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起勇氣,為自己再追尋一次
《逆光飛翔》導演張榮吉專訪
看完《逆光飛翔》特映的那個晚上,無意間走進一家小店,隨口跟店員聊起了這部片子,簡單概述完劇情後,她脫口而出:「所以這是一部勵志的電影嗎?」聽到「勵志」二字,我先是怔忡了一下,覺得這部片的肌理豐厚,不該用這麼籠統的字眼去概括它,然而,停頓了幾秒鐘後,我終究還是點點頭:「嗯,應該算是吧。」如果對於大眾而言,這是一種比較簡易的溝通方式,且能夠奏效的話,那麼就姑且使用「勵志」這樣的字眼吧。
導演張榮吉以拍攝紀錄片起家,曾與楊力州共同執導《奇蹟的夏天》。2005年的夏天,張榮吉因受委托拍攝總統教育奬得主而結識了黃裕翔,該獎項獎勵對象主要為「能以順處逆,發揮人性積極面,力爭上游,出類拔萃,具表率作用之大專及中小學生」,其中不少乃身心殘疾者。張榮吉說,他不善於處理太過沈重的題材,在眾多得主當中,他看見了眼盲而熱愛音樂的裕翔,相較之下,他的形象似乎較為陽光正向,便決定以他作為拍攝對象。而這股能量,一直延續到了短片《天黑》,如今又發展成張榮吉的首部劇情長片《逆光飛翔》。
本片由澤東電影公司出資,據說當年王家衛看到《天黑》時為之驚艷,並讚譽「這個導演有眼睛!」,張榮吉笑言,這大概意味著他這個明眼人有能力去拍攝一部關於看不見的故事。不知道是否受了過往拍攝紀錄片的影響,抑或純粹出於和裕翔的私交,從《天黑》到《逆光飛翔》,張榮吉一直有個心願:「如果電影可以創造一個世界,我希望他看到自己,跨越現實的藩籬。」此處的他,指涉的是裕翔本人。似乎,在張榮吉心裡,電影成形的過程就像是一趟未知的旅程,作為導演及裕翔友人的他,有意地將裕翔送上這趟旅途,跳脫既定的生活框架,去經歷不一樣的冒險;或許,從此人生就會有那麼一點點不同。
在《逆光飛翔》裡頭,裕翔以及由張榕容所飾的小潔一角,都是有夢想的人,而有夢想的人,從來就不是盲目的。他們成為彼此的扶持與砥礪,在往夢想前行的路上,共同看見了清澈的光。小潔說:「如果對喜歡的事情沒有辦法放棄,那就要更努力地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存在。」是啊,多麼鼓舞人心的一句話啊!看來《逆光飛翔》確實是一部勵志電影無誤。
本期頭條專訪《逆光飛翔》導演張榮吉,談拍攝這部電影的初衷,以及因著各項變數所牽引出的種種幻化。在他溫暖的言語底下,亦不自覺地閃耀著那麼一絲動人的光采。
從《奇蹟的夏天》、《天黑》到《逆光飛翔》,在類型上橫跨紀錄片和劇情片,尤其是短片《天黑》,頗富紀錄片神采,您自己在創作的時候,會去思考紀實和虛構之間的分野嗎?
張榮吉(以下簡稱張):會。我最早是拍紀錄片,其實我一直很想嘗試拍劇情片,但它相對需要比較多的資源才有辦法完成,所以我常用紀錄片的形式去記錄我認為有趣的故事、可以發揮的題材。紀錄片和劇情片比較大的不同在於主動性和被動性,多半的紀錄片都在被動地等待事件的發生,待事件發生後,再積極主動地去構思影片架構。然而,我覺得很多事情稍縱即逝,儘管手上拿著攝影機,長時間跟在被攝者旁邊,但有些很好的片段一旦錯過就無法用攝影機記錄下來,也許要用另一種方式去還原、再現現場的氛圍及感覺。
拍《逆光飛翔》時,我告訴自己,不要再做一樣的事情了。雖說這部片是從《天黑》延伸出來的,角色和演員也差不多,但我想用另外一種方式去呈現,不那麼強調特殊的形式,而是好好說一個故事。對我而言,拍《天黑》時,我試圖用半紀錄的手法再現真實的感覺,到了這部長片,則想回歸到故事本身。
您和裕翔多年前就認識了,並先後以他為主角完成三部影片,包括最早的關於裕翔的紀錄片《序曲》,以及其後的短片《天黑》和最新劇情長片《逆光飛翔》,當年是在什麼樣的機緣下與他結識的?
