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海峽《愛LOVE》的魔力

專訪鈕承澤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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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16

《愛LOVE》自情人節兩岸同時上映至今已逾一個月,口碑與票房仍然持續發燒中。做為第一部在中國市場大放異彩的中台合拍片,江湖人稱「豆導」的鈕承澤將與週報讀者暢談,他開荊劈棘的這一路上所見的風景,以及兩岸電影工業合作發展的可能性。另外豆導從電視劇發展至大螢幕上,逐漸形成具有個人印記的『作者』導演,他也分享在創作、導演、表演路上的曲折變化。

《愛 LOVE》在台灣以及中國兩地都獲得耀眼的票房成績。台灣電影登陸對岸的表現始終不太穩定,《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大受歡迎,《賽德克巴萊》則不,而跟《愛LOVE》一樣同為華誼兄弟投資的《星空》也不盡理想。這其中可能有類型、題材、生活經驗、歷史情懷的差異影響,但中國廣大的市場是台灣任何一項產業都試圖進入的場域,豆導怎麼看待台灣電影與中國市場、觀眾的關係,以及《LOVE》與中資合作經驗是否可以作為一個兩岸合拍片的成功典範?

鈕承澤導演(以下簡稱鈕):我相信大多數台灣電影在籌備過程中就會思考試圖去鏈接中國市場,至於最後為何沒有成為一部合拍片,往往來自題材考量。中方合作者要進入時會有他們的期待和要求,在那過程中、創作者、劇組可能覺得他們的要求會影響原本的片子,作品可能不會是原本期待的長相,《艋舺》就是類似的例子。《艋舺》開拍之前我也向中國的公司探尋合拍的可能,他們覺得可能需要加一條警察的線,要符合邪不勝正的概念,我思考過後覺得那不是我想拍的電影,我就決定不要。《LOVE》的個案比較特別,我跟大陸市場其實互動很久。從02年開始,當時他們期待我拍電視劇,而我對於在大陸拍電視劇需要在很短時間完成這件事,我一直沒有把握,我當時常常跟投資者講說你如果要我三個月內拍三十集,我就不是我,我就不是你當初想要的那個人,我無法保證我的質量。我跟華誼兄弟很早就開始互動,一方面04年以後我不那麼想拍電視劇了,因緣尚未具足但互動始終存在,我也不斷地接到大陸邀約。在情非之後除電視之外也有電影的邀約出現,那但可能不是讓我心動的劇本或組合所以都沒有發生。跟華誼的緣份包括我多年好友陳國富到華誼工作, 好友周迅之前也在華誼,我會在不同場合跟華誼人見面,但僅只於朋友關係。華誼當初來台灣參加金馬獎我也放了情非給他們看,看是否可以透過他們引進大陸,他們覺得特別牛B但也沒有成。《艋舺》開拍之前華誼就來接觸了,一上片他們又來找我,他們是第一家掛號的公司,《艋舺》之後很多公司找我。透過零八年台灣電影文藝復興展現一些可能性,他們的眼神、視角有看到台灣。他們有不斷擴大的市場、營業額,自然對於內容、執行者、作者有渴求,開始看到台灣,08年之後的台灣電影對他們而言是更清楚的台灣力量的展現。這一路上許多人來找我,我都會見都會聊也都很感激,最後還是選擇華誼兄弟,當時就決定要做一部合拍片,要拍一部講愛的故事。



