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時光
蔡明亮創作漫談
當代電影的潮流當中,導演轉型成為藝術家的案例越來越多,其中包括早期的高達與龐畢度的合作,到近年來導演正式走進博物館策展,將影像與其他藝術領域並置,成為流動的饗宴,像是阿比查邦、法洛奇(Harun Farocki)與艾克曼(Chantal Akerman)。這次蔡明亮導演把他在許多博物館的策展經驗(松山煙廠、北美館)帶回中山堂,一座接近百年的古老建築物,將此處重新注入文化的活水與生命力。
蔡導演從對於「人」的思考出發,跟我們分享他如何規劃起這個影展到裝置藝術的呈現。對於導演來說,也許電影是與記憶最為親近的媒體,從他的作品當中觀眾可以發覺人物記憶藉由情感的呆滯與停頓,散發擴散到整個空間,讓觀眾與人物貼近。此般思想在這次影展當中,不僅僅是要聚焦在人物與影像魔力的互動,同時也讓記憶擴散到整座建築物當中,讓真實人物的記憶能與歷史建築的氛圍交會與融合。
因此,由蔡導演所策劃的影展主題就理所當然地從演員出發,首先他將為我們帶來陸弈靜,陸姐的生命歷程,從南部遷徙到台北、從咖啡店到演員生涯、從電視到電影,此般種種將被鋪陳出來,更讓我們看到這位演員生命中不同的面向,影視、書寫到繪畫。在這次訪談當中,讀者將聆聽蔡導演如何從「人」的思考來策劃與咖啡店結合的展覽,不僅如此,同時也看到蔡導演對於影像與人物的真性情。
關於蔡明亮導演將要著手進行的咖啡廳影展,可否談談這一切的構想?
蔡明亮(以下簡稱蔡):其實也不是影展,中山堂其實是一個文化,有點像文化走廊,必須要由我來主導去作一些文化活動,我當然就會有我的方向,我覺得中山堂在它的地理位置,包括他的歷史價值,都蠻適合作一些跟記憶有關的活動,所以我大概這兩三年會有一個大的主軸方向,在辦展的時候,辦文化活動,也可能是畫展,也可能是攝影展也可能是影音的部分,我都希望可以跟「記憶」這塊東西掛個勾,我本身也覺得所有人的生活經歷,過去的那些東西,其實有時候你回頭看,它就提供了一些線索,我覺得某一些價值可以從裡面再去萃取一下,所以我的第一波是從十一月底接管這塊,這個走廊。因為很忙嘛,其實去標這個案、這塊地、這個地方的時候,會希望你能夠提出來的一些規劃,那我當然免不了有電影嘛,可是我覺得我不想只做電影,因為電影有它的侷限,我希望有一個更大的一個框架來思考「記憶」這個事情,所以我的第一波,其實每一波都是跟「人」有關,從那個人看到他提供怎麼樣的記憶給我們,所以後面還會有一系列,那些我還在思考......
那麼在人選方面,導演希望能做有關誰的故事?
