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的侷限中,定義創作與自由
專訪里茲影展終身成就獎得主蔡明亮導演
英國里茲國際影展(Leeds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是北英格蘭除了倫敦電影節之外的主要影展活動。2010年第二十四屆的里茲影展為期18天(11/4-11/21),總天數較一般影展的標準為長,選片野心兼及商業和非主流(註1),共有五個主要單元:包括「Official Selection」(競賽類劇情長片、年度和精選回顧影片)、「Fanomenon」(其他類型影片、短片和動畫,註2)、「Cinema Versa」(紀錄片)、「Short Film City」(競賽短片)、「Cherry Kino」(實驗電影)。
去(2010)年11月,蔡明亮導演的作品《天邊一朵雲》和〈蝴蝶夫人〉列於「Official Selectioin」單元,同一單元的影片還包括泰國導演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美國導演安東寇班《完美狙擊》(The American)等片。里茲影展並頒發金貓頭鷹終身成就獎(Golden Owl Award Lifetime Achievement Award)給蔡明亮導演。此一獎項原為「正式精選」(Official Selection)單元競賽類影片的最佳影片獎,今年首度另外設立與頒發終身成就獎。
除了影展頒獎榮銜外,影展還規劃了研討會和兩部電影的放映座談等活動配合獎項的頒發。「里茲影展是英國少數仍由市議會(City Council)支持資助的影展之一,在宣傳上趨向低調,影展調性比較不八股,在贊助對象的選擇上也多一些彈性。比較學術,也可以說比較藝術。」里茲大學世界電影中心(Centre For World Cinemas)蔡明燁教授(Dr.Ming-Yeh Rawnsley)提到影展的屬性時表示;他同時也是本屆電影節相關活動:「蔡明亮研討日」(Tsai Ming-Liang Study Day)和「與蔡明亮面對面」(An audience with Tsai Ming-liang)的召集人。為何首次規劃的終身成就獎會選擇台灣的蔡明亮導演?蔡明燁談及獎項決定的過程:「今年的電影節本來就有頒發金貓頭鷹獎給電影人的規劃,當時提出這個想法,加上電影節主席(Director)、策展人(Programmer)和里茲大學世界電影中心主任都很愛他的電影,我們都認為蔡明亮導演的電影非常inspirational(具啟發性)。」
除了1993年《青少年哪吒》之後的大銀幕作品,或許觀眾對蔡明亮產生印象是源自他更早期的電視編劇(現在已不易看見),如:《不了情》(1989)、《海角天涯》(1989)、《麗香的感情線》(1990)等,甚至是更難得見的當年金穗獎八釐米短片佳作〈飛碟狂想〉(除了蔡式影像幽默,也有豐富的配樂,近期曾在2008年「金穗獎得獎作品與回顧展」公開放映過);也或者來自銀幕之外,如前幾年每逢上片之前,與他在校園、夜市、書店的近身接觸,或者一個人無聲地閱讀《你那邊幾點》的劇本書等等。這幾年他的生活和作品都有了新的轉變。不僅和陸弈靜、李康生合開咖啡館,和觀眾接觸的場域也從戲院、街頭和校園講座逐漸轉進博物館和其他空間,在電影創作之外,多了視覺/錄像/裝置藝術家的身分。「我連你的電影(院)都不要了,我去租一個放映機就可以,因為觀眾開始看我的作品,並沒有要求要在戲院。」他說。
確實,與法國羅浮宮合作並獲得典藏、集結了蔡式老班底和國際演員、工作團隊的作品《臉》,以及下檔之後的全台巡演,或可視為關鍵的轉折。他開始帶著作品離開戲院的大銀幕,走入不同的場域、走進博物館。「我慢慢看到我的舞台在哪裡,之前我是很被動的,被放在原來的位置,後來我發現可以脫離它。」《臉》的巡演走到最後一站澎湖,他與一張廢棄床墊相遇,成為後來的裝置作品「情色空間II」中的重要素材,最後再回到博物館(國美館)展出。
創作空間和媒材的轉變,對蔡明亮的影響為何?是否讓他找到新的方法突破市場和發行的侷限,維持個人創作的自由?本期【放映頭條】在英國里茲專訪蔡明亮導演,娓娓道來他與影展的關係,並從三個面相(作者、觀眾、空間)暢談近期幾個博物館作品的創作機緣;最後更難得分享自己對表演、寫作和音樂的堅持與看法。
這些年來您不是第一次「流浪」到國外不同的城市參展、回顧放映或領獎,但這次受頒的是「金貓頭鷹終身成就獎」(Golden Owl Award Lifetime Achievement Award),有肯定影人生涯成就的意味,對一個仍持續拍片的創作者來說,是否有不同意義?