《LOVE》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出發,我如果沒有在兩岸市場引起聲音的話,我就是個徹底失敗的作品,但過程充滿不確定性、未知。因為第一紅豆本身並沒有跟大陸合作的經驗,整個台灣業內美好的承案經驗也不多。更大的未知跟困難是在客觀來看---雖然主觀上作者覺得這件事絕對可以克服---我們是真正定義的合拍片,並不是版權的切割,而是紅豆跟華誼共同對等投資,享有全世界版權,是徹底地想進入對方的市場,這是超越經驗的。二是我講的是台北與北京兩個城市當代的故事,大多數合拍片採取一個虛擬的、不知確切城市、族群、年代的設定,這樣可以規避掉很多大家擔心的問題。我覺得兩岸之間交流如此密切,有這麼多故事在發生,但我們沒有在故事裡看到這些交流被深刻、有趣地反應,我覺得沒道理,我很想試試看。雖然從過去例子看台灣海峽顯然是一道黑水溝,在台灣火得不得了的《海角七號》到了大陸可能是聲音一般,在大陸厲害不得了的《讓子彈飛》來台灣也沒有引起什麼共鳴,我覺得在台灣與中國這樣同文同種、資訊發達交流頻繁的情況之下,城市跟城市之間的距離不是用黑水溝來界定的,換句話說,我們跟北京、上海人的溝通一定遠比他們跟陝北農民溝通來得容易。對我來說,台灣和中國同文同種,有相同的文化底蘊,因為歷史因為命運而有如今的政治型態,這樣的形態造成的現象是同中存異,而同中存異其實是最理想的文化狀態,存在著激盪的可能,存在新鮮的視角與趣味。雖然我們持有兩本護照、使用不同的錢幣,但兩個城市居民的居住環境、收入、職業的共通性其實大於過往歷史造成的、地域上的距離或意識型態上的紛擾不休。我們每個人身邊都在跟大陸發生關係,有很頻繁的交流,你使用他們製造的東西他們消費我們的產品,在文化上通過流行歌曲、偶像劇、出版品,其實是沒有太大距離的狀態,只是沒有例子。一直以來我會說我想多做點嘗試,嘗試不同類型不同想像,摔跤了我還爬得起來因為還年輕,成功了就會成為例子,就會變成工業的例子,希望《LOVE》可以成為好的例子。



在中國拍電影要經過劇本審查的過程,這一點對於創作過程會否有影響?

鈕:他們對意識型態的謹慎我是可以理解的,台灣以前也是這樣,他們人口太多土地太廣大,電影沒有分級制,所有的電影都必須是所有人都可以看的,所以勢必有審查。比方說《艋舺》最後還是沒有引進中國。我必須很老實地說,在《LOVE》這個案子上沒有造成我太大的差別,首先我在題材的選擇上「愛」,作者濃厚的相信是非常純良浪漫的,本來就沒有要描寫多麼陰暗、尺度上多麼地奔放的題材,因為我同樣面對台灣的分級制度,我不能有一場三點全露的床戲導致這部片變成限制級,這不會是我的選擇。這一次中方的審查很溫柔,給我的意見都很溫柔。比方說一句台詞「你手長腳長那根長。」這在台灣沒事,可是大陸就覺得這可能有點不雅,對我而言這無關創作,我可能損失半個笑點,一個挑弄,但無損於結構以及我想表示的東西。華誼兄弟是一家在浙江上市的公司,所以我們的劇本要經過兩關的審查,一是在浙江廣電總局,再送去北京的中央廣電總局,但我收到浙江廣電總局公文的時候,我傻了,我打電話問華誼說這是通則嗎?他們永遠這麼溫柔與友善嗎?華誼說不是,他們往往會提很多意見。而浙江廣電總局提的意見是:質感非常好、藝術成就很高、某場戲立意新穎非常動人,某些對白是否可調整,當初送審時是預定兩個半小時,他們說片長太長,是不是兩個小時內較好。審查方並不是高高在上拿個鞭子的形象,他欣賞我這部電影,我的感受是他真得覺得這電影不錯,這樣的電影應該要鼓勵。審查在這個案子上沒有成為困擾,雖然審查制度確實會是創作上的限制,但你要進入一個市場,你勢必要尊重當地的風土民情法律規則,一定有取捨。所以日後我們會根據題材,選擇是否合拍,紅豆接下來不一定只做我一個導演,接下來的案子我們也會跟導演商量,對市場的期待是什麼,需要多少資金,怎麼樣電影會比較好看,有些時候沒有那些限制這部電影會更好看,那我們就選擇不合拍,但你如果選擇合拍,你就要遵守當地的法律。



豆導的作品,從電視劇開始到電影,幾乎都是以愛情為主題,《艋舺》則是和你的青春記憶有關。你如何選擇拍片題材?對你來說創作與個人生命經驗的連結是?