張:2005年,我認識了裕翔,幫他拍了一部紀錄片《序曲》,那是一個委託案,拍攝對象是總統教育獎得主,主要都是身心殘障或家境貧困卻能力爭上游者。在入圍記者會上,幾位受邀導演到了現場,擇選屬意的拍攝對象,有些得獎的小朋友也許生命快到了盡頭,或是重度殘疾,生活上有極大困難。坦白說,我很擔心去碰觸這種沈重的議題,因為拍攝紀錄片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必須花一段時間去記錄拍攝,相處的過程其實就像交朋友,在這麼投入地記錄對方的過程中,情緒難免受影響,在我當時的年紀,比較不敢去碰觸太多,所以就想找一個相較之下不那麼沈重的題材。
在活動現場,我看到了裕翔,他是一個很害羞靦腆的小男生,那時,大廳裡有架鋼琴,被一條紅線圈住,他想去彈鋼琴,就請媽媽帶他去摸一摸,工作人員出於善意也就讓他彈了。當他彈琴的時候,神采與早先的模樣迥然不同,多了一些自信與笑容,我心想,也許他會是一個比較陽光正面的題材,就挑選了他,因而拍了《序曲》這部片長十分鐘的紀錄片。
其實《序曲》的拍攝時間只有短短十幾天,拍攝過程中,有一段是我印象最深刻,但卻沒有出現在紀錄片裡頭的。那時我看了他兒時的照片,有他和姊姊在海邊玩的照片,便起意帶他去海邊,聊聊當時的過程。裕翔喜歡坐火車,我們就帶著他搭火車到了海邊,當我們一起走到海堤時,見著了那片沙灘,但仍相距一段距離,其間橫亙著消波塊和大石頭,就像《天黑》後半段所呈現的。當初,我真的認為要穿越這片險阻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就懶得繞路,要不繞一段遠路其實是可以直接踏上沙灘的。因這是我第一次接觸盲人,沒有太多相處經驗,所以當我決定這麼做之後,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將裕翔帶到沙灘上。走的過程中,他很不確定下一步要踩在那邊,這讓我體會很深:原來,當他們要完成一件事情時,相對地要比我們花更多的時間和心力。拍完《序曲》後,我對於這件事久久難以忘懷,便尋思寫個故事,將此情節寫入,加上一些裕翔的生命片段,以非紀錄片的方式拍攝,所以才有了《天黑》這部短片。
當初您為什麼會想從裕翔的故事再去延伸,發展出個人首部劇情長片,而非創造一個全新的故事?
張:《天黑》算是自己比較成熟的一部短片作品,那時因為要跨界到劇情片,我覺得要找到一些自己比較熟悉的方式,所以讓它帶了很多紀錄片的色彩,用半紀錄的方式去呈現那樣的一個故事。《天黑》後來有機會在一些影展曝光,王家衛導演看了後,提議有無可能發展成長片,他說這故事其實還有很多週邊的人物可以去發展。另一方面,那時拍《天黑》時資源有限,很多故事情節後來都刪掉了,事實上,關於裕翔的故事我還有很多東西想講,所以就決定以此發展成一部長片。
過去在談《天黑》時,您曾提到希望做到的是「真實生命的再詮釋」,《天黑》和《逆光飛翔》都是以真人真事作為根柢,而「再詮釋」則意味著導演的個人意念可以注入其中。既然決定以此作為創作的原點,其中勢必有非常吸引您的元素,所以可能有一些東西是您覺得不能去更動的,反而是希望試圖透過影像去還原、再現其本質,將之從真實中提煉出來;與此同時,卻又存在一定的創造性空間,允許您的想像介入其中,建構出一個只存在於這部電影裡的世界。在《逆光飛翔》這部片子裡頭,有哪些情節或元素是取材自真人真事?又有哪些是後來新添入的元素?