蔡:我想一年可能可以做三到四個人。第一個人選我很直接就想到了,因為它又是咖啡走廊,又是文化活動中心,所以我就從我周邊想起,那就是陸弈靜!陸弈靜,一定很難想像的是她的前身是一個咖啡廳的老闆娘,對她的人生來說,大家可能也很難想像她怎麼會從這條路走啊走到另一番境界。她有一定的年齡,陸弈靜比我小兩歲,所以應該有五十了,這個女性我覺得很有意思,她其實是南部人,在台北打拼,包括也結婚生子,又離婚獨身(笑),從賣咖啡到全職的做一個表演藝人,我覺得這個也是有一點傳奇性這樣子,我們的結緣也是蠻有趣的,其實應該是從咖啡開始,我記得我是1986年還是1987年,我有時候也記不太起那年分,我正在寫連續劇嘛,在華視做當編劇,後來也當導演,做一些單元劇,那時候我住在新店「花園京城」,往台北走最近的點就是景美,想購物拉,或說喝咖啡,若不想待在山上就去咖啡廳,那就是去她那個咖啡廳,然後就認識她了!當時也沒有想過她會變成我的演員,就自然而然的就這樣一路這樣走下去。
她第一次跟我合作的一個作品叫「我的英文名字叫瑪莉」,是一個單元劇,你記得吧?你可能不知道以前有一個小象隊,就過世的那個霍秀貞演的女主角。那個作品是一系列的,我製作的那個單元劇叫:「小市民的天空」,那一集是講洗髮妹的,在美容院實習的一個女生,小胖妹,就小象隊那個霍秀貞,當時陸弈靜就被我抓去,臨時請她幫忙,我說:「妳來客串一個洗頭髮的婦人家。」她還有一點戲份,那個戲份就是說,那個洗髮妹送了她一包食物,因為熟了嘛,那洗髮妹很憨厚,聽說她喜歡吃菜圃蛋,就從家鄉寄過來,她們家鄉的菜圃,但結果卻被她丟掉在垃圾桶,陸弈靜就演這個被洗頭的女人。後來,最大的合作原因當然是因為覺得她和李康生很像,有點像同個家庭出來的,所以她就演媽媽,後來她就也得金鐘獎啦,亞太影后之類的。反而我是一直喝她的咖啡,喝到後來五、六年前吧,她就關門了,她把在景美的那間頂讓出去。怎麼講呢?直到我有一段時間蠻困惑的,就因為喝她的咖啡是一種習慣。後來有五六年沒有她的咖啡喝,不知道困惑甚麼,我覺得是因為找不到那個味道,奇怪了,全世界那麼多咖啡,那個就是陸弈靜的咖啡。
導演對咖啡的故事似乎有很強的執念,還有什麼樣的後續發展......
蔡:呵!就也是因緣際會,小康買了一個店鋪在永和,我就說可以做一點副業,故事大概是這樣子。我想說請陸弈靜用宅配的概念繼續做咖啡。而她同意的原因也很簡單,就是不用看店,她當時收起來的原因並不是她不喜歡咖啡,她愛咖啡愛得要死,而且她只喝自己烘的。店收起來後她說她喝咖啡變少了,因為喝不慣別人的咖啡。因此,這個原因使讓我們在拍《臉》的前夕開了一個烘培公司在永和。所以那個電影啦、咖啡啦,很奇怪就是這樣被延續下來,她的咖啡也被保住了(笑)。因為有這些因緣際會嘛,她也在開拓她的電影夢、演藝事業,所以整個來說,我覺得這些故事,在你熟悉陸弈靜的時候,你會發現說她很好,也蠻值得去談的,有些內部的故事可以被大家多看到一點的。她的表演跟外面的一般的演員不太一樣,使讓她自己有一個很鮮明的「陸弈靜」風格。這個東西不一定是跟我有關,是她本來就這樣。你知道吧?就表演那種自在,那種不被訓練過的現實感,或者某一種她獨特的節奏,到她的咖啡呈現出來的狀態,你知道吧!就是她非常個人風格化的特質。
對於這個影展要用陸弈靜作為第一個策展計劃,導演有任何具體的想法嗎?