鈕:其實我還是個新導演,只拍了三部電影,當初我並不覺得《艋舺》跟我的經驗有多大關係,只是以我的青春記憶作為基底,我就想拍部好看的商業片。只是在過程中越來越發現,原來跟自己的生命有如此深刻的連結,我也鼓勵自己把感受和情緒放進去。創作者不管是編導或演員,其實都應該把自己的生命經驗、把自己放進去,敢讓人看見,不管你是躲在哪個角色哪段情節之下,那個作品才會有趣,也才能區隔跟其他作品的不同。有時我們看一個作品特別被打動,我覺得那往往來自於我們豐富精采的人生。每天都在發生那麼多有意思的事情,有些作者將這些養分作為創作的基礎,有些作品則只是套入公式因此不具有神采,我一向覺得要有那個東西我才比較會拍,即使我在拍虛矯的東西時。我也拍過跟我生命完全無關的東西只是你們沒看到,在那樣的案子裡,我也希望有某一道光某一個反應是我認識的,我從那個東西找到跟真實生命的連結。我也不能否認我東弄西弄到現在就是跟自己的生命越來越接近,我也確實還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故事非常有趣值得講述,未來我也不知道這一定會成為我的標誌嘛?比方說我接下來想拍一部動作片,它顯然不會有太多跟我生命的重疊,但我在想我一定還是會在很多角落、細節,或者在情感的路徑上不可能離開我的生命經驗,或者離開我的共同作者曾莉婷的生命經驗。我也希望我永遠不離開,一旦我離開了,可能變成一部技術很厲害但情感上並不動人的類型片,我希望永遠都可以保有熱情、投入跟勇敢,對情感的認識、對生命的看法,而不單純是複製我個人的故事。我希望裡面有真實的情感,真實的生命樣貌,是我想跟世界分享的。


在宣傳過程中,《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可能被定義為都會愛情故事,《艋舺》則是黑幫電影,而在情人節上檔的《愛 LOVE》更是主打浪漫愛情喜劇的形象。電影類型對你來說是創作的工具或者是行銷上的需求?

鈕;我沒有類型的概念。我只是用類型來跟大家溝通。比方我說動作片,大家比較能夠想像,因為你問我接下來要拍什麼,我沒法跟你講完整的故事,那沒完沒了。怎麼樣好看就怎麼弄,就算是某種類型,我還是希望它是一部沒看過的作品,雖然總是力有未逮,沒辦法完全執行心裡的期待與想法,因為技術、個人能力種種。比方《艋舺》,我想拍一種沒看過的美學,打架的片刻是要拳拳到肉,我不要套招,我希望寫實又有美感。我最後如何定義《艋舺》的類型?我們帶《LOVE》到柏林參加影展,被朋友笑說我說的話太難翻譯了,我在柏林說:如果你問我《艋舺》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艋舺》是一部有著黑幫背景、史詩情懷、青春動作片。是一段青春紀事,對友誼的傷懷與謳歌,一個時代的記憶。一群人對夢想的追求。這是我最精簡的表述,因為我根本不覺得它是一部黑道的電影,也不是青春片而已,裡面有成長青春黑幫史詩動作的元素,可能因為我措詞的習慣,就導致一種肉麻兮兮的結果。情非更是慘,做行銷時完全不知道我要怎麼弄,那樣的片名到底要往哪個方向操作,因為我以前當觀眾時常覺得宣傳失敗,宣傳導向一種片看了發現是另一種。當我做行銷時我陷入兩難;第一我說不出來我這是什麼片子;二,當我說出來會不會我連原本的觀眾都叫不進來了。到了《LOVE》比較清楚,但它仍然不是一個都會愛情喜劇,也不是完全的文藝片,所以類型這種分法對我而言是沒有效用的。當然拍片過程一定有些理性的基礎,比方說要投資多少、找什麼樣的人、想跟多大的市場接觸,一定會有這樣的基礎影響一部電影的構成,但是在過程中其實是真得沒有在考慮類型。舉例來說,《LOVE》身為一部大堆頭愛情喜劇,我真得不需要開場十二分鐘一鏡到底,雖然最後不是很成功,因為技術、特效,郭采潔那場夢境我也不需要那樣的拍攝方式,那也是一鏡到底,從車子衝出懸崖進到水底。