蔡明亮(以下簡稱亮):我好像拍到第三部就有人頒終身成就獎給我......我覺得是蠻奇怪的一個現象,大家似乎知道我不太會變心、變質。像最近去韓國釜山(影展),他們頒了一個亞洲最佳電影人給我。我的tone調好像給人感覺不太像是釜山的,但其實我是他們一路很注視的導演。所以你會看到現在電影界或電影節的矛盾性;他們也不能沒有我,也不能沒有現實的那一塊,大明星、大排場啦。他們有時候要凸顯一些價值觀,「我頒給這樣的導演」,但有時候也很搖擺。最近有一個韓國最大的電影雜誌來,做一個七個鐘頭的採訪,說有很嚴重的議題要討論。一般我是不耐煩的,可是我也知道我跟韓國的關係。
這兩個資深影評人要做一個大篇幅的報導,一方面是因為我得獎,另外他們覺得有一個很重要的話題:「幫蔡明亮找回他韓國觀眾的熱情」。因為他們覺得我的電影在1990年代,在韓國影響很多人,可是到了2000有一點往下掉。可是他們認為我的電影在2000年之後,其實是更豐富,變化很大。我說:「有嗎,還是李康生阿!」(笑)。他說不是,是內在的變化。這種東西就是一般觀眾不能理解的,我自己很清楚,我拍片不會傻傻地拍一樣的東西,雖然好像是一樣的元素。「但為什麼觀眾?」我說因為觀眾跟不上來阿!你這樣走,他們這樣走,我說如果一般的觀眾對我有很大的熱情,很可能我就不是我了。
里茲這個影展我真的是很陌生,世界上有很多影展我都不知道了,但他們卻都知道我的電影,像哈薩克、波蘭這些國家。這表示其實還是有人在思考電影是什麼,電影的創作面相還是要被發展;你問我意義,不是我覺得有什麼,而是大家覺得電影還有什麼意義。我顯然不是一個主流電影的電影人,我從來不往那邊思考,可能我中間有一些過程,還是會有一些掙扎:我的電影會不會有很多人看?後來慢慢我沒有掙扎,我就只是在做了。這個時代就是這樣,如果沒有做你完全沒有機會,這個世界、電影也沒什麼機會。當然我要人家support我,里茲影展是一個support,釜山也是,一個看起來這麼商業的、大拜拜的,它願意丟一個很重要的獎給一個導演。
這是一個鬆動,還是一個堅持?對一個影展來說,它似乎本來就有一直要照顧的市場。
亮:一些重要的影展一直都有些堅持,可是大部分都在鬆動中。我對里茲影展不熟,是兩個學生跟我講說它比較學術,沒有大明星,沒有紅地毯。我覺得就是這樣,這都是培養觀眾。
是一種本份耕耘的感覺?
亮:對,當一個東西到了文化層次的時候,它不能鬆動,甚至沒有妥協。像台北202兵工廠的事情,他們說哎呀張曉風我們都已經讓步了,為什麼還說我們強暴什麼的。我很同情他的想法,文化就是文化,商品就是商品,你不能又要文化又要商品。
但似乎有個趨勢是,很多文化活動要往那個方向去。
亮:文化也可以變成商品沒有錯,但這是他的概念不是他的本意。
剛有提到影展和觀眾,是不是影展到了一個極限,必須重新思考平常該做的事情?像英國有一些少廳的藝術電影院會發影評資料給觀眾,或像台灣電影資料館的主題放映,以及近期高雄的電影圖書館要從一個不收費的、大雜燴型的放映方式,轉為聚焦在一些台灣不容易看到的獨立或藝術片,然後開始收費。這似乎是一種教育或推廣的過程,導演對此有特別的感受嗎?
