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父親的溫柔問侯
專訪《爸…你好嗎?》導演張作驥
繼去年的劇情長片《蝴蝶》再次牽引出底層小人物的生活與島嶼歷史,今年的《爸…你好嗎?》集合了十個短片,蒐羅了一系列父親的故事,刻畫不同族群、不同年代及生活背景的父親群像,從日本人到外省人、從黑道老大到欲變性的兒子,每一個人都擁有父親、或身為父親。這樣豐富的議題與影像,堪稱是台灣電影史上一個極具野心的作品,也是對於父親最切身、最溫柔的呼喚。
過去,張作驥的作品中幾乎都是男性底層小人物作為主角,不是逃離父親、就是承受父親留下的悲情結果或歷史傷痕。例如,《蝴蝶》中的日籍祖父、與幫派結怨的父親,也因此使主角一哲承受了種種複雜的後果,甚至必須以刀來斬斷和清理。男性主體的殘暴與燬滅性的完結,是張作驥作品中持續思考歷史、族群、認同的隱喻。
然而,與過去作品中一貫的魔幻寫實美學、暴力題材不同,《爸…你好嗎?》其實是張作驥獻給已故父親的紀念,對於導演而言,他笑稱是「了了一個心願」。不論是拍攝期間或是影片完成後的放映現場,都不斷地引發身為子女的每一個人對於父親的懷念及悲傷,凝結成一顆顆眼淚,攻破每一位觀眾的心防。
張作驥坦言,本片原本的構想是找十個導演,分別以父親為題材拍攝十部短片,最後全部由自己拍攝完成。《爸…你好嗎?》集合了觀眾熟悉的張作驥固定班底范植偉、高盟傑,也集合了演技派明星高捷、太保、紀培慧,共同於片中真摯詮釋父親的深度與苦痛。有趣的是,在虛構的短片之外,片尾也插入了真實的街頭訪談,讓我們看見戲劇背後直指的真實情感,使得寫實電影美學之外,又複雜、細緻地織入了沉重的真實。也許,以父親、親情為題的作品,其震撼力和牽引情感的強度實在太大,不過在看完電影之後能夠重新審視自己和家人的關係、說出自己心中埋藏許久的話語,才是張作驥最真誠的目的。
《爸…你好嗎?》於台北電影節首映,並即將於7月31日在台灣各地上映。本期【放映頭條】邀請了大學藝術講師鄭治桂一同採訪,分享電影心得,導演張作驥也暢談對父親角色、作品本身的想法,以及接下來的拍攝計畫。
父親這個題材很難掌握,力道太強了,也有不少偉大的導演拍過這個題材,您為什麼要選擇拍父親?
張作驥:其實父親這個題材很少人會拍,除非他自己成為一個戲劇性的故事,每個人都有父親,我拍自己的父親誰要看?我父親這麼平凡。我喜歡短短的故事,因此本來的目地是大家一起拍。
我們要拍父親,找錢是找不到的。父親是強勢的、殘暴的,是中間的加害者,沒有商品,一直找不到錢。最後,我就跟公司的幾個工作人員講:沒關係,我們就做了!先拍一個,拍了再去找錢。結果正好王瑞華看到我要拍電影,他就先給了我八十五萬,非常感激他。後來我覺得從〈背影〉之後的三齣就很順利,之後就都不順利了。
《爸…你好嗎?》這部電影由十段短篇組成,結束之後似乎還來不及回想每一段故事,片尾字幕就出來了,搭配街頭的真實訪談鏡頭,卻反而是最催淚的。這是您刻意安排的很強、很立即的共鳴嗎?您自己怎麼解釋這個現象?
張作驥:片子裡有十種父親,有些觀眾或許沒辦法進去各種狀況、自我保護心很強,或是會去預測每個角色的行為、「這種感覺我知道!」這樣。但是,知道跟進去是不一樣的,雖然每個人都有爸爸,一定有共同經驗;但是看電影時的自我保護一直在的時候,前面的十個段落你會認為跟你有關,只要瞭解就好了。可是最後這五分鐘,當你碰到一群人,沒有劇情、無法預期他會講什麼,通常人崩潰是在這邊。當你沒有心防的時候,通常就崩潰了,其實就是引起每個觀眾的心情。
這麼做有兩個目的:一是我怕前面十段拍不好,最後一段就可以把它們串在一起集中起來,但是這是比較好玩的說法。另外一種是其實什麼東西都比不過真實。根據我的統計,催淚力道最強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阿婆,她在接受採訪的時候,拿了一盒草莓一直說「我不行、我不行」那一段。雖然也被我的師父虞戡平說很煽情,但我真的去拍到這些人講的這些話,我覺得這是煽情得有道理,只是集合起來。
排這十個段落的順序就花了兩個多月,拷貝才剛弄好,所以並沒有參加台北電影節競賽,而且我覺得我的片子不應該去參加競賽,因為參加競賽的大多是年輕導演,而且這部片子的目的不是比賽,所以我跟台北電影節說,希望給我一個場次讓我放映給大家看,才有了那個保留場。
這十段短片都呈現出一種特質,它是一個劇情、卻有一種真實的感覺,這是非常成功的;但裡面同時也有高捷演電影公司老闆、太保飾演自己(不過他並沒有一個植物人兒子),讓觀眾產生一種投入一半、又不敢投入的感覺,形成一種複雜的認同感,為什麼這樣使用演員?