張:當裕翔的故事要搬上大銀幕,要讓觀眾有共鳴,就必須設置一些角色,是我們的生命經驗比較容易投射的對象,所以我就安排了榕容這個角色,作為裕翔的對比──裕翔天生有一點缺陷,可是家庭很美好;而榕容看似外表姣好,內在卻有很多不滿足。當這兩個人相遇了,也許會有一種互補的感覺,可以彼此砥礪或擦出火花。此外,我也創造了裕翔的室友阿清這個角色。雖然這是一個從盲人題材作為出發點的故事,但我不是要拍一部關懷弱勢的故事(笑)。所以在他周遭的朋友,不應侷限於過往的刻板印象,一逕呵護保護他,朋友就是朋友,男生朋友在一起會幹嘛,就是會幹嘛,無關乎他看不看得見。為了凸顯這件事,我試圖讓它再更跳tone一點,因為阿清是一個很詼諧外放的角色,在他跟裕翔相處的過程中,可以讓裕翔本身這個角色再走出來一點,不像以往那麼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
真實的取材當然就是裕翔這個人物本身,但他們的家庭環境背景並不一樣,事實上,裕翔的爸爸好像是在工廠上班,媽媽則是一個家庭主婦。此外,劇中母親的個性和裕翔媽媽倒是挺像的,從他媽媽的言談中,很容易感覺到一種很堅強獨立的女性特質,所以當初在找這個演員時,很直覺地就想到烈姐。
學校生活很大部分是擷取自他的真實經歷,他剛考上台藝大時其實很不習慣,主要是來自和同學之間的相處,他媽媽也真的陪著他上來念書,似乎長達一個多月。那時我還在學校念研究所,我記得他在大一寒假時就跟我說他不想念了,我一直勸他,好不容易進到這個學校,難道就因為跟朋友相處不是那麼融洽就要放棄了嗎?人和人的相處這件事是往後一直會遇到的,一旦在這個階段沒有試圖去打破,去跨出那一步,同樣的事情未來還是會不斷上演。他最常中午或晚上打電話給我,說,阿吉,你要不要吃飯啊?因為他對校園不熟悉,得有人帶他去吃飯,無法獨立行動。有時,我去他宿舍,就看到一間黑黑的房間,他坐在裡頭,也不需要開燈,桌上擺著一台電腦,彷彿無法跳脫那種孤寂感。
找裕翔來拍《天黑》時他才大一,我其實有意讓他嘗試不一樣的事情,演戲對他而言是一個不一樣的經驗,包括跟音樂系以外的很多工作夥伴一起相處、跟演員一起演戲,我希望讓他跳脫學校以外的生活,體驗更多不一樣的感覺。
當初問他要不要來參與短片演出時,他的反應如何?
張:他其實沒有太多的抗拒,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而已。拍完這部短片後,多少有些影響,他走在學校裡,開始有人會主動叫他,不過主要還是靠他自己的努力,透過與人相處去建立實質的友誼。
裕翔他自己怎麼看待「電影」這項媒介?他對表演的理解又是什麼?
張:他們以前在啟明學校的時候,還是會讓他們去體驗一些不一樣的事情,雖然看不件,還是有「聽」電影的經驗,而且他在家很喜歡看電視,所以他其實知道影像是什麼。不過要他表演我覺得有一點點困難,在於他沒有那個視覺經驗,以致表情上的喜怒哀樂跟我們會有一點落差。舉例來說,裕翔幾乎無時無刻都在笑,即便要他沒表情,也覺得他在笑,我們上表演課時,請他做一個生氣的感覺,他其實做不到,我相信在他生命經驗中一定曾經生氣過,但他很難在人前自然流露出憤怒的感覺,私下也幾乎沒有看過他生氣。
表演課就是在短時間內要演員拿出很多情緒,如果不是那麼會表演的人,只好拿自己真實的一些經驗去做發揮,對於裕翔來說,要做到不開心的感覺真的很難,表演老師用了超多種方式激怒他,講一些挑釁的話,他好不容易才罵了一句髒話,這是我沒有看過的裕翔。有了那次經驗後,他才有辦法嘗試透過臉部表情去表現內在不開心的情緒。
《逆光飛翔》仍由裕翔親自主演,從比較現實的角度來考量,這麼做其實是有利有弊的。當初在選角的時候,有無考慮過找其他演員來詮釋?最終仍決定由他主演的考量是什麼?
