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獨立藝術電影發行歷史
專訪聯影 / 聯贏電影總經理徐進榮
聯影 / 聯贏是一家老牌的藝術電影發行公司。從民國53年、高玉樹先生任職台北市長時期開始涉足這個產業,那時電影在遠東戲院、兒童戲院播放,門口掛著油彩手繪的大型看板,至今已經走過46個年頭,見證了數十年時代風華的轉變,也帶給國人美好的記憶。早期,電影發行公司分為華商和美商,聯影也成立了「聯藝」,發行好萊塢電影,勉強與八大美商抗衡。90年代之後,承接了經濟發展的豐碩果實,台灣的觀影人口不斷增加,獨立華商紛紛成立,造成外片代理進口的成本不斷飆高,也使得產業衰退、財團退出之後拷貝影帶堆積如山、乏人問津,令人無限嘆息。在這數十年的興衰之中,聯影慢慢摸索出一條獨特的道路,維持著小規模的資本營運、配合精緻的藝術品味,在獨立發行市場上打造出品質保證的良好口碑。透過這樣的發行策略,不斷累積並尋找觀眾,也在影片類型上多所嚐試、開發。
90年代末期,聯影也正式將一部份重心轉往DVD銷售產業,為的就是希望這些好電影能不被冷落、成為國內藝術電影觀眾的資源;同時,聯影也維持一年發行20部左右的藝術電影。聯影的DVD,比起一片39元的DVD雖然價錢昂貴,但是品質確實非常精良,可見其製作專業的講究,即使放在大銀幕上看也毫不遜色。至少,從我大學時代開始看所謂藝術電影的時候,聯影發行的DVD是我主要看片的選項之一,只要看到架上紅底白字的冊標就會抽出來翻閱。沒想到,曾經滋養年輕一代影迷的DVD,竟然是聯影營運狀況處於谷底不得不的抉擇。不過,聯影近年來所選擇發行的電影仍然讓影迷津津樂道,例如,去年引進了路易馬盧《烈火情人》一刀未剪的版本、今年也有阿薩亞斯極其迷人的舊片《感傷的宿命》,也持續發行質感極佳的新片如《維也納復仇》、《第三朵玫瑰》等。那些老電影以全新拷貝的面貌在台上映,要何等的堅持及對藝術電影的愛好,才能撐起這樣的熱情呢?
走進聯影公司位於西門町峨嵋街辦公室,沒有剛硬冰冷的線條,而是一堆又一堆的膠卷,角落靜坐著傳統神龕,散發著溫暖熟悉的紅色光線,也訴說著一段歷史和記憶。本期【放映頭條】專訪聯影 / 聯贏有限公司的總經理徐進榮先生,講述營運多年的甘苦談,今年的發行心得以及未來規畫。
聯影是民國53年成立的,當時國內的獨立發行片商和片型來源是什麼樣貌?您為何會進入這個產業?
徐進榮 (以下簡稱徐):我從初中就踏進這個圈子了,可以說是元老級的人。聯影最早是做西藥發行,53年開始做電影,一開始發行的電影像《不如歸》、《童星淚》、《火雷破山海》、《卡士達將軍》、《月落大地》,代理70mm的膠卷進口,那時幾乎都是美國片,沒什麼人做所以很好做,真的做得不錯。我們那時代理「聯藝」,在西門町算是大咖,跟美商八大公司抗衡,也有分到美商的配額,華商和美商兩個管道都有在作的大概就是聯影。我父親和叔叔開設這個公司,我也就進來幫忙。
60年代之後的狀況有什麼改變嗎?
徐:60年代和70年代也差不多,風險比較小,大家互相分攤。舉例來說,當時標一部日本片的配額要繳給政府兩千多萬,西片大概八十萬,對於政府來說是很大的一筆錢,也因為這樣金錢累積起來,成立了電影委員會,輔導國產電影。那時很有意思:光是西門町這邊就有五百多間片商,因為外片配額一年進口兩百多部電影,華商和美商各分110部左右,華商部份就用抽籤的,才有這麼多公司名目。我記得李小龍演的《猛龍過江》進來時,因為有美國資金,也是用外片配額進口,用兩百四十萬標到,那時就是這樣,有配額才有財富。我們早期買片子的版權也會買亞洲,再賣到香港、菲律賓、泰國等地。
接下來90年代,則是春暉、年代等大型獨立片商嶄露頭角的時候,對聯影的經營有什麼影響嗎?