《愛 LOVE》開場的(擬)一鏡到底鏡頭做為一部電影的開始相當讓人經驗,帶出角色、空間、還有城市的韻律,這樣的設計起初的發想是?



鈕:我漸漸發現發現自己的路徑,我的情節都非常通俗,但我的細節都有自己的神韻。我會希望有一些什麼沒看過的、新鮮的、在合情合理的基礎上,在技術上可以容忍的,有志氣的挑戰。有些想法因為沒有錢所以拍不出來,比方說《艋舺》裡最後蚊子被拖著走在天將亮起的街道,本來鏡頭是要一直運動一直運動直到看到所有《艋舺》的居民們開始活動,那就要用3D技術,可是當時我們沒有那樣的資源,所以我就放棄了。我們創作上都希望有點有志氣、有想法、有想像力,有挑戰的東西,對團隊、作者、工業。當初寫《LOVE》跟曾莉婷就想到這個開頭,從一根驗孕棒開始一氣呵成,遊走於各個場域,八個角色千絲萬縷的關係埋下了懸念。她(陳意涵)不是懷了他(彭于晏)孩子,怎麼她(郭采潔)才是他女朋友。她(舒淇)不是在偷情,怎麼下樓又跟他(鈕承澤)求婚。拍攝那個鏡頭我想花了兩千萬以上,花了很多時間思考。我自己一個人去走那路線走了很多次,怎麼樣才會最精簡,不能太拖沓冗長,希望接點越少越好。在某一刻使用那個接點是不被意識的,可是在別的場景再用一次時就有可能被看穿。從松秀公園兩百人次的臨時演員,跟W Hotel大廳上百人次的臨時演員,整個現場都是要受到控制的,同時W Hotel身為一個高端五星級飯店十分尊重客人感受,但會跟我們拍攝現場互相配合,引導協調入住客人的動線,整個現場非常複雜。



熟悉台北的觀眾會在《愛 LOVE》中看到許多熟悉的角落,像是時髦亮麗的信義計畫區,市民的遊憩場所大安森林公園,但也有是真實生活的場景,像是熱炒店、舒淇的住所等等。做為視覺媒體的創作者,你想要呈現什麼樣的台北?台北在你眼中是什麼樣貌?

鈕:我在台北是個騎行者,只要一有時間,我時常不帶目的地就騎腳踏車出去大街小巷繞一繞,我稱為城市浪遊,或長或短,哪怕我在這城市生活了四十幾年,我總是可以在這個過程中發現新鮮的角落,有趣的事物、體會簡單的快樂。從一條大馬路吵得不得了轉進一條巷子,巷尾的一彎新月,或是若隱若現的強頭怒放的杜鵑,撲鼻而來的桂花香氣,卡車下面的一隻小貓,那麼多的小吃,有趣的小店,新舊並存的建築。台北是一個太有趣的地方,腳踏車是一個非常棒的認識城市的工具,步行會受到範圍的限制,到底能行走多遠多久,如果搭車就是走馬看花浮光掠影,唯有單車可以長距離移動又完全自己控制速度,並且沒有任何阻隔地跟所有相遇的角落相處。我很愛吃,我常常騎腳踏車想說去哪裡吃什麼,要往哪個方向騎,我就會想像路線,可以在哪停下來喝杯咖啡,在哪個角落抽根煙,聞聞花香,可以在哪裡吃到一點食物。當初在拍這個戲的時候,我之所敢叫《愛》,因為它不只是一部情人節應景的電影,我想要大範圍地討論這主題,比方說男女朋友、不同角色不同背景不同年齡形貌不同的困境,我有親情友誼,其實還有對城市的愛。這是一部會在兩岸同時上映的片子,台北對我而言是有特殊情感的地方,我對台北有這麼深刻的認識,本來就想把很多小小的美好放進來,不只是那些旅遊地標。台北有很多美好是在角落被發現的,這次因為怕片子太長,有很多城市的鏡頭都捨掉了,本來想要有很多更清楚的甚至只是空鏡式對這個城市的呈現。