張:裕翔要演出長片,無論對他或對我們而言,都是一個很大的挑戰,要一間這麼大的電影公司用素人演員,確實也存在諸多考量。一開始,我們決定去找演員,足足花了一年的時間在尋覓合適的男演員,很多人來試鏡,但我們都覺得不對,跟監製商討後,考量到我們最初拍這部電影的初衷,才決定仍由裕翔出任男主角。
我本身是一個新人導演,這又是一個相對而言比較大的投資,當然會考慮公司的意見,因為由一個演員來詮釋也許對票房會比較有幫助,所以我並不排除這個方向,只是後來真的覺得不可行,才換了另外一個方式來操作這部影片。當我們決定換回裕翔的時候,針對他本人,故事又再做了一點更動。那時我們還找了發行商和烈姐去看裕翔的表演,看他在舞台上的那種魅力,他們也覺得他其實有一定的魅力。其實過程中我們都在跟自己打架,充滿了自我矛盾,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笑)。
如果不去考量外界的因素,一開始決定拍這部長片時,您會比較屬意由裕翔親自擔任主角嗎?
張:當然就是找他,可是還是會擔心他有沒有辦法撐起一部長片。
一般論及表演,主要可區分為「本色演出」和「方法表演」,而裕翔的表演則傾向被歸類為「本色演出」,然而,除了以他原本的樣貌演出外,其實也安排了一些表演課程,試圖讓他有所突破。對於一個演員來說,要能做到好的表演,擁有充分的安全感及自信是很重要的,在跟裕翔溝通表演的過程當中,您覺得他對於表演的看法是什麼?幾次合作下來,他的表現是不是有一些階段性的變化?
張:其實我覺得他對表演有一點過度自信,比方,他會說,他覺得狀態來了,他就可以,問題是,有時候我們拍攝時會拍好幾次,所以才帶他去上表演課。上表演課的目的並不是要讓他很會表演,而是要讓他知道在拍攝過程中可能會遇到哪些事情,拍《天黑》時拍得很隨性,拍長片時就不一樣了,有很複雜的燈光、攝影機運動和演員走位的配合。再者,我希望表演老師開發他更多的情緒,而且可以很自然地在鏡頭前呈現。最後則是希望他藉由表演課和SM(Super Music)的團員以及榕容相處。
歷經三個月的表演訓練,他跟其他演員熟悉了,也找到一些他比較不一樣的情緒,這讓我安全很多,因為當初看腳本的時候,裡頭有一些情緒是我平常跟他相處時比較沒有看過的。當然有些是要一再修正的,譬如情緒要流露多少才能讓我們感覺得到,坦白說,真的很多是他覺得心裡有感覺,可是我看不出來。現場拍攝的時候,裕翔讓我很意外的是,即便拍了很多次,也不致表現太差或落差太大。
在導演的話裡頭,您提到:「如果電影可以創造一個世界,我希望他看到自己,跨越現實的藩籬。」此處的「他」,指涉的是裕翔本人嗎?
張:對。就像我剛說的,當初我看到他時,一個人關在房間裡頭,三餐都要打電話問人家有沒有要去吃飯,生活中存在著許多限制,但這些其實都是在於自己願不願意跨出那一步,我知道很困難,但還是要做啊,所以我想讓他體驗很多不一樣的事情。到了影片中後段,這個角色表現出來的是一個比較外放、勇於嘗試的人,但他本人真的不是這樣子,還是有比較多的膽怯。
所以您會期待藉由電影的拍攝,讓他再走出來一點嗎?
張:這是我自己設想的,但我不知道真正能夠做到什麼,可是我希望他能夠往這個方向走,至於電影能夠幫助他什麼,我其實不是那麼確定。我為什麼要用他的本名「黃裕翔」,雖說造成他很多困擾,但我就是要讓人家認識黃裕翔。
裕翔本人無法看到電影最後的呈現,對他來說,他怎麼感受自己所參與的這部電影?