蔡:我就想用她來做第一個我策展的人物,她也同意。這個活動會包括幾個面向,一個是她本身寫詩,出過一本詩集,《景中街19號》。她寫詩寫很多年,她也做劇場,不只演我的舞台劇而已,去年演《只有你》,演獨角戲,她也演了其他人的舞台劇。所以她在表演方面還滿全方位的,影視跟劇場跨界。再來她大概也喜歡畫畫,大家不太看的到她畫的,因為都藏起來,沒有發表。所以我覺得我對她這幾個面向,一方面熟悉,一方面她的確是有很多的才華,所以我的計畫是請她做一個裝置藝術,那個裝置藝術的大方向是給她一個空間,她做一個她心裡面的咖啡座,你可以來參觀,來進到她的世界。那個作品應該是在一樓,有一個房間,有點對外也對內。再來就是我會選六到七個她的影視作品,比如說《河流》啦,我覺得那是她整個演藝的轉捩點,在電影上。因為她曾經說過她是演到《河流》才覺得心有不甘,突然間覺得自己是個認真的演員了,之前有點玩玩,包括《青少年哪吒》,戲不是那麼重。到了《河流》,她覺得有一種犧牲在了,要奉獻的感覺,因為有自慰的戲,有一個用枕頭自慰的戲。演完她覺得,那個對一個演員來說,那個界線就跨過來了。
《河流》是那個情色的,那個慾望的表達。當然到了《你那邊幾點》就更加開放,就可以演到那個地步去了。所以我選了《河流》還有《你那邊幾點》,兩部電影。其實她每一個跟我合作的作品都很不一樣,包括《天邊一朵雲》,但我沒有選這部,我想不要太多。《河流》、《你那邊幾點》,還有她跟許肇任合作《用力呼吸》得到金鐘獎,我覺得那也應該選進來。而小康的《不見》,是她有提名金馬,《你那邊幾點》則是得到亞太的最佳女配角。再來就是跟我們合作的一個單元劇叫《我的臭小孩》,是我跟小康合導的,那個電視是當年的金鐘獎最佳單元劇。還有我們三個又合作了一個小康執導、我和她演出的《自轉》。我大概就選這幾個東西,來做一個她的影像作品的回顧。
這個展覽是否有其他活動搭配?
蔡:我另外會設計幾個她可以跟觀眾溝通、交流的座談,包括她可以跟某個詩人,我猜是鴻鴻,從咖啡聊起,聊到他們的詩作。再來表演上面剛好我們四月底要去新加坡演《只有你》舞台劇,所以行前我們會重新整排這個戲。那她的戲是要更多一點思考,因為她在演《只有你》的時候很吃力,那是生理上的狀態,她要吃很多東西,那次演那個「吃」使她不能控制太多東西,包括吃太多,她不能少吃,我一直要她吃到一個程度,所以她很辛苦。當然那個舞台劇是排出來的,所以我就跟她多預留一點時間,我們把「吃」減少,所以我希望在行前,我們去新加坡前所要安排的座談是我跟她的對話,是針對這個劇場的表演的經驗來談的,她也可能也演出一小段,為行前的演出做一個預演。所以她的座談會有好幾個面向,一個是跟電視的,跟她常合作的導演,包括李康生、許肇任。一個是跟我,劇場這次的經驗。一個是她跟詩人的。再來一個是她自己的,她要什麼都可以,開放的,咖啡的分享。而影片方面則是要常態在那邊放。還有她的裝置也會是常態展,還有她的照片都會做比較完整的呈現,如果有找到她穿過的戲服我也會展出來。
導演最近比較專注在不同的空間做裝置藝術類的作品,比如說在松山煙廠、北美館到咖啡廳,你覺得在這些不同空間,或是面對不同的觀眾,這些經驗對你而言有什麼差異?
蔡:我做的每件事都還挺背動,當別人發現我不只是停留在拍劇情片上時,那就有更多領域的人會來接觸我,其實也是給我一些機會。就拿松山煙廠來說,那是台北文化局的邀請,當時是松煙剛要開幕,這個場地是個有歷史價值,可說是新的台北展場即將曝光,因此它要藉著國際設計展,而我是文化局額外邀請,讓我跟設計展能做個對應,我覺得這蠻有趣的,之前我也做過一些裝置,在學學文創、上海雙年展,或者台灣的幾個博館、藝術館。我在做這些作品時,其實也沒有跑得很遠,基本上還是從我的擅長的範圍、喜歡的東西、我對周圍的觀察裡面,比如說椅子、台北市的地下道,大概都還蠻隨手捻來,都還是呈現當下生活的一些感受的表達。所以才說我很背動,他們請我去,我就根據當下那個空間說我想說的。最近還接了一個case,有個手機廠商要我幫他們做一個大陸的新產品,我對那個手機長什麼樣子其實並不在乎,連產品名我也說不出來(笑),反正是新手機,而廠商來找我,好像對我多少也有些了解,就希望我能幫他們拍個形象廣告,我就告訴他們,我的東西就是比較灰色,他們就回應說,我不見得要看得懂你的作品,我們就希望你能拍個東西可以跟我的產品作一種形象的掛勾,後來我就拍出了《無色》,李康生走路,我的背動裡還是有我主動的概念,那就變成我影像視覺上的創作,很顯然你也能看出來,我在做這些事情時不太去思考市場的問題,誰的片賣得好拉,誰能創造風潮這些事都不能左右我,就像我也不左右什麼事情,當有機會我就是做作品。
所以你問我這些有什麼不同,我覺得並沒什麼不同,我的電影觀念可能跟大家不太一樣,當大家還在拼命想要怎麼感動觀眾、怎麼操作市場、創作話題的時候,我大概都不會去想。生命苦短,你看我現在高血壓,什麼時候死我也不知道(笑),我活著是為自己,不太是為了別的事情,做作品就是一種很自然的表達。
導演你不管是策展到拍片風格,都會很著重一種人物形象,就像你說的陸姐、小康或是Jean-Pierre Leaud到芬妮.亞當這些人,那是因為你覺得要回到這個層面去作自己的表達嗎?