很多觀眾會把《愛 LOVE》跟好萊塢作品《情人節快樂》相提並論。確實集合明星卡司、多線敘事交會、瞄準情人節的操作手法已經成為一種製作模式。但我認為《愛 LOVE》的故事、人物、場景表現出台灣在地的情感,帶給觀眾的感受勢必不同於洋人面孔演出、海外都市場景、甚至美式/好萊塢式的價值觀。豆導怎麼看這種類型上無可避免的相似之處?



鈕:我拍《LOVE》的時候根本還沒有《情人節快樂》,要說《LOVE》真得受到什麼啟發,那要講到LOVE ACTUALLY(《愛是您,愛是我》)。當初看完就覺得真是好看,我們以後也可以拍這種電影。《情人節快樂》這些都是LOVE ACTUALLY的徒子徒孫,反倒是當我真正著手做這個案子時,身邊會有一些好友如石偉明,華納總經理,他是我長期的發行夥伴,他就提醒我要如何避免這部片成為LOVE ACTUALLY的徒子徒孫,我說根本不可能。你說在結構、形式上有可能受到啟發,那所有電影都受到所有電影的啟發,大家也別來這套,除非偶而出現像諾藍(編案:Christopher Nolan,《蝙蝠俠:黑暗騎士》、《全面啟動》編導)這樣的天才,但他沒有受到過去電影的啟發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的所見所思所聞所經驗的總和成為我們現在的狀態。《愛》不可能變成LOVE ACTUALLY,後者講的是倫敦的故事,而我們就是講著當代的台北,我知道我絕對不會抖個硬包袱。抖包袱是相聲術語,比方說有人採到香蕉皮摔一跤,觀眾一定會笑。我知道我的取材都是來自生活中發展出的趣味,在情感上我要表述的每一段都是來自作者---不能說是親身經驗---但都是自己相信、認識、或者期待的美好。在台灣電影很慘的時候,在我更通曉人事的這十年間,當我成為導演但沒有電影可以拍的時候,我常常在思考到底要不要拍電影這件事,我的結論是一定要拍,為什麼?電影身為娛樂產業的火車頭,在有偶像劇、有唱片葉的環境,沒道理電影是不存在的,因為它必須總集成。在之前我們有這麼好這麼強盛的唱片工業,我們可以在貧瘠的環境下創造出偶像劇這種劇種,沒道理沒有電影。再者,就算全球化浪潮再強大,資金集中到好萊塢,拍出適合全世界看的愛情片,但那是他們的故事,而且往往是別人虛矯的故事,在好萊塢的作品裡,還不是別人真實的特殊的感動與我們分享,而是在那技術之下去精算的結果。觀眾對於講著我們的語言、呈現我們的文化、故事的電影一定有需求,但是你能不能給他那部電影,讓他可以認同可以進入可以跟著笑跟著哭,所以我一向認為一定要繼續幹下去(電影這行)。



剛剛的問題幾乎都是針對豆導身為導演、編劇等創作者角色來發問,但鈕承澤身為一名演員在螢幕上的『存在感』在《愛 LOVE》中仍然十分強烈。從電視劇一路到電影,豆導都會在自己的作品中演出一角,過去往往都是意氣風發、多情浪漫的角色,但這次的後中年富商讓人嚇了一跳。看電影的當下我忍不住想:豆導怎麼一下老了這麼多?你的表演一直以來在觀眾間的評價可謂相當兩極,你可以看待自己這次的演出,以及如何面對輿論?

