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本溯源,重建台灣人的自信
專訪《大稻埕》導演葉天倫
日前,赴大稻埕採訪葉天倫,穿過鬧熱繁麗的年貨大街,轉進迪化街上一百年建築,步行至二樓茶室,頓時嘈雜散去,一切歸於靜謐,時光悠悠彷彿倒退了幾十年,而郭雪湖〈南街殷賑〉的複製畫,就靜好地掛在牆面一角,閃耀著大稻埕的舊時繁華。這正是當代大稻埕給葉天倫的時空穿梭之感。
2011年,葉天倫以首部電影《雞排英雄》創下全台1.4億票房佳績,時隔三年,以其祖先世居地為題的《大稻埕》再度以賀歲片之姿躍上大銀幕。本片敘述一對於未來缺乏方向的大學生佑熙,無意間掉入1920年代的大稻埕,邂逅一群為爭取台灣人的自由與平權戮力以赴的有志之士,從而啟蒙並砥礪了他的心志。
擅長本土題材的葉天倫,在《雞排英雄》之後,轉戰電視劇,相繼拍攝《愛。回來》、《含笑食堂》,他將電視劇當電影拍,視之為絕佳的練習,經此磨鍊,在體能上更禁得起長期奮戰,更通曉如何跟劇組和演員溝通,並逐步掌握屬於自己的風格,深入刻劃小人物的悲喜。
葉天倫的父親乃葉金勝,曾將楊青矗《在室女》、黃春明《莎喲娜啦.再見》等鄉土文學作品改編為電影,並任《天馬茶房》製片及編劇。葉天倫說,父親自小要求孩子在家講台語,深厚的台灣認同自然而然養成。從《雞排英雄》到《大稻埕》,皆可見葉天倫對台灣人情的孺慕、對本土意識的發揚、乃至對在地認同的樹立,隱隱約約勾勒出烏托邦的想像。葉天倫談起電影,及其對台灣歷史文化的關注,態度懇切,且思緒縝密,不時閃現精闢的反思,對於未來更懷抱樂觀期許與展望。本期放映頭條專訪《大稻埕》導演葉天倫,談述他拍攝本片所欲傳達的核心思想,及幕後的種種創新構思。
您的祖先世居大稻埕,從小亦常聽父親講述大稻埕的故事,那麼您對大稻埕的記憶與情感又是如何?這是促使您以大稻埕為題開拍電影的主要動機嗎?
片中設定回返的時空是1920年代,當初怎麼會選定這個年代?
葉:如果我可以穿越時空,我只想回去兩個年代,一是70年代,大概是我出生的年代,那年代實在太有趣了。另一就是20年代,全世界剛經歷過一次世界大戰,不管我們國家有無參戰,都是一個巨大的恐懼和悲傷,過了之後,大家就一味想追求歡樂、娛樂,當時台灣被日本殖民一段時間了,比較沒有那麼反抗,且日本帶來不錯的建設,明治維新引進了西風,五四文化運動也從上海傳進來,當時20年代的大稻埕就是一個很風華的年代,在街上看到穿和服、穿西裝、穿旗袍、穿唐裝、穿漢裝,它就是一個如此豐富的年代。除此,大稻埕有趣之處在於,它是一個商業和文化緊密結合的地方,太奇妙了,即使現在台灣都沒有這麼融洽的一個地方,商業和文化結合得很巧妙,而且不是硬結合,什麼文創文創滿天飛,而是很自然而然的。我們有在迪化街296號取景,它是一個古蹟,以前是碾米廠,白天碾米,晚上老闆和伙計合組一輕音樂隊,爵士鼓、小喇叭、手風琴的編制,有時加上小提琴。因為是碾米廠,會跟很多南部的米農接洽,這個團可能就去南部,在人家的四合院前表演給大家聽,這是一個多麼有趣的年代啊,現在想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日前我在一篇報導中讀到,林懷民一系列傳承台灣記憶、爬梳台灣歷史的作品,曾讓《紐約時報》舞評人提出「為何老是講台灣?」的質疑,林懷民如此回應:「我們不是在溫習台灣歷史。我們是從頭學習台灣歷史。」而《大稻埕》開場的一場戲中,大學生佑熙高喊:「歷史到底干我屁事啊?」由豬哥亮所飾的朱教授立即反擊:「沒有歷史哪有你啊!」身為六年級中段班的您,如何看待歷史之於我們的意義?您又是從何時開始對歷史感興趣?