蔡:我覺得我創作的媒介剛好是關於「觀看」,不管是裝置或影像或劇情片都好,基本上都是觀看的概念,因此,你總要有一個看的對象。我為什麼要做東西,那當然是對人或事有許多的感觸,或者是對生命有很多迷惑與依戀,我想我的興趣就是這些對象吧!這些比較認真在生活的人,可能他們的品性、個性、脾氣或觀念都比較靠近,雖然我不能說他們有多棒多好,但他們都是比較不亂七八糟的(笑),我想讓觀看變成較為簡單的狀態,我覺得他們蠻值得被這樣看,但如果你把他們放到商業的操作上,他們可能就沒什麼價值。比方說陸弈靜好了,她不一定要到很老,或是到她過世了你才來歌功頌德她。我在策展的時候,也是在看當下這個人到底有什麼意義,她是怎麼活的,她在創作,又為什麼創作,她既沒有要出版她的創作,也沒想要變得偉大,我覺得這些人在現在這紛亂的俗世價值觀裡面,還能找到一種善待自己的處世方式,這就很值得被展現出來。就像鳳飛飛好了,我就覺得唉呀,太晚了!從這樣的人身上,你看到的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種時代的價值觀,是什麼讓鳳飛飛那麼體貼,榮華富貴在她看來是什麼,可能都不是我們一般世俗所能理解。所以我自己在看,如果有機會就趕快做,做一個是一個。我現在腦袋裡想的,是想要做一個歌手(作品),她可能早被遺忘了,年輕一輩的人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叫美黛,我還不確定找不找得到她,1962年那首《意難忘》就是她唱的,她經歷過那個時代,可能還有機會提供那個時代的某些現代逐漸失去的價值,那些可以再重新被提起,這就很值得去做。
導演接下來要做四個人物,除了陸弈靜以外,能不能也透露一下目前構想的還有那些人?之後還有什麼計劃嗎?有沒有要再拍片?
蔡:還不知道(笑),還蠻多人可以做的。但我想先把範圍縮小一點,先做在台灣的。以後也許國外也可以做,因為我自己的接觸面蠻多的,喜歡的東西也不少,當然還是傾向文化面向,比如說戲曲,現在還有很多很棒的角色還在,有很多特殊經歷的人,跟台灣發展有關係,或者還有文學作家拉,我大概只先框在台灣這個概念底下去找人,而我目前想做的就是陸弈靜,另一個就是美黛,兩個不同領域的人,演藝界與歌唱界,接下來還希望能再更多元一點點。而今年要拍的片是一部劇情片,片名為《郊遊》,這部片談兩、三年了,因為資金的關係,一直拖到今年才開拍,如果沒有死的話(大笑),因為我真的身體不太好,也是撐著看能不能快點把這部片拍完,演員還是李康生,也是老班底。
最後請導演給放映週報的讀者一個非看你影展不可的理由。
蔡:我前面不是講了一堆了嗎(笑)!就因為值得大家來看,我的展場在咖啡廳一樓與四樓,從4月9日開始,應該會維持一個半月兩個月之間,到時候會有更確切的時間公佈,歡迎大家屆時前來參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