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無處為家

<font size=2>專訪《歡迎來到德國》導演&編劇Samdere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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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08

在被全球化浪潮席捲的現今世界,移工與移民的現象早就不再罕見。週末時分,走在台北中山北路一帶或是台灣各大城市的車站周遭,總不難看見這些與我們面容迥然、語言殊異的臉孔。不論是帶著淘金夢想或是經濟壓力,這些遠方的朋友來到台灣,除了改變了他/她們自身的生命之外,也讓台灣的都市面貌及社會增添了嶄新的變化。

然而,追溯這因跨國資本主義所造成的人口流動,早在數十年前便已肇始。其中一個例子便是1950年代末的德國政府,為了增補因經濟起飛所需要的勞動力,開始有計劃地跟地中海地區國家簽約,引進短期外籍勞工;而到1970年代石油危機爆發,德國才結束了這樣的客工(guest worker)計畫。一些母國較為富裕如義大利、西班牙的勞工紛紛回到原生國,然而仍有三百多萬人則因不同原因留了下來,並將他們的家庭遷居至此開枝散葉。而其中,土耳其裔的移工正佔有相當重要的比例。

參加本次金馬影展,且今年在德國創下四億票房佳績、獲得德國電影獎最佳影片銀獎及最佳劇本的《歡迎來到德國》(Almanya - Welcome to Germany, 2011),描繪的便是一個已在德國定居三代的土耳其裔移工家庭在一次假期中返鄉的故事。片中透過一位6歲男孩Cenk的目光及他的表姊Canon所講述的家族史,凝視了四十年來德國土耳其裔移民的集體歷史。在這看似笑淚交織的喜劇當中,隱含的卻是外來移民進入新國度時,在語言、文化、生活習慣上所面臨的格格不入及適應的歷程。而當他們終於成為「德國人」,「異鄉」成為了「家鄉」;此時此刻又該以怎樣的心態去面對原來已逐漸在記憶中變得陌生的母國?身分與認同,情感的依託,遂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顯得模糊並相互糾葛;而不同的世代彼此之間,又該如何在當中獲得彼此的共鳴?

影展執行單位除了邀請影片參展之外,同時也邀請導演雅瑟敏‧薩穆德里(Yasemin Samdereli)及編劇娜思琳‧薩穆德里(Nesrin Samdereli)來台進行映後座談。在執導這部首部長片之前,這對編導搭檔姊妹早已合作多年,並以《Turkish For Beginners》這部涉及多元文化差異的電視喜劇在德國大放異彩。放映週報也趁此次她們來台的機會特地做了專訪,請她們談談這部電影的源起及對電影本身內容跟形式的看法。

本片有依據您的自身經驗進行改編嗎?

Yasemin Samdereli (以下簡稱Samdereli):這部電影的許多細節是來自我們家庭中發生過的事,某些部分則源於我們的祖父母或父母所告知的個人經驗。但這部片事實上也不算是真正的自傳,因為同時也把很多別人跟我們說過、可能我們自己也親身體會過的事放進去,所以實際上是大家的故事、或說是很多與我們類似的移工(immigrant worker)或移民家庭的經驗共同匯聚而成。比方說片中的Muhamed小時候非常怕耶穌,那個段落便是我的母親向我提到,當初她弟弟要來德國時,他在土耳其的長輩和朋友真的跟他這麼形容德國,導致他產生很深的恐懼。


「家庭」這個部分在片中佔有非常重要的比重,可否請您談談土耳其人的家庭觀念,另外,像你們這樣的家庭移民來到德國,是否也會受到什麼影響呢?

Samdereli:傳統上土耳其人的家庭觀念是非常緊密的,而且很多家庭也是非常龐大,並且會經常保持連絡、聚集在一起。雖然到了德國後仍會盡量維繫這種大家庭的感覺,不過可能是生活習慣的關係,無法像以往一樣都住在一起。但我覺得,跟德國人或者是別的文化不太一樣的是,即使我們分散在不同的城市,還是會經常透過電話,去關心其他成員的生活。我覺得這方面還是跟一般的德國家庭不同。


這部電影其實有點像是一部公路電影,同時上路的過程中也伴隨著過去的回憶,這個形式是一開始就打算採用的嗎?但感覺用的方式又比較簡短,不那麼長,到爺爺去世後就開始比較快的收尾,為什麼會想用這麼輕快的方式處理呢?

Samdereli:雖然剛開始有不一樣的劇本,但是這劇本在不斷修改的過程中一直都帶有公路電影的色彩,也就是會有「旅程」的概念:一個是從土耳其到德國,另一個則是德國到土耳其。在後製上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大約6個月,從最初的150分鐘剪到現在的版本。考慮到這部片一開始是喜劇,而到後面開始有點悲劇的氛圍,為了避免調性連接不起來,所以我們想了很多方法來讓這部電影可以平衡,讓好笑跟難過能冶於一爐。


這部片令人聯想到《小太陽的願望》,是否有參考呢?本片在德國放映時,有被這樣討論嗎?