徐:春暉是後來才冒出來的,一開始他們是經營電影院,跟我們排片之後也對發行有興趣,後來做了《性、謊言、錄影帶》之後嚐到甜頭,才發現電影發行的好處。後來他們總經理又找到華納代理,才設立電視台。他們是專攻藝術片的,不過公司收了之後這些藝術片都沒有出路,電視台也不會播。其實我覺得電視台晚上時段還是可以播一些老片、藝術片,可惜沒人在做這些事情。
您在這個產業中待了這麼長時間,最令您印象深刻的衝擊是什麼?
徐:我覺得是影城進駐了之後,台灣的整個生態就變調了,上一代的人就認為電影不好玩了。最早,台灣電影業沒有財團進來,因為做工廠還是比較穩定實惠,電影就像股票一樣虛虛實實,他們可能玩一玩就退場了,電影不論是薄利多銷或待價而沽,都很難拿捏。我發現,台灣那時有很多土財主,可以對電影產業進行資金挹注,因為這樣資金滾得很大,中間有一些人企圖買大片、把生意做大,把電影的價錢哄抬得很高,變成一種惡質的競爭。收攤了以後,公司可能改組合併或賣掉,那些庫存DVD會害死人,可能在市場上廉價售出,會打壞DVD市場的行情,我覺得這是台灣電影業可悲的地方,財團玩完了,獨立片商會受到第二次傷害。
這大概是國語片式微、開始做西片之後,大概從龍祥、嘉禾、邱復生轉行到西片,春暉開始搶片之後的事情,那時候很好做,所以大家一窩蜂開始搶片,後來就走下坡了。那時候台灣買片的金額大概是全世界排名第九,才一個小島,僅次於美國、日本、德國等等大國。
那時聯影的位置在哪裡?
那時候聯影就開始慢慢收手,因為沒辦法出這麼多錢。比如說,我們那時發行了《第一滴血》(First Blood, 1982),票房很成功也賺了很多錢,到了第二集時成本已經是加倍,大家又一直飆高,我們就不做了,第三集又更高。其實,電影續集通常比第一集差,不過因為有了知名度,廣告宣傳都可以省,票房可能還比第一集好,所以那些片商還是有賺,氣勢有帶起來。
後來衰退下來,主要是因為全世界的經濟不景氣,美商內部合併,加上那時戲院少,大家都在搶檔期,因此當美商從八家縮成三家時,大者恆大,做法也不同了。以前最大的美商一年可以發18部片,其中有2、3部大片;合併之後相乘的結果一年可以有將近10部大片,平均每個月就有一部,像聯美、米高梅、環球,這樣一來氣勢就很驚人,就有能力操控戲院檔期,戲院的排片權等於被美商拿走了。這個生態基本上到現在也是這樣,不同的地方在於景氣重新洗牌之後,可能華納就會釋出一些空間給其他獨立片商龍祥、學者、CatchPlay等等。
我們那時即使一年進口20個拷貝,根本沒有戲院上映,拷貝就白白浪費了,讓我覺得很嘔。尤其當你買一部成本高的好片,去求人特別覺得壓力很大,整年下來做得很怨嘆,後來就乾脆換個方式。
所謂換方式是指以專注於發行藝術片嗎?
徐:事實上也不是那時才開始做藝術片,我們一直有80~90%做藝術片,維持10%左右做商業片,不過成績也不理想,因為氣勢不夠,跟戲院沒得妥協。最早引進「蘇東坡」(蘇聯、東歐、波蘭)的就是我們聯影,一開放時我就去那邊看片,東歐那時的電影都沒有英文字幕,因為沒有外銷,這些電影在威尼斯、坎城、奧斯卡都得過很多獎,表示素質不錯,覺得很好奇就去看了。看片的時候,旁邊會有一個人翻譯給你聽,而且都是放膠卷,至少要看個二十分鐘左右才能換片,整個試片室都擺滿膠卷,蠻新鮮的。我發現那邊的翻譯都是博士,每一個都很胖,我也是那時後才開始喝汽泡礦泉水。我那時候也去南斯拉夫參加普拉影展,影展都是露天的,觀眾都坐在板凳上,活動從晚上六點才開始,十二點才結束,看一整天下來累死了,東方人很不習慣。
那時候發了華依達的《波蘭鐵人》,也引進奇士勞斯基,還有南斯拉夫的《玫瑰中尉》、《誰在那邊唱歌》賣得都還算好,差不多有三、四百萬的票房。其實會在這一行堅持下去,也是對電影行業有興趣,不死心,要改行也不願意。現在大家都往大陸去,但電影不能往大陸,因為那邊都做盜版的,要花錢再買版權就是死路一條,我學了幾十年的發行,到那邊可能也沒有用。
除了專門發行藝術電影之外,開始經營DVD也是那個時候嗎?