鈕:我很愛演,全世界都知道,在媒體上也承受很大的輿論壓力,恩師如侯孝賢,我發現他真得非常愛我,因為他永遠給我更高的標準,永遠對我的表現不滿意,所以我就永遠想要做到連他都覺得我夠好。(編案:侯導在看完《艋舺》後指稱鈕承澤是其中演得最差的一個)也有一些好朋友覺得我何必拋頭露面,何必去承受批評,我明明可以當一個讓人仰望的作者,但我知道也有一些觀眾確實看到我這張臉就討厭。但我就是一個演員出身的導演,我就是在演員這部份上一直不容易得到滿足,可能受限於我的外型,受限於我表演的天份吧,我能夠感受到的我沒辦法透過形體演出讓觀眾明白,舉例來說,我感受的跟梁朝偉感受的是一樣的,但出來的結果就是不同的。對表演的熱情之下,一直得不到很深刻的很好的表現機會,這些因素也或多或少把我往導演這條路上推。但我身邊常常有很多聲音勸我不要演,於是到了《艋舺》的時候我就屈從了, 而且身邊真得有人認為我演會破壞票房。其實我在很多案子一開始都決定不演的,但真得就是因為沒錢,或者是原本找的演員出了狀況。後來我想,我就愛演嘛,我就演了。比方情非,當時我覺得這電影明明觀影經驗上是很愉悅的,雖然它在情節上類型上美學上道德上有挑戰性,但在觀影上絕對符合有笑有淚的經驗。所以我們本來期待票房數字更高,當然在當時的台灣 零八年四月我賣六百萬人家就一直恭喜我了,可是我自己覺得不應該那麼低,我們內部檢討時有一個聲音:因為是我演的。有些觀眾就是不給這部電影機會,所以到《艋舺》我確定要賣錢我必須要賣錢,雖然灰狼那個角色我最早想的一定是自己來演,且結構上我需要一個外省黑幫大哥,他跟這個社區之間有這樣的牽繫,可是我沒自己演就找了一個演員,結果他拍了一天說他不想演,於是我只好自己演。我在幾乎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就上場了,我想也沒什麼關係,因為灰狼是一個我認識的狀態,結果出來被罵到臭頭,主要也是侯導的關係嘛。因為他的江湖地位,因為《艋舺》當時的媒體關注,所以它變成一個很大的事情,變成所有人都知道,我就被放大檢視,我不是一個好演員,我不應該自導自演,包括現在在大陸都還有人問這件事。