亮:我其實比較少去參加外面的活動,一方面自己也不太年輕了(笑),我可能都比較專心在創作。我當然覺得每個地方都需要這些,要有過程、有人做,而且不能去追究它效果好不好。有電影節、電資館,就讓它在那邊。可能國家或財團想要支持這個事情,讓到處都有這些藝文活動。不一定是電影,我常想,為什麼我們老覺得電影的觀眾是電影培養出來的?不是的,那誰去培養國劇的觀眾?沒人演國劇、地方戲曲了;是因為觀眾不接受了,他的層次使他不接受,沒有需要,沒有欣賞或者願意靠近傳統的渴望。
結果展現在觀影上面?
亮:電影也是,到後來電影院培養的觀眾很多是妥協的不是嗎,影展辦到後來,都是在妥協。所以就要思考觀眾的培養在哪裡,我覺得已經不是電影院了,或者,已經不是電影這個事情了。電影我download就可以down下來,為什麼要跑到電影圖書館看。更深一層的問題是現代的人沒有閱讀的習慣,沒有求知欲了。如何培養他在求知裡面得到樂趣,來取代打電動、唱卡拉OK、玩各種computer games、facebook,是這個重點,我慢慢就明白了。所以我對很多事情就有點冷淡,沒那麼這熱衷了。反而覺得說,如果你去台中比如說國美館,開始有小朋友被帶進來看美術,它可能是一個新的機會。
你看我的小朋友(乾兒子),他完全沒有興趣看電影,跟他講3D他沒有興趣,他不是我們那個時代的人了。3D?在家裡他早就3D了。藝術片他更不會看了,童話他也不看,怎麼辦?如果他去看,他看到的就是那些東西。有時候人家問我覺得台灣電影新的一輩,我覺得真的很無趣,因為很像,都互相抄襲,表演也是,制式化到一個程度,為什麼?現在好像很方便,但是都缺乏;很飽足,但就是空洞的那種感覺。當然還是繼續要放映,是很好的,有公開的場域,放大銀幕。但現在很多就是純消費、去shopping,包括網路這些。電影的思考,回到最簡單就是電影有沒有創作,你要給人家看的內容是什麼?台北一年拍的從十部變成一百部,這一百部到底有沒有「創作」?不是有沒有「內容」,每部電影都有內容,但都假假的,連故事都很虛假,不要說表演了。
最近讀到一些文章談英國的1950年代,戲院的觀眾有男女老幼,會遇到街坊鄰居,就像平常社交活動。這種互動、人的溫度,在制式的觀影習慣裡慢慢就沒有了,但像近期台灣各地出現不少主題性的放映行動,似乎也產生了一些新的觀眾,有點像您在報導中說的「流動電影院」,可否談談這個概念?
亮:嗯,以前都是這樣。觀眾當然不一樣,這也是我一直在講的,重新去思考發行的機制。很簡單,你的電影適合電影院你就去,不適合就不要去。可是去哪裡還是不知道,所以我就找方法自己打電話:「你要不要包場阿?」、「你公司要不要包場?」,或「你學校要不要包場?」。沒有說一定好或不好,可是起碼我先拉出來,離開主流的體制,離開你被邊緣化的命運,不是傻傻的在那邊死路一條。先離開,才會有思考的可能性:我怎樣生存,怎樣被使用、被看到。
全世界跟台灣也都不太一樣,我覺得台灣可以變成示範。我很怪,不賣座可是一直要拍。我的觀念很簡單,我只拍給二十個人看,這二十個人使得我被全世界很多個角落看到。我不是用市場來做靠山,我後來發現,我比較是文化性思考,是自由地表達自我。沒有自由,你只是在做商品,那不是創造。
國家又說要蓋國家電影院,請問內容是什麼?就是這個根本的問題。你有硬體,可是像中國這樣房子蓋起來,沒有人的味道。要有場地,有作者,也要培養觀眾,你不能只有一個作者,那他是來受苦的。台灣的創作在電影這塊是蠻慘的、很幼稚,當然不是全部,還是有少數很有能力的。因為他的概念是要追求數字,掛名叫文化創意產業,以產業做標準、目標,文化只是手段。可是我想做的,文化是目標,產業可以是手段,這中間很矛盾。
您曾提到在《臉》的全台巡演過程中,您也在思考「自己曾經是觀眾的一份子」, 可否談談觀眾和創作者的關係?
