上圖:《雪萊・光影紀事》影片截圖。
下圖:《一千零一失眠夜》劇照。 |
這次影展其實還是包含了幾部改編自文學作品的電影,是否也談談這部份的想法?
楊:英國的獨立電影導演麥可溫特波頓(Michael Winterbottom)去年重拍了哈代原著的《黛絲小姐》,這個故事最經典的當然是波蘭斯基的版本,但他為何現在還要拍這個主題?新版本把人物背景重新設定在伊斯蘭,黛絲小姐不再是歐洲的小村姑,而是以巴衝突下的回教女孩,更突顯原著中受壓迫的女性狀態,也是經典重新翻拍的意義所在。背景設定完全被打散,來到現代,賦予新的意義詮釋,但主題精神還是與原著呼應。當我們閱讀經典,其實不只閱讀經典,而是以此時此刻的我們與經典對話,因此即使是放映單純的文學改編電影,也希望帶出這種對話空間與趣味。
您認為文學改編電影還有哪些視角?或是未來可以怎麼做?
楊:台灣其實有非常多有趣的經典懷舊老片是改編自文學作品,例如黃春明和台灣新電影,或許可以趁著文學祭的時候重看這些電影,找作者和導演來聊聊,與新生代讀者有更緊密的交流合作。
請推薦《放映週報》讀者「閱影展」中幾部非看不可的電影。
《記憶殘影:尋找瑟巴爾特的土星環》Patience (After Sebald)
圖:《記憶殘影:尋找瑟巴爾特的土星環》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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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是拍過Joy Division、Radiohead的導演葛蘭吉(Grant Gee)的作品,瑟巴爾特是非常有名的日耳曼語系詩人,成名已久,他的詩作大量談論離散、殖民、記憶、生存與逃亡。這部電影根據他的遊記與詩作發展,這篇遊記就是來自詩作〈尋找土星環〉。這位導演按圖索驥,重回遊記所經過的地點,重拍一切記憶,但又不只是如實記錄,因為這裡剛好也是導演的故鄉,因此是雙重對話的狀態。導演本身是音樂創作出身,也由此發展出一張音樂概念專輯,因此我是先聽到這張專輯,覺得非常棒,是很低抑的聲音,彷彿回到聲音的本質去勾動關於鄉愁、記憶的感觸,從而完成影像。影像本身看來抽象,卻與詩作、遊記有呼應互動,這部電影像是未完成的故事接龍,先是瑟巴爾特有了遊記,再把球拋給導演,導演加了音樂、影像,再拋給觀眾,重新探尋自己的身世。看了電影以後會有衝動,回到外婆的家去做書寫與記錄,讀者的閱讀反饋非常重要。
《理由》
圖:《理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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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改編自宮部美幸的小說,我很喜歡她對社會的思考,非常溫暖有情。小說本身就很厚重,不是傳統推理的方法,而是回到社會脈絡用各種方法論證。導演的拍法也是用一段段的證言,拼湊組合出因為這個案件而反映出的,對於那時日本社會百態的觀察。宮部美幸是溫和地思考而不帶任何批判,這對電影翻拍來說很困難,因為電影總是需要一個敘事或答案,但這部電影做到了,破解了二元對立。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
圖:《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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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冊封面這張圖,是由已逝的繪本畫家佐野洋子所繪。她離癌臨終前出版了《無用的日子》,這部片拍的就是她最後的這段日子,鏡頭只拍側臉,因為她拒絕被拍攝。影片交錯對應這隻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牠每次都有不同的主人、過過不同的生活,但牠每次都不開心,永遠找不到快樂的方式。最後牠終於找到了快樂,也因此快樂地死去。電影在作者最後的生命重新去看這本繪本,也找人重演、找作者訪談,也觸及受到這本繪本影響的廣大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