Samdereli:事實上劇本早在之前已經寫好了,後來看到《小太陽的願望》也覺得確實有些相似,不過仍有不同的地方,所以我們還是繼續完成拍片計畫。至於相像的部分就讓觀眾們去討論吧。


片中Canon提到,要組成一個家庭,必須有許多成員,像是祖父母、叔叔、伯伯等,但最後她特別提到「history」(中文譯為「族譜」,但亦有「歷史」之意),為何會這麼說?

Samdereli:像這類移居很久,甚至已到第三代的移工家庭,雖然在生活習慣上已經非常現代化、和德國人差不多了。但還是有自己的特色,仍然有自己的家庭傳統背景,並且家庭關係親密。Canon在片中雖然懷孕,但她的背後還有叔叔、阿姨這些親戚,而這些,也是她的家庭。同時,家庭是有歷史、有故事的。那些原生的紐帶都依然存在。所以除了平日以電話聯繫,行事時往往也會考慮家庭其他成員的感受跟看法,避免去傷害到他們的感情,這些都是在做決定時必須考量的。無論如何,家庭總在後面有著很大的影響力。



以我自己來說,我也曾經有過一個英國男友。當我要介紹他給父母認識時,我也需要花點時間跟他說清楚。雖然我家庭內的人講話都很輕鬆,人也熱情;但也要注意到自己的分寸,並不表示什麼事都可以做,不表示可以不尊敬老一輩的人,有些事情是有忌諱的。在面對不同文化的人、與他們相處時,這個部分要講得很清楚,為了避免任何在這方面的誤會導致的不愉快。


像現在已經到移民第三代了,會不會到了第四、第五代,是否會愈來愈不認同自己是土耳其人?

Samdereli:多少都會,但每個人的情況會有些不太一樣;比方說,第三代已經有一些人都不會講土耳其語了。另外有一個情況是,土耳其人與德國人結婚的情形在以前是很少見的,但現在到處都聽得到也看得到了。他們以後應該無法像之前的人那麼認同土耳其是他們原來的國家。






土耳其移民在德國要維持自己的認同跟文化,會很困難嗎?

Samdereli:實際上還好,因為在德國可以收看土耳其電視台;不過看電視畢竟與真正閱讀、書寫土耳其文有所落差。德國學校並未安排土耳其文相關課程。因此我和我妹妹的土耳其語並不那麼熟練,既無法書寫,說起來也不如土生土長的土耳其人流利。但你也必須考慮到的是,既然都已經住在德國,上的是德國學校,也表示必須要了解德國的文化及政治,這實際上已經會花上大量時間,那麼還要同時去熟悉土耳其的傳統及現況,兩者並不容易兼顧。


您在影片中有放入新聞影片的片段,為何會使用呢?另外附帶想問的是,「地圖」這個元素在片首與片尾都出現過,一開始我們並沒有看到安纳托利亞地區的地圖,但是到了最後這個區域出現了,並且與整個歐洲地圖結合在一起,當初是怎麼想到這點子的呢?

Samdereli:因為像影片中這樣的故事,在德國是經常發生的,那時候移工們來到德國,德國的新聞台都有持續記錄,例如像你在片中所看到的,第一百萬個移民獲贈摩托車等等這樣的事件。事實上,有非常多的檔案影像資料被儲放在德國的倉庫裡。我們覺得使用到這些影像的好處是,可以讓觀眾去了解到這部影片所講述的是真正的歷史,是德國歷史的一部分,而不是一個純粹架空幻想的故事。使用像新聞影片這類的史料,會讓影片本身的說服力更強。關於你問的第二個問題,這個要感謝我妹妹,因為「地圖」這個概念在一開始發想劇本時便被寫進來了。


影片快到尾聲時,我們看到當祖母推開門時,發現祖父在老家購買的房子只剩下一面牆,而在眾人進來後,我們會發現他們看到的其實是一整面的山谷,此時有一個從左到有的橫搖鏡頭將山谷景色一一收入。我一直覺得,這個鏡頭除了說明祖父買的房子已經不存在之外,似乎還暗含其他的寓意,不知道導演您怎麼想?

Samdereli:按照劇本,原本是他們到了老家之後所看到的會是房子變成廢墟的模樣;但實際到了現場,我們覺得去尋找一個可以用得上的廢墟或是重新建造一個,都既麻煩又花錢;所以後來靈機一動,就決定只做出一道門,讓觀眾打開門時會對所看見的事物產生驚訝的感覺。關於這個景象該如何解釋,我們從來都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我們覺得,可以讓觀眾自己去想一想。每個觀眾都會有不同的解釋,例如有些觀眾會單純的認為,這是不是被不動產公司騙走了?(笑~),又或者有些觀眾會思考這個景象是不是一個特別複雜的隱喻?面對這不同的詮釋,我們覺得這樣也不錯(笑~),每個觀眾都會運用他自己的想像力去理解。


本片是否有在土耳其上映呢?

Samdereli:影片在十月底剛在土耳其的戲院上映,我看過一些評價,好像還不錯,但我目前還不清楚觀眾進場的統計數字,不知道觀眾是否喜歡這部片子。土耳其有個「安塔利亞電影節」(Antalya Golden Orange Film Festival),這是在土耳其非常重要的電影節。有趣的是,我的片子在這個影展獲得的卻是「最佳國外電影」(Best International Picture) (笑~)。


當初有預估能賣這麼久嗎?