葉:在這一趟旅程之前,我就是那個抱持「歷史干我屁事」心態的人。高中時,我沒辦法念歷史,因為我想知道為什麼,我要知道為什麼才有辦法記得那個東西,可是課本裡都沒有為什麼,課本裡面只有結果,我背不起來。當時我遇到一個很好的歷史老師,我原先要補考,補考沒過就要留級了,老師就很清楚知道我是哪一種人,就給了我一本黃仁宇的《塞納河畔談中國歷史》,他說,你就看這本書,寫個心得報告給我,就當你過了。我很幸運地遇到這樣的老師,在民國八十年左右就能夠用教大學生的方法來教高中生。我看黃仁宇那本書看得很開心,來龍去脈講得很清楚,以及他覺得如何如何,因為都是故事,我就有興趣。就像林老師講的,我覺得我們對歷史的沒有興趣不是來自對歷史沒有興趣,而是對於這樣子講歷史沒有興趣,當你是要背他,而且後來我們才發現其中的論述很奇怪,自然沒有興趣,可是如果是用故事、用設身處地的方法去講,我覺得不會有人沒有興趣。創作者面對歷史的時候,真的都不是想要去教育大眾,只是我們一起來重新地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雞排英雄》聚焦夜市裡的人情,傳遞小人物對抗大鯨魚的意念,而《大稻埕》則是放到更大的脈絡裡,以日治時代為背景,重現台灣人對抗日本人的經過,為捍衛正義、爭取平權而不惜挺身與強權對抗是您一向關懷的主題嗎?
本片中後段敘事乃以發生於大正12年(1923年)的「治警事件」為主軸,彼時蔣渭水以台灣議會期成同盟會名義持旗向日本太子請願,因而被判刑4個月,為台灣人因政治請願被拘禁的第一人。為什麼決定以此一歷史事件來貫串?
《大稻埕》片中很關鍵的一幅畫是郭雪湖於1930年完成的〈南街殷賑〉,這是他唯一以城市生活為題材的風俗畫,描繪大稻埕中元普渡時,霞海城隍廟一帶繁盛熱鬧的景象,您當初是如何接觸到這幅畫的?
葉:對我來說,20年代就像郭老師畫的,不論有多少人告訴我20年代沒有那麼漂亮、沒有那麼多顏色,可是我就決定要這樣切,那是我的觀點,對我來說,就是這麼熱鬧繁華,而且當時照片都是黑白的,也沒有人可以跟我說到底是什麼顏色。跟美術整體討論過後,便決定以那幅畫的色調來做。
您曾說,乍見〈南街殷賑〉時,覺得非常魔幻寫實,而在根據這幅畫做陳設時,您思考的則是如何創新大稻埕,而非全然遵造原貌,為何會有這般構想?
葉:還是來自於對歷史不感興趣這件事情。像《ALWAYS幸福的三丁目》,拍的東京也太金黃了吧,充滿了晚霞,一定非常多日本人說不是那樣,戰後東京過得多苦啊,明明到處都灰濛濛的,可是我覺得那就是一個氛圍、一個美學嘛。如果我要告訴人家,這是一個黃金年代,這是一個很華麗的年代,街道卻灰撲撲的,那怎麼呈現?既然如此,我倒認為它就是魔幻寫實或像是南柯一夢,因為他是掉入那幅畫嘛,也不一定是穿越時空,有點像是愛麗絲夢遊仙境,他就到了一個特別的時空,那是憑藉你的回憶去創造出來的世界,他的回憶如果是那幅畫,那就是那幅畫的世界。
整體而言,您希望呈現的是一個怎麼樣的大稻埕?