張:他第一次看完《逆光飛翔》整部片是台北電影節首映的時候,看完後,他說,沒想到這麼好看,有這麼多好笑的橋段。他媽媽在一旁,則是從頭到尾一直哭。
談到《天黑》這部片時,您曾說,因為張榕容本身是一個比較有經驗的演員,加上又是用半紀錄的方式拍攝而成,所以她有點像在扮演一個類似導演般的對手角色,透過她來引導裕翔,與他丟接球。而且拍那部片時,您特意讓兩人不是那麼熟悉,如此才能夠比較好地傳達出陌生人彼此間的陌生、好奇與生澀;到了《逆光飛翔》,顯然兩人的互動就不太一樣了,您剛也提到,事前還安排了三個月的表演訓練,企圖培養演員之間的默契。能否談談這回在表演上想要創造出什麼樣的效果?
張:拍短片的時候,我第一次嘗試用那樣的表演方法,讓他們彼此不熟悉,真正面對面交談時,自然有那樣的狀況發生,而我們就是旁觀者,透過攝影機記錄下事情的經過。當初之所以找榕容,是因為覺得她是一個很善於現場做即興發揮的人,反正拍短片的工作團隊是十人以內,大家就來試試看。我覺得那是一個很冒險可是很有趣的方法(笑)。但是第一次拍長片,現場一堆工作人員,我還是選擇回到比較安全的方法上,而且裕翔已經有經驗了,我們也有更多時間去提醒他一些事情,所以比較不擔心他的表現。
張榕容以本片再度榮登台北電影獎影后,為拍攝本片,她花了兩年做肢體訓練,開拍前四個月更展開密集訓練,能否談談這段表演訓練的歷程,以及跟她合作的感覺?
張:當劇本開始撰寫,很快就確定由她出任女主角,故事最一開始的設定其實是街舞,我以為對她來說這是相對簡單的,後來我曾去看過她上街舞課,發現她有肢體障礙,應該要上很多韻律的課程,過程中我其實非常擔心,不確定她能否勝任這個角色。後來我們找了一位編舞老師──驫舞劇場藝術總監陳武康,根據她能做到的肢體表現去幫她編片中這一段舞,最後四個月她就瘋狂地練這段舞。當你看到她跟那一群驫舞劇場的男生,晨練時一起做芭蕾的基本動作,你真的覺得她不一樣了。
當初看完榕容在《一年之初》裡頭的表現,自然而不做作,就找了她合作《天黑》,到了拍《逆光飛翔》的時候,她確實不一樣了──她確實是個演員了。拍《天黑》時,還看不到她對演戲的執著或投入。在《逆光飛翔》片中,很多情緒潰堤的哭戲,她很快就能做到,且對自己的要求又更高了。
知名舞蹈家許芳宜在本片中特別演出,您最早是什麼時候跟她接觸的?在跟她的互動之中,是否帶給您新的啟發?
張:其實在寫劇本的時候,榕容的舞蹈老師這個角色就是以芳宜老師為藍本,因為我們看了她的一本書《不怕我和世界不一樣》,便一直幻想若能由她飾演老師那就太好了。她在紐約的時候我們曾透過人傳話,她回台灣後,有機會跟她碰面,提出我們的構想後,她也沒答應,只說她下次有課時我們可以去看看。後來我和編劇去看她上課,她講出來的那些話我們真的寫不出來,現場就拼命抄(笑)。那些話對於沒有方向或沒有自信的人確實是很有影響力的。現場拍攝時,老師的一些話或跟榕容的互動,我們都只提供一些方向,因為並不想框架老師,只想呈現出她平常上課的感覺,所以雙方的互動基本上都是即興的。
自從芳宜老師答應加入後,其實故事有一點點不一樣了,因為老師創造太多東西了,是原初劇本沒有設想到的,譬如,本來並沒有芳宜老師的OS,在剪接時,覺得那些話應該被交叉引用,此外,老師教導的方式和裕翔上課的情境又應該如何交錯,這些都是拍攝結束後才做的調整。
小潔和裕翔回到他家,裕翔的妹妹曾三次問道:「你是不是哥哥的女朋友?」小潔第一次笑而不語,第二次說了「不是」,第三次則叫妹妹趕緊睡覺去。這個看似出自孩子單純的好奇,或許也是觀眾心底的疑問,透過這個簡單的問答,似乎也回應了裕翔和小潔彼此間純真的交往與互動,存在他們之間的,是一種人與人之間最原始的親密關係,這可以是去性別化的。這是有意的安排嗎?