徐:對,那時真的是谷底了,戲院都關了,我記得是寶宮戲院關門後我才開始做的。主要是因為價錢太低、片量又太多了。之前那時聯影的電影很多都是外賣,賣給年代、米迪亞做錄影帶,後來情況不好,數度轉手中一直降價,才造成很多片子累積沒有賣掉。因為行情太差,甚至有人出價十部片子賣一百萬,我就想說乾脆自己做。那時我對於通路、壓片的技術、合作廠商等等,什麼都不知道,全部都是一步一步問出來的,才慢慢去找到方式做這些DVD。DVD的品質要好,要真的找專業的廠商去做。比如說,現在市面上的藍光片真的都是藍光片嗎?很多都是用Digital Beta-cam去轉的,不是用HD的母帶轉拷,那個成本相差七、八倍,再加上壓片的技術又相差十幾倍。所以現在市面上大概賣到一千塊的才可能是真的。
以台灣的技術來說,基本上是很進步的,如果拿Beta-cam SP給他們壓DVD,他們是不要的。有些東南亞的公司為了降低成本是用Beta-cam SP來壓DVD的。眼尖的人,要求會越來越高,比如說台灣有些觀眾看了我們的DVD,看到錯字還會要求我們改正,互動很有趣,這是做商業片的人無法體會的可愛之處。
是不是有一些藝術電影是以帶片的方式進口到台灣的?這跟其他歐洲片有什麼不同?
徐:那是同一個公司出品的,等於是把小片以便宜價格包成一個package賣給你,有點好片帶爛片,這些片子通常不發,可能就丟掉。我覺得這對一個公司來說是致命傷,這種方式其實我們也做過,最後片子累積太多了,股東都在推拖,也排不上戲院,大家都不願意管。
基本上,我蠻反對這種方式的。那時候比如說年代,他們除了大片也帶進很多小片,六部片子集成一起行銷,順口溜是「週一到週六每天看一部,禮拜天看全部」,在自己的戲院上映,演完後就發DVD。那時候年代的DVD通路是做得最好的,所以還是能夠回收成本,只是沒有賺錢。那時候不可能像我們這樣一部小片包裝起來去推。
這樣一路走來,您認為聯影一貫的品味和堅持是什麼?
徐:其實這就是一個興趣,想在這個產業之中生存,我覺得電影這塊很有趣,又喜歡到處跑,一年要跑很多影展,看兩、三千部電影。
在選片上,主要是我覺得好看就好。我發的片子很多觀眾都覺得「原來藝術片這麼好看!」聽到這些話我就會很開心,因為早期國內的藝術電影只有金馬影展看的到,有教育意味或專題規畫,會把很久以前的電影放進來。聯影就不用這樣做,純粹是選好片給觀眾,不論在口碑或生意上都得到回報。我在藝術上還是會做一個區隔,有一些自己的喜好,比如說,像《田園春光》,講一隻豬的故事、眼光非常銳利,我覺得很有趣,會給新導演一個啟發。藝術片很多都是電影科系的學生在看,我也會希望一部好的電影能夠啟發一些觀點和思考邏輯,我認為要朝這個方式來做。這些電影在票房上是失敗的,但是我還是覺得樂此不疲。
今年聯影發行了很多很好看的電影,也有一些是舊片重新引進,像是阿薩亞斯《感傷的宿命》,之前也引進《綠光》的新拷貝,能不能談談這部份?
徐:《感傷的宿命》片長有三個鐘頭,拷貝沖起來成本就比較貴,加上舊片還要負擔倉庫的保管費,所以舊拷貝印出來反而比新拷貝貴。我說我進了《綠光》的新拷貝,別人還不相信,覺得拷貝很舊,可是這部片已經三十年了,膠卷還經過修理。看舊片有舊片的樂趣,有老影迷來回味,也不斷有新的年輕人來看。
其他還有很多有趣的電影,像是《游牧英豪》、《街舞開戰》,跟以前的口味好像不太一樣,您今年做這些電影的心得、票房如何?行銷策略上有何不同?