亮:我一直都是,很多養成都是。所以,如果我不是1980年代去到台灣,我可能不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的導演。大環境和我自身的需要剛好結合在一起,我是一個學電影或戲劇的大學生,加上我是那個年代的人,可能比較飢餓、比較有渴望。現在那些東西都還在,可是觀眾的選擇性其實是被操作的。
台灣很好玩,有侯孝賢或我這樣的導演,但我們做的事,正面性的(影響)比較沒有提出來,負面性的比較多(笑),尤其是金馬獎這個電影節的單位。來自各領域的評審,因為他的養成關係,對電影是用一種主流的觀念,對其他領域不會,單單到了電影這一塊就會。鏡頭不動就說是植物人啦類似這些,其他評審也不說話,或說我的電影不賣錢,但評審什麼時候變成要管賣不賣錢?但在亞洲,好像創作一定要跟做生意掛在一起。電影的確是有這樣的考量,但奇怪它就不能很純粹,那價值觀是很混亂的。
或許他們並不是不知道有其他的標準?
亮:不是,在電影這個事情上比較沒那個標準。在亞洲,如果你是一個電影導演,就是票房論英雄,論你的價值,但在歐洲,他們的對藝術的思考比較成熟,對人、對美學的概念不同。
所以問題回到觀眾身上,因為創作者已經在變了,不然就不會出一個侯孝賢,侯孝賢不會是國際導演。但我們的觀眾沒有變,包括那些評審,每一個人都是觀眾,沒有人說他不懂電影,但我現在反而會跟人家講,請問電影是什麼?因為我也常被問,我覺得真的需要被問,尤其中國更需要。第一,它是三十五釐米的膠卷,當然digital也可以是,它沒有錯,只是一個水彩,一個素描或油畫,可是三十五釐米不能被代替。
我們和侯導那一輩的人,受到很大的衝擊是在1980年代。解嚴有一種政治意義,文化得了自由,人是貧窮的、是有需要的,心理生理都是的。商業不用靠奇蹟,但文化要,沒有各種條件,怎麼會產生文化?所以我很珍貴台灣的這塊,常拿出來提醒現在的小朋友:其實你是在一個很好的環境,只是自己不知道。我們也很巧,在一個更好的時代。羅浮宮的收藏是台灣的電影,看起來很奇怪,但就是有這個機緣發生。
可以談談〈河上的月色〉和〈是夢〉這兩個與博物館有關的作品嗎?
亮:在《臉》被羅浮宮收藏之後,有比較多藝術界的人來找我做非電影的創作。〈是夢〉就是第一個比較正式的,更早也有劇場和舞蹈界的邀請,但視覺藝術比較成熟是在〈不散〉之後,北美館請我作〈是夢〉去威尼斯雙年展。我還是從電影的角度,從一個老戲院出發思考。這作品也很符合我劇場的性格和對「展覽」的觀念:當一個影像是藝術品的時候,它為什麼一定要在戲院裡面放?它可以拉出去,拉到哪裡我還不知道,因為我們還是侷限、拘泥要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可是我心裡面的空間已經不是現在的華納威秀。做完〈是夢〉我得到一個很特別的回應。荷蘭一個藝評家寫了一篇文章,開頭說:「這個作品宣告電影死亡,同時重生、同時復活。」那感覺簡直......
作品當然還是用到電影的元素──老戲院的椅子,放到一個展場,只有象徵性的幾排椅子;舊的電影概念,可是延伸到一個新的可能。這位藝評家點出了我的概念,好像在找一個新的位置。我做電影跟別人不太一樣,別人是以題材為本,要讓觀眾感動、喜歡,可是我是以媒材為本。
從媒材的物質特性出發,但又帶有精神層面的目標?