葉:其實我覺得大稻埕就是台灣的縮影。歷史意義上來講也是,大稻埕不只是之於台北,而是當時整個台灣。影片中的大稻埕,就是有一點隱喻台灣吧,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好像很熱鬧,但當面臨一些問題的時候,怎麼去衝刺或改變,有一點像是台灣的一個烏托邦的想像。也許有人會覺得我太樂觀主義了,最後都happy ending,可能我就是這樣的人吧,或者我曾經經歷過的人生都是這樣,有很多人幫助我,給我希望,讓我對未來的想像是美好的。國修老師這些曾經帶領我的人給我的希望感,我也希望帶給觀眾。我覺得未來是可以有所為的,只要我們願意面對我們的過去,只要我們對未來多一點勇氣,我覺得是可以做點什麼的。
這是您第二次跟豬哥亮合作,先前《雞排英雄》寫劇本時就是以他為原型,這回也同樣是這樣的情況嗎?
就豬哥亮本身的人格特質與銀幕魅力而言,哪一部分是您特別想去放大的?您是否也希望從他身上挖掘新的可能?
演員有其氣場,豬哥亮本身的氣場應該是很強的,足以席捲旁人,您覺得他的表演又是如何帶動其他演員的表現?
其他幾位主要演員包括隋棠、簡嫚書、宥勝等人,有無特別想聊聊跟誰的合作情形?
葉:我講一下宥勝好了。其實宥勝是剛開始我最擔心的一個,因為其他人我大多合作過,嫚書是北藝大的,我們是同一套系統出來,溝通上不會有太大落差,而且她是上表演課上最久的一位主要核心演員,她上了四個月表演課。片中那一群年輕人及藝旦一起上了四個月的課,所以在現場我根本沒有跟他們講戲,開拍前,他們就已經在狀態裡。宥勝我沒有合作過,而且他又不是科班,他是主持節目出身,一上來就是演主角,老實說,他其實也滿慌的。但是我覺得以商業電影來講,當然宥勝不可能去走李康生的路線,可是我覺得宥勝可以像是香港電影裡的劉德華或劉青雲,他是可以量產型的演員,可以演各式各樣的角色,那樣的角色不見得是像梁朝偉、李康生演的那種非常內心糾結、很講究個人演技的角色,但他可以演大多數的商業片的男主角。我覺得台灣商業電影很缺乏這類的明星,能文能武,能吊鋼絲,又能談戀愛,目前我也想繼續培養或挖掘更多這類型的台灣演員,要能夠撐得起商業電影,像宥勝,我覺得假以時日他甚至是可以扛票房的男明星,如果台灣電影要走到工業化或一定市場規模,我們一定要有這樣的明星。我覺得宥勝完全可以走彭于晏、阮經天這樣的路線,大量演出各種商業類型的片子,這是我在他身上看到的潛力。
本片至多處古蹟拍攝,能否談談這次的拍攝經驗,及其中最需要克服的部分?