徐:這些電影比較是年輕人的口味,例如「巴黎日安」影展中有引進一部瑪丹娜第一次導演的《墮落與智慧》。這部電影我覺得很新穎、年輕,也許不一定適合我的口味,但就會找公司的年輕人一起討論,以我藝術的角度來看,我也覺得很有意思。
行銷策略上對我們確實是比較吃力,因為不一定有戲院願意配合你的時間,不一定能按照我們的計劃。電影太多了根本也演不完,但是我覺得聯影的電影口味一定要多樣化,我可以調整各式各樣的片型、了解觀眾想看的是什麼,對我們的經營比較好。對於票房我其實不會太執著,我覺得就是盡量去做,然後對觀眾負責,這是我的想法。
今年舉辦了聯影46周年回顧展和「日安巴黎」影展,其機緣和目的是什麼?
徐:也算是因緣際會,46周年回顧展首先因為真善美戲院要求,有兩個禮拜的檔期,我們也同意,所以就做了,有點像一個默契,大家一起玩一玩。年底的「日安巴黎」影展剛好有一個主體可以統合,全部都是法國的電影,在台灣也都有原著小說翻譯,配合書展比較有氣勢。加上我們買到了莎岡的新片《日安憂鬱》,而台灣的書商剛好有一個莎岡小說重新再版的計劃,書展給我們這部電影一個閉幕片的榮譽,就跟我們一起做合作搭配。能夠找到的資源,我們都會願意配合一起做。
這一年發行的電影中,有沒有比較成功的案例可以跟我們分享?
徐:其實也沒有特別大賣的,票房不會差太多,當然賺錢很高興,不過我希望不要賠錢、公司可以一起做下去是最好的。
我覺得還是要多樣的菜端出來會比較好。比如說早期義大利西部片就是一窩蜂、或是一窩蜂的恐怖片,可能整個半年都是西部片。藝術片不一定要這樣操作,基本上沒有一部電影是完美的,但只要這部電影優點多於缺點,有值得推薦的地方,就會引進。
似乎有裸露、情色調性的藝術電影會比較好賣?例如還在上映的《賣百科全書的女人》。您認為呢?
徐:《賣百科全書的女人》票房確實還不錯,基本上情色電影有一定的市場。說到裸露,當然也不能經常演這類電影,話說回來,藝術電影經常有裸露鏡頭是很正常的。尤其我們的電影堅持一刀不剪,就算新聞局要求,我們也會去據理力爭,例如說幾年前發的《感官解析》。我們寧可電影以最嚴格的限制級上映也不願意剪,因為那是對作品的不尊重,觀眾也會寧可看盜版、不願意花錢買票。有情色的電影確實比較好賣,不過我們也做了很多其他主題、不會一窩蜂猛做,不然這是自砸招牌。我們的立場就是電影拍得要精緻、有意思,不然只要裸露情色的話那種片子太多了。
您覺得聯影和其他獨立片商有沒有什麼不同?
徐:我們勤於看片子!我一年會看二、三十個電影節,看片量很大。一年則發行15到20部電影,可以說是一個發行好看又有藝術性電影的品牌。
至於其他獨立片商,其實大家的路走一走都會碰頭,有時候也會碰到搶片的情況,甚至有一次已經握手成交了,結果隔天簽約時已經被別人加價簽走了。這種廠商我以後就不想合作了,因為說話不算話。不過我也不會太計較,機遇這種事很難說,而且那部片也不一定保證穩賺。
是否趁這個時間推薦讀者聯影明年上半年度即將發行的好片?
徐:明年有一部《卡蜜諾》(Camino),講一個女孩得到癌症後,永不妥協、奮鬥的故事,攝影拍得很美、很特殊,尤其是拍醫院開刀的鏡頭,非常逼真,會讓人覺得很震驚,非常好看,看了一定會哭。這部電影在西班牙得了很多獎,包括最佳影片。還有一部《Ricky》,中文片名還沒取好,這個小孩有翅膀會飛,是法國一部很可愛逗趣的片子。
我覺得對南部觀眾比較不好意思,因為我們的電影大多不會到台北以外的地方,所以南部的朋友可以買DVD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