亮:對,這麼神奇的東西、這image到底是什麼?傳達故事嗎,還是要產生一個新的力量,這張臉孔到底要幹嘛?我一直往這邊思考,所以藝術界的人開始看到他們平常不在戲院看到的東西,我後期的作品從〈不散〉開始就往這方向走,空間和影像的處理,盡量要脫離傳統的表述。
我慢慢看到我的舞台在哪裡,之前我是很被動的,被放在原來的位置,後來我發現可以脫離它。在台灣我是花最多力氣去製造我被看到的空間並實踐,不是製造舞台。賣票的行動有點像行動創作:我有一個作品,可是不容易被使用,所以我要去創造,就去賣票;並不是(戲院)老闆對你很好,是因為有票所以才給你兩個禮拜,類似保證金的意思,我用這個來展現。後來我連你的電影(院)都不要可以,因為觀眾開始看我的作品,並沒有要求要在戲院。所以臉的那次蠻成功的,我去了很多想像不到的放映場地,中學、戶外放映等等。
大家也用另外的觀念來看我的作品,以前很care看不懂,現在還是會說看不太懂,但他其實是開心的。或是有財團來包場,你可以說他很附庸風雅,因為羅浮宮?可是我覺得是博物館帶來的效應說:它是一個美術、一個藝術品。我覺得這幾年走這塊走得很順、很自然,因為影片本來是這屬性。你知道我們的限制在哪裡?就是戲院、agent(片商)。
似乎是一個體系和空間的限制,兩者都有?
亮:我在歐洲也遇到很多問題,他們越來越困難。但很重要的是,博物館是全球的概念,所以我就放一些力氣在博物館的經營,可是我還是拍電影。但我在思考,我的電影可以不在戲院發行,起碼在台灣我可以做到,我不再乎新聞局要補助多少發行費,因為一樣是送給戲院。不如自己做,經營出新的方式,當然要看電影的屬性,它能不能進博物館,還是要認定。
我看了之前一些報導,都很明確地提到空間的打破這個概念。
亮:因為你剛問到〈河上的月色〉,我覺得台灣是個收藏(家)風氣蠻成熟的地方,這幾年台灣最大的改變就是畫廊和美術館的風氣,可以看到一個環境對文化、藝術上的需求。像陳界仁那樣艱澀的影像表達,在台灣都會有人收藏,都有收藏的價值。所以是羅浮宮幫我推波助瀾,《臉》一出來後不管評價怎樣、金馬有沒有得獎、票房好不好,通通沒有關係。
藝術界看到了羅浮宮的一個收藏品,這是少有的,所以北美館就收購了〈是夢〉,接著很多邀請都是非電影創作。上海美術館和名古屋的〈是夢〉,我的椅子有九排,就這樣分出去。接著又在國美館作「情色空間II」:三十幾個白色的房間,每個房間有一個video,是一張床的錄像,HD拍的;四十分鐘的長度只拍一張床,很像幻燈片,其實不是,它有光線的變化,大概七個鏡頭。
這張床是在澎湖廢棄磚窯的一個廢棄床墊,有點像《黑眼圈》,太久了十幾年丟在那邊,受潮發霉、長綠苔,很漂亮,我去拍了三天。
那是在《臉》巡演最後一場在澎湖的時候?
亮:我當場沒拍,但後來實在太想拍了就回去。台中國美館(台灣美術雙年展)也是用這個作品。
「河上的月色」裝置展是今年三月學學文創的老闆娘他來喝咖啡,很喜歡,就希望我去賣咖啡。我覺得那裡做生意太慢了,而且我沒有力氣,可是他還是希望我進去,我說那就做作品。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找了四十九張椅子擺在展場──台灣人用過的,關於記憶。
舊椅子,所以有記憶。我去老家庭、跳蚤市場、外島,蒐集各種樣式的椅子。沙發也有,鐵的椅子也有,或者相館給人拍照用的籐編的椅子。同時播放一個video,就是〈河上的月色〉,我七年前拍的短片。
還是原來那個版本?