我記得有一次《艋舺》開慶功宴,有記者問我侯導這樣說你,你有什麼感想,我說:「侯導講的都是對的,我真得是《艋舺》裡演的最爛的一個,所以我決定從今天開始,以後我每部電影我都會演。」我不知道那個回答是來自叛逆、調皮還是一種我一定要做到的期待,真得就是我想溫柔地對待我也是演員這件事情。我越來越清楚到這個年紀,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不能說我只要你的什麼,就像我們跟伴侶相處一樣,我只要你的幽默、多金、體貼,但是你的腳太臭了我不想要。人就是這樣子,鈕承澤就是這樣一個package,以前我是又要演又要端著,我不能容忍那些批評聲音,但我現在不想愛吃又假小心,我就是很愛演,我想要很溫柔地對待我的貪念也好、慾望也好,我需要陸平這樣一個角色,雖然對曾莉婷而言可能不需要,但對我而言我想要跟熟齡的觀眾溝通,有些話我必須透過這樣一個歷經滄桑有人生經驗的中年人來表達,我希望熟齡觀眾看我的電影也可以得到樂趣。《LOVE》的目標觀眾是十五到五十歲,我現在很焦慮的是五十歲族群的宣傳我做不到,有很多五十歲的人可能不知道他們看這部電影可能比十八歲的人看有更大快樂。我之前去參加反核遊行,遇到最熱情的一個觀眾是五十幾歲歐巴桑,她已經到電影院看兩次,她非常喜歡這部電影。我身邊一些朋友像陳玉勳,他說他看哭了三次,這樣一個中年男人,豐富經驗的內行。這次我決定要自己演出陸平,這個角色並不是表示我的狀態,他是表述一個中年男人可能面對的狀態。換句話說,我並不需要吃威而剛,我從來沒吃過,但不代表以後我不需要吃威而剛。他也不是鈕承澤的夫子之道,他是所有在面對自己身體衰敗,看似擁有一切但其實內心也許焦慮寂寞的縮影,也有很多我從旁人聽來的故事。這次還是很多人討論,有的覺得我演得很好很愛我,有的人還是覺得我演的很糟,我看完這些回應我自己想一想,我覺得good job,我覺得我的演出是稱職的有神采的,是不做第二人想的。



這個角色不舉、老花、戴假牙、不堪,最後還是有人說我自戀,說我給自己最佔便宜的角色,我發現我是不可能討好所有觀眾的。我在演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我自導自演以來最好的演出。以前我演戲的時候想的是對方,我得照顧其他演員,他們可能是新人,另外我很多時候是理性地在演的,一邊身兼導演的身分。這次我想把這些放掉,我面對賓哥(攝影指導李屏賓)願意信任,面對舒淇這樣的對手,我本來就無法操控她,所以決定把自己丟進去看看會怎麼樣。在表演的過程中是真的有動人的片刻,但是我真得知道自己不是那麼厲害的演員,我理解的跟我表現出來的就是有落差,我永遠沒辦法成為頂尖演員,我頂多可以成為一個有特色稱職的演員。我覺得這一次對我而言是滿好的經驗,我還沒有完全地總結、消化,但我覺得我演出的陸平是ok的,我也不覺得別人演會比較好。我每次都開玩笑說梁朝偉沒檔期所以我自己演,以前我一部電影預算怎麼可能請梁朝偉,但以後我可以找梁朝偉呀,所以以後可能不用我自己演。


《愛 LOVE》有如此多的明星參與演出,有國際巨星等級的舒淇和趙薇,在電視劇磨練多年,近期從國片展現演技實力的阮經天和彭于晏,還有正在崛起的趙又廷、陳意涵、郭采潔。但他們在電影中的表現都恰到其份,這些明星成功地演繹真實生活中的人物。從《艋舺》大家就已經看出豆導引導新演員的才能,這次的拍片經驗對你導演工作中與演員互動的部份有何影響?

鈕:《LOVE》情節如此俗濫,在某些時刻某些角度看來,雖然相較以前我有獲得更大的信任,更多的預算,但是我仍然面對嚴峻的挑戰,籌備、後製時間太短,工業上的缺失不足,自己的情緒不穩定,結果我只能做到那樣。但我後來想為什麼這部電影這麼動人,不好意思我真得覺得它動人,我覺得演員有很大的關係,他們之間有一種奇妙的能量場。我後來發現我為何自己堅持要演,我找到那個神祕的原因。為何演員如此投入,為何他們之間很快地進入角色,他們有些人原先都不認識,他們到現場當天就拍了,為何他們之間有一種真實、濃稠的東西,我覺得就是因為這個導演,因為這個導演也是演員。這部戲的導演跟演員的關係並不是遠遠、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而是一個跟他們在同一個故事當中交換情感的存在,它把整個事情黏著了。