張:是。一開始決定找其他男演員演出時,劇本的設定是兩人發展出愛情,後來改由裕翔演出後,我們就覺得應該不要走到愛情比較好,走到一個曖昧的階段即可,不用道出那是什麼。人和人之間的互動,異性確實會帶來一些不一樣的影響,尤其是在青少年階段。
影片裡反覆辯證著「看得見/看不見」這項命題,面對參賽與否,裕翔曾說:「難道一定要參賽,才能被看見嗎?」這一方面回應了裕翔幼年關於參賽的不愉快記憶,同時也對於「藉由參賽進而受到矚目」的世俗觀點提出質疑。或許,常人總渴望被看見,但作為向來被視為「特殊」的人來說,卻只是單純地希望有朝一日那些或關切或異樣的目光能夠不要落在他們身上。所以裕翔才會說,如果他看得見的話,就希望找一間咖啡店,坐在靠窗的位置,光線剛剛好,且能夠不被特別注目著。
張:拍《逆光飛翔》時,我希望故事不只是扣在裕翔本身,而是再從宏觀一點的面向去看這個題目,所以才有了「看得見/看不見」這個命題。認識裕翔之後,我就覺得這個題目很有趣,因為跟他相處的過程中,發生了很多關於看不見的矛盾,比方,他會說,你怎麼蹲下?我確實是蹲下了。或者,我們坐捷運時,他會說,等一下要轉彎了。等一下也確實轉彎了。編劇李念修曾經問裕翔,如果看得見,他想要做什麼,片中的回答確實就是他自身的回答。聽到的當下,我覺得心酸酸的,因為明明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卻是他一個這麼大的願望。
這部片在戲的節奏上掌握得宜,先是以裕翔母子互動作為開場,綿密動人;後來訴諸小潔的境遇,似乎更顯困挫而無奈;到了後半段,阿清出場,整體的調性輕快活潑了起來,益發有了熱力。在節奏上的編排,是當初劇本撰寫階段就有的構想嗎?
張:這其實是在剪接階段才定下來的,一開始,裕翔的生活顯得比較單調,藉此強調的是裕翔和媽媽的關係,後來隨著很多角色的加入,裕翔的生活更豐富了,也讓影片的節奏更快了一點。或許在劇本階段就已經有這樣的節奏出現了,但當時我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
本片延攬法籍攝影師Dylan Doyle,當初你們是因為拍廣告而認識的,在這部片裡頭,有大量的特寫和淺焦鏡頭,是因為這比較貼近裕翔眼中的視界嗎?採取手持攝影又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
張:採用手持攝影是希望所有鏡頭的觀點都從角色出發,跟著角色看周遭的人事物。而且我們也覺得基於這個故事的本質,不應走一種華麗的影像風格,應該回到質樸的感覺。
裕翔雖然看不見,但有一點點光感,就像我們閉上眼睛,依稀可以從有光沒光感覺到空間的大小,也許因此會有那麼一點點安全感。我覺得光的意象很重要,所以刻意想要去創造關於裕翔眼前的世界,就創造了一種比較朦朧的視覺影像,希望在很多畫面上可以看到光的營造,這會為整部影片帶來多一點溫暖的感覺。
至於特寫則是攝影師的選擇,因為他覺得演員的表情情感很豐富;此外,片中也有很多手部的特寫,我們試圖在視覺之外,也帶出觸覺和聽覺的感官經驗。為了讓盲人可以感受得到我們試圖營造的氛圍,在聲音設計上也下了一些功夫。
最後請導演推薦《放映週報》的讀者一個非看本片不可的理由。
張:這是一個關於看不到的故事,明眼人也許常看不清自己,也看不見自己的未來,一旦機會來臨的時候,你有沒有勇氣為自己再去追尋一次?趕快來看《逆光飛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