Samdereli:當初並沒有預料到會那麼成功、賣到這麼多國家。不過,那時我便覺得,像這類的故事是其實是國際性的,是不同國家都可以接受的,而且說故事的方法,也是不同國家可以接受跟體會的,所以我覺得或許有可能賣到其他地區。你也可以說我是有這樣的期待。我覺得我妹妹這方面比我聰明,她比較有國際觀(笑~)。實際上,那時我還在憂慮在德國是否有市場,因為有德國人跟我說這部片不要去土耳其,因為裡面有太多德國的東西;然後又有別人說德國人不會去看,因為裡面拍的是一個土耳其家庭(笑~)。事實上我都還沒想到,其實世界上這麼多不同國家都有移民的存在,所以他們必然能夠體會、了解這部電影的特色。但我妹妹那時已經覺得國外是有機會的。


影片中有許多笑點其實都來自於語言以及刻板印象的誤解,請問您怎麼看這方面呢?

Samdereli:在使用語言這件事上,因為我有外國人的背景,所以經常會感受到這樣的經驗:比方說,若對方在使用你的語言時並不順暢,那麼我們往往會認為對方並不是特別聰明的人,因為他無法善用語言表達想法。但事實上,他可能在他的國家、他的母語之內是一位哲學或法律教授,只是因為使用的是我們的母語、不是他的,所以他在表達想法上有所窒礙。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碰到這樣的問題,因為我們的父母在講德語時會有濃重的土耳其腔調,所以別人和他們相處時也會有以為他們並不聰明的錯誤印象。從小我們就察覺,語言是會影響人對人的看法及關係的,也就是說,當你在評價一個人時,其實會跟他使用語言的能力密切相關。我不知道台灣有沒有發生像在德國這麼好笑的情形:就是當你跟一個不太懂你的語言的人在溝通,你所講的他聽不懂時,你會重複再講一次,可是是用更大的音量(笑~)。看起來好像是你必須要講得更生氣、更大聲他才聽得懂,可是實際上根本不是如此。


為何德國觀眾會這麼喜歡這部電影?是因為宣傳、或是上映戲院比較多嗎?還是因為口碑呢?

Samdereli:事實上宣傳預算並不是很多,我想會如此受歡迎,可能有幾個不同因素,第一個是在這部片作院線上映前四週,有先在柏林影展放映,當時有很多媒體報導,也傳出不錯的評價。而以德國電影來說,我們獲得250個拷貝的放映,雖然只有美國大型電影發行的三分之一,但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所以可以馬上在很多不同城市的戲院上看到。但我覺得最重要的因素,其實是人際之間的傳播,也就是口碑,因為從3月上映起,一直都能保持放映,甚至到現在仍有戲院在播放,因為一直都有新的觀眾願意進來。而事實上宣傳的效益早就已經過了。


移工在德國的發展很久,其實之前也有過類似題材的作品,像是法斯賓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的《恐懼吞噬心靈》(Ali: Fear Eats the Soul, 1973),或是近年來如法提‧阿金(Fatih Akin)的《愛無止盡》(Head-On, 2004)。有趣的是,上述的影片多半是描繪移工家庭比較悲情的一面,但是你們做的卻是一個喜劇作品,不知您怎麼看待您的影片與他們的差異?

Samdereli:每位導演偏好的故事不同,有的喜歡喜劇,有的偏好悲劇。我在影片中所講述的故事與我自己的生活有關,而這些透過我的祖父母、父母所講述的記憶,其實多半都非常好笑!或許他們會記得的總是比較好玩的部分吧。我們小時候碰到比較多特殊的情形,想起來也都是很有趣的。而且,並不是每個移民都會碰到悲慘的遭遇,不會都是犧牲者。德國有那麼多移民,每個人的故事都是不太一樣的,自然也會有快樂、好笑的例子。而我們想講的正是這樣的東西,而不是一個很沉重、悲哀的故事。






影片到最後時,我們發現Canon和Cenk看到他們的長輩在畫面中同時出現年輕與現在的模樣,甚至連死去的祖父也出現在家人相處的場景中。為什麼會想讓這樣的影像出現呢?看起來像是鬼魂回來了,可是卻帶有很溫馨的感覺。

Samdereli:這些鏡頭,也不能說我們一開始就有計畫要放入。但是,我們一直都認為,一個人不是只有他現在這個樣子,他也有他的過去、他的歷史,也許很多東西是我們所看不到的。這個世界除了此時此刻之外,有許多是我們看不見,卻一直都存在的事物。所以我們在寫劇本時便思考,如果讓小朋友看見這樣的畫面,會不會挺有趣的?這當然可以說是一個比喻,但若你要說是刻意放入的,卻也不是如此;我們只是覺得有一種感覺,需要將這種感覺放進去,而這樣的畫面剛好是非常適切的。





導演人像為現場攝影


劇照部分感謝海鵬影業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