葉:這部分真是痛苦。在開拍前我輕忽了這個部分,像《雞排英雄》滿單純的,就是藍正龍的家、柯佳嬿的家、夜市、豬大哥的辦公室,大部分都在夜市取景,可是這部片除了那一條在宜蘭傳藝中心搭設的迪化街外,其他部分都是古蹟,包括剛講的迪化街296號、滬尾炮台、總統府、台北賓館、昇平戲院,我才發現我幾乎是在做一個不可能的任務,因為我們必須集中在兩個半月把這整部片拍完,這些古蹟必須一個接著一個搶拍,除此,我還有進綠棚去拍很多特效的場面。開拍的第一個月,幾乎是每幾天,我們就是在殺一個場景,今天進去台北賓館兩天,這邊的戲我就殺青了,全部撤掉了,沒有回頭的路。開拍第三天,我就要拍水牢的那一場戲,宥勝摸著刻有「青春是盛開的花蕊」的石頭掉淚,我真的快嚇死了,那個建築本身是有的,但水牢完全是美術組做的,而且我一拍完就撤景了,拍完就不能回頭、不能補拍了。接下來又去台大教授辦公室,台大的建築也是古蹟,我只能進去一天,三天陳設,一天拍攝,當天拍完就撤景。我原本以為我壓力最大的會是進宜蘭那段時間,因為最重頭戲、場面最大,結果沒想到在這之前的一個月就把我操到不行。
在幕後花絮「美術篇」中您有提到,做陳設時最困難的並非考古或資料蒐集,而在於那些東西全部都沒有了,必須要從頭做起、全新來過,最後劇組如何解決此一難題?
葉:譬如,藝旦間就是在迪化街296號拍的,其實藝旦間留下來的資料非常少,我們看到的都是酒樓的照片,且場景很開闊,根本不知道藝旦們在哪裡唱歌跳舞,所以變成是用想像的。我們跟美術指導張季平老師一起想像,我們現在找到這個景,怎麼把它陳設成藝旦間,於是我們用劇場的方式,一進是長桌,另外一進隔著珠簾,就是表演的場域,甚至打的燈都有點劇場的方式。又譬如教授的辦公室,也是想像出來的,誰的教授辦公室長那樣啊?包括昇平戲院,全部都是我們陳設出來的,參考了一些日本當時劇院的樣子。這次困難的地方在於,我不只是想要還原,我想要再加入我們的想像,那些魔幻寫實的東西,讓它有一個新的風貌。
美術指導張季平是台灣資深美術指導,曾以《大輪迴》(1983)、《晚春情事》(1989)二度獲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獎」,當初怎麼會想到找他合作?
本片由曾以《臉》獲金馬獎「最佳造型設計獎」的王佳惠擔任造型指導,在服裝造型上,融合了復古與時尚,充分傳達了本片在傳統中又有創新的精神,這是您希望創造的效果嗎?
在影片的關鍵橋段,包括在昇平戲院中,簡嫚書站起來帶頭唱〈丟丟銅啊〉,或是後半段的〈向前走〉等曲子,在這幾場滿重要的戲中,不約而同以歌曲去帶動、凝結集體的情感,對您而言,歌曲能夠發揮怎麼樣的渲染力?又為何特別挑選了林強的經典曲目〈向前走〉來改編?
《雞排英雄》、《大稻埕》皆搶攻春節檔期,對您而言,賀歲片最重要的元素是什麼?
未來您還打算繼續拍賀歲片嗎?或是有意嘗試其他類型的作品?
葉:我之後不想再拍賀歲片了。(笑)其實很多類型我都很有興趣,接下來我想拍的是以演員為主的作品,賀歲片無法以演員為主,賀歲片該有的排場、該有的新奇、該有的娛樂效果都要有,當然演員還是我很重視的。接下來我想拍的是,能不能不要有大排場,不要有什麼樣的劇情,就是用非常好的演員來說一個好故事,看演員們能夠互相產生火花到什麼程度,這會是我未來想走的路線。
最後請導演推薦《放映週報》的讀者一個非看本片不可的理由。
葉:如果對未來覺得茫然、如果對接下來三五年的人生目標不是很確定,如果對於是不是要移民、轉行或出國念書、打工度假拿不定主意,如果你對於未來充滿不確定感,《大稻埕》沒有提供答案,但是它提供一個新的思考的切入點,也許會讓大家對於自己的未來有一個新的看法。
(劇照提供:青睞影視;採訪攝影:洪健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