亮:對,兩隻狗。因為我自己很喜歡那個作品,它有很粗糙的畫面,沒有打光。就兩條狗過淡水河,因為河乾掉了。因為展場在六樓,正好可以看到基隆河,作品就讓你看到河以前的樣子。作品可以使用:你買一杯咖啡坐在舊椅子上,看河,看我的video。同時,我為這個椅子畫肖像,目前畫了三幅,共要畫四十九幅,展四十九個月。這個作品反應非常好,因為很親切,很多人看了很感動,還有老師帶學生去看。我覺得我的創作脫離不了我的生活和價值觀,一般錄像裝置比較議題,我就是很自然想要表達我的生活方式。後來就有些畫廊來跟我接觸。
剛談了很多「空間」,可不可以談談「表演」或「演出」的經驗。譬如你在小康導的短片〈自轉〉中(《台北異想》其中一段)變成演員,是否真的把自己當成演員?
亮:The last one,only one......(笑)我完全是衝著小康和羅曼菲,因為他要拍、要紀念羅曼菲。我只是在演我自己,陸奕靜也在演他自己,所以我就同意了。我不是好演員,我自己看表演很準,我不過就是恰當地反映了自己的情緒而已。
我在銀幕上不好看,不是說長相,而是不會發光。演員是要在銀幕上要有光芒,要使畫面好看,這是一個電影美學的概念。演員是千挑萬選的,我沒有非演員的概念,只要在銀幕上能蓬蓽生輝,就是演員。
我認為小康也蠻勇敢的,提出這樣的要求並且執行。
亮:這個作品反應很好,他處理得蠻大器,簡簡單單的,陸奕靜坐在咖啡廳裡,我都沒有動,只是坐著。
剛提到的這些作品都很少機會被看到,〈蝴蝶夫人〉也是,曾看過報導提到你很保護這些片子,所以我也很意外這次在里茲電影節有播,似乎是還想要讓它醞釀一段時間?
亮:我現在有些東西是很保護的。我逐漸形成的觀念是,越是混亂的時代越要思考,而不是接受它。我們每一件事都制式地使用,拍了電影,上片,然後賣電視,電視就宰割說那些有裸露就要剪,你也不能說no,不然就不能賣,因為合約上就講好了。DVD是你還沒出,別人就幫你出了盜版,但使用率也不高,因為廉價,沒有所謂作者的尊嚴。我走的是藝術創作的路線,而且我周邊的狀態很成熟了,可以support我去做。
這個周邊是指?整個團隊、環境?
亮:對,美術館,還有使用的人。我想清楚了東西要被視為藝術品看待,不是消費品。我連咖啡都是作品,所以人家才會在使用的時候非常守規矩。我要看你會不會保鮮、經營,會不會煮咖啡?這樣東西就比較能呈現你要的狀態。
所以像〈蝴蝶夫人〉,我不輕易丟出來使用。比如說〈是夢〉,從沒有參加過電影節,二十二分鐘的版本,不在任何公開場合放。我有四個版,現在有一個收藏,其他三個都在巡迴中。它被看到,而且很恰當地使用,它並沒有孤芳自賞,反而被很尊重的、完全的使用。所以《臉》我根本就不在台灣出DVD,你有盜版沒關係,可是我要出的就是典藏的DVD。有沒有人呼應?有。
坎城六十週年紀念的〈是夢〉版本只有三分鐘。
亮:那不一樣,〈是夢〉是二十二分鐘,那三分鐘很像預告片。你看盜版我不能阻止,但我要你知道那不是原作,是複印的、小型的,如果有機會就去看大銀幕。所以大陸請我去演講,我的門檻就是不修剪,而且要放拷貝。今年菲律賓請我去辦回顧,我後來沒有去因為他們沒有錢放拷貝。我說,那你們就放DVD,但我不去。你現在都是盜版世界沒關係,可是要發展到有一天,你的國家也有正版,讓人民去做選擇。
蔡明燁:不只作品,這些獨特的作法,都是你自己摸索出來的還是跟誰一起?