我過往的演員經驗、我對表演的理解、尊重,於是我對演員自然有理解尊重,我以前就知道演員出身的經驗讓我跟其他導演的工作方式有很大不同。其他導演是在monitor、在攝影機之外的思維。我以前自己當演員的時候,常會想說:這怎麼演哪!這個分鏡是錯的嘛,你怎麼擺個鏡頭要我跟對戲演員臉靠這麼近呢,誰會這樣講話呀!所以當我自己當導演的時候,我絕對不會有讓演員在情感的表達、走位上有不舒服的時刻,表演會自然成為我思考的一個重要路徑。我理解演員的需要,我的方式就是,我希望演員去哪裡,我就會去那裡等他,我會陪著他去。有人說豆導真愛演,演員在鏡頭前面哭得唏哩嘩啦,他在現場也哭得唏哩嘩啦,我有病嘛我。我必須這樣,第一我給他安全感,第二我才能判斷他給我的是真情。所以小天(阮經天)常說他拍我的戲太硬,完全沒辦法混。舉個例子,在拍《艋舺》的teaser(片花)時,那個鏡頭是他背對著攝影機,然後攝影機向他移動,他最後一回頭,眼神盯著鏡頭。來了很多次,其中一次我就對他說:「你剛剛在想什麼?你有沒有在想我跟你講的東西。」他說:「哇操!你怎麼知道。」對,我就是知道,在拍《艋舺》時,自己也常常沾沾自喜,也覺得非常荒謬,《艋舺》不是商業片也不是藝術片,在某些片刻覺得我們這電影真得滿厲害的,為什麼?因為如果是藝術片我不用那麼多分鏡,我不用在乎樣貌、妝髮、動作,一些精密計算而產生的觀影流暢感。如果我是商業片,眼淚流下來觀眾就懂啦,我幹嘛一定要他演到那種狀態,但偏偏我兩種都要做到。我沾沾自喜我比藝術片還藝術,像關起門、小朋友式的自我安慰,因為我真得不是大師。當演員到達那個狀態的時候,說不上來,但觀眾會感受到一種氛圍、氣場。



我不會自己說我很會帶演員,但在《LOVE》之後,我身邊有些烏鴉、臭嘴(說話毒辣的朋友),有一個著名的臭嘴叫陳寶旭,她原本是記者後來在王家衛的澤東電影公司做事,什麼都不喜歡,資深文青,觀影經驗豐富,常常都挑三撿四,就他們家王家衛最屌。她看完《LOVE》非常喜歡,她說:「你真得是很會帶演員的導演,不對,你是最會帶演員的導演。」王家衛的追隨者給我這樣的評價,真是給我帶了一頂桂冠。我也不知道這個能力是怎麼來的,因為這一定跟我的血緣、個性、從小的戲劇性、豐富的人生經驗,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那麼多的挫折、傷口有關,一定就是來自這一切。我只能說我也在那,我也投入,我跟演員在一起,所有的對白、情感表達、情節都是發自我真心的相信。我有我的標準我的品味,也有不靈的時候,只是你們不知道,或相較於其他人,那個不靈的部份我有辦法掩蓋。我片場的經驗十分豐富,九歲開始演戲,十二歲參與台灣新電影,開始一段很長的過程,什麼都演,做副導做製片,大量地參與電視演出,01年參與偶像劇創建,08年參與台灣電影文藝復興,得過憂鬱症、談過無數場戀愛,現在貌似發展非常好,但其實每天仍然要面對自己的孤單寂寞。我就是一個這樣的人,這一切都反應在我的作品裡。



編後感

豆導在受訪過程中,仔細沉吟,數度咀嚼,希望能透過放映週報為《愛LOVE》留下最完整的紀錄。除了豐富的描述性詞藻外,其實豆導在興奮之時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各式驚嘆詞語,事實上無傷大雅,像是「他X的」、「靠」等大家習以為常的語助詞。記者在文中將這些詞彙修飾或隱藏,希望不致阻礙讀者感受豆導對電影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