亮:包括賣票這些事情,我都自己在想,因為我太了解自己作品的屬性。我跟製片說,不要賣電視版權了,DVD出十張就好,他說怎麼可能阿。我DVD只要賣三張就夠了,為什麼要去經營兩千張那麼辛苦。我在夜市上看到人家賣九十塊或是三十九塊,我就把它收購了,因為沒人買。《天邊一朵雲》是這樣,九十九塊,我看到就買,它是原版的,從伍佰塊變九十九塊。可是我的製片現在就懂了。我是有被刺激的,有人對我的作品有回應,我就想原來我可以這樣做。
可否談談文字寫作和出版的部份?
亮:我不太知道我未來是什麼樣,我最想什麼都不要做(笑)。我很怕寫作,因為它很耗我。
部落格我停了,因為前一陣子有個網友一直上來搗蛋。我後來告他,後來查到、新聞也報了。看到他我很難過,我們網路上有這麼多這樣的小孩,也是一種邊緣人,不太知道自己要幹嘛,就上網來搗蛋,我猜他去很多網站。我不會看不起他,但他搗蛋就很困擾我。我們的社會給這麼多機會讓他做這些事,後來我罰他寫心經一千遍,後來我打給警察,說寫五百遍就好了,我相信他很吃力,因為他寫字都寫不太好。
後來又有人上來,不是批評,是惡意地講些難聽的話,我就關了。實在沒有力氣跟這些看不見的人溝通,我經營部落格是很認真的,我不會打字,都是請人家坐在旁邊幫我打,寫錯一個字我都要改的,不是我的語氣也不行。當然它是跟觀眾朋友、讀者的溝通,可是要花很多力氣在這種無謂的煩惱上面。
我到現在為止,不太能接受網路世界,我從來沒有同意過這個世界。你們說很它宣傳很厲害什麼,我通通都不同意。它沒有在我的世界裡落實,那是虛擬的、飄渺的世界。假假的,想要推廣什麼都碰不到重點,因為上來的人也沒那個心情。
我現在反而會說,你來美術館看我的作品。
今年高雄電影節座談的時候,土耳其導演雷哈艾登(Reha Erdem)回答一位觀眾的問題時說到,他的《宇宙呼叫海王星》會用到歌曲〈夜來香〉的片段,是因為你推薦給他? 可否談談音樂,最近在聽哪些歌曲?
亮:前面有很強的風雪那部?這部片很可愛,他也是很特別的導演。我喜歡的東西就很是那些,常常聽常常唱,所以說人是很侷限的。我最近讀張愛玲的《雷峰塔》和《易經》,也看別人怎麼談張愛玲,說她露了餡什麼,我完全不同意,她真是一個很誠實的人,她的世界就這麼小,當她不再熱情的時候,還是寫曾經熱情的那個年代。沒有創作又怎麼樣呢,她的創作就非常豐富,就是她那塊東西。我很喜歡這種作品,私人的、個人的,她不會假裝知道別的事情,她寫他知道的。我大概也是這種作者,我拍我理解、感受到的感情,我不會去想像一個黑社會(笑)。
前幾年曾跟您一起上街頭賣票,您用「來看不一樣的電影」或「找回自己的敏感」這些角度和民眾對話。現在若讓您再面對一個陌生的觀眾,您會怎麼說?是否跟以前一樣?
亮:我現在其實更無所謂了。我當然希望他們來看,但我還是在做改變觀眾的事情。一個社會向上的基礎就是有很多創作,把他們拉回來。
觀眾也需要一個創作者?
亮:嗯。不是我說的,是赫曼赫塞。
※ 註 釋
註1:今年的開幕片為《王者之聲:宣戰時刻》(The King’s Speech),呈現英國二戰爆發前後,國王喬治六世一 場對全國演說的歷史事件。有《直搗蜂窩的女孩》(The Girl Who Kicked the Hornet's Nest)也有修復版的經典影片《大都會》(Metropolis),以及和網路平台「Cherry Kino」合作策劃的實驗電影單元等。另也設有觀眾票選獎項,如2009年由動畫《崖上的波妞》獲獎。
註2:「Fanomenon」單元的任務之一是作為「歐洲奇幻影展聯盟」(European Fantastic Film Festival Federation)在英國的代表,舉辦年度英國最佳奇幻長/短片競賽(Silver Me'lie`s competition),曾經獲獎的包括2007年的《靈異孤兒怨》(The Orphan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