張作驥:我跟太保從《悲情城市》之後就沒有再合作過了。2004年金馬獎在花蓮的時候,我當頒獎人,那一年我們頒完獎之後到後台去,看見太保得了最佳男配角、很激動地正在打電話,我看到這個景象,就跟他打個招呼、恭喜他,那個印象留在我腦海裡很久。後來拍這部片的時候,我說要把這個東西加進來,再加上你又是很偉大的明星,到動物園去會有很多人認得你。他一開始都很排斥,後來他才願意用太保這個身份去演這部戲,我覺得這是當演員最難的,讓人分不出真假,所以我認為太保又往前跨一步了,在真假之間來回穿梭。但是拍戲的目的,就是要讓人相信那是真的。
這十段短片的劇本是如何創作出來的?
張作驥:劇本大部分都是我寫的, 只有〈鐵門〉這段是我們的工作人員惠菁寫的。一般來說,像〈鐵門〉這樣的劇本會從鐵門縫來拍,我就堅決不這樣拍,雖然她是編劇,可是我對她說明:我從來不會用縫去看,要用他女兒的觀點去看。
〈鐵門〉這一段表現了女兒的捨不得,鐵們前面的歡喜、團圓、廚房間擠滿人的熱鬧景象,最後是一個老父拉下鐵門,沈重地隔開裡外。這在台灣似乎是很常見、真實的模樣?
張作驥:是的,我們放映到現在,百分之八十、四十歲以上的人會哭、還有阿嬤,都是因為〈鐵門〉。我以為四、五歲以上的人比較不容易進去;結果發現這樣的人都有回家、然後回頭看著鐵門的經驗。
〈原點〉則是唯一一個從女兒的視角出發的觀點。爸爸最疼的往往是兒子,女兒在身份上、利益上都脫離了,但是為爸爸做最多事的其實常常是女兒。
張作驥:〈原點〉前面的變化很長,本來我想剪掉,但是如果不交代這個背景關係、不跟她哥哥有這通電話,就不會知道這個女兒要去哪裡。最後女兒拿了鳳梨酥去機場,還是講了小心、保重這些話,那種捨不得的情緒,然後有點煽情地看飛機起飛。如果沒有打電話那一段,女兒的觀點就不夠立體。本來也有女兒發洩情緒、罵哥哥的戲,後來拿掉了。我們幾個同事的姊姊,看這一段都一直不停地哭,一般的女生很容易感同身受:爸爸都喜歡哥哥或弟弟,只剩她一個人還在跟男朋友住、還沒有結婚。
〈我怎麼捨得分離〉這一段則包含了很多父親的苦,包括在外面打官司、做生意不順利、太太又一直罵他、最後就這樣在海裡落難,從父親的觀點來看真的好苦。這一段是否刻意呈現反諷?
張作驥:這是一個真實的事件,我們是找一個中央貿易局的人,他父親跟基隆海運打官司,後來他的父親發生了一些不幸的事,我就用這個真實事件為背景發展故事來拍。拍出來後他很不滿意,因為他覺得他爸爸是個很正面形象的人;但我真的覺得不需要找完美的,這種不完美才是相信的開始。這一段是拍最久的,非常難拍,所以我才知道很多知識:例如男人死了是趴著、女人死了是躺著。演那個爸爸的演員是救難隊的隊員,也是我們工作人員的爸爸,他在中和當廚師,只有他可以在死掉的時候眼睛在海裡面睜開。拍海裡的戲,對我來說非常如魚得水,我們在東北角拍,而且我堅持要拍到魚。剪完後我們對這一段感覺都非常強烈。
〈我怎麼捨得分離〉這個爸爸是唯一一個死掉的,我的感覺是:父親走了,死掉的意思是永遠沒有了。他死了,你才發現他的重要,所以我才會拍他死掉了,他太太在後面喊。
〈背影〉描述一個兒子看電視、打赤膊,只關心自己,從來不關心父母。而父親話很少,褲子、衣服也穿反了,最後兒子則突然在某一瞬間看到父親的背影、若有所思起來。這一段似乎表現了某種傳統?
張作驥:這一段也拍很久,足足拍了一個多月。你也知道「背影」這兩個字多麼有名,大家都知道這是朱自清的東西,我那時候是蠻擔心的。還有,像裡面「青少年只關心自己,從來不關心父母」這樣的狀態是我自己的狀態;我媽媽也常說自己「嫁了一個兒子」,這都是我親身的對白。
這十段作品其實都還蠻明亮的,和您過去的陰影、暴力略為不同。裡面比較自暴自棄、唯一一個可能最不合格當爸爸的是〈爸爸不要哭〉裡傷了一隻眼睛還流淚的爸爸,最後卻用小孩子溫柔的幾句台詞把這一切都撫平了。對於這樣一個自暴自棄、很窩曩的爸爸有什麼想法?
張作驥:這一段是高盟傑自己真實的故事。他非常落寞,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知道我在拍電影,我請他提供一個故事,他就講他五年前的故事:孩子還很小、自己還很年輕卻一直買醉。
拍那段戲時,一天只能拍三個鏡頭,因為他一拍完、哭了,哭上一個小時,哭到最後吐了無法停止,他的真實生命中有三年是這樣過的。他崩潰是因為他兒子拿毛巾給他擦、跟他說:「爸爸你不要再喝酒了」。
這部片很努力在各地舉行特映、也放給法務部的官員們看,各地觀眾反應如何?
張作驥:這部片在台北縣,周錫瑋辦了一場;在高雄陳菊跟單親家庭一起看了一場。在高雄、台中、台南特映時都有很多觀眾看完難過到無法說出來,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在高雄電影圖書館有個中年男子,想發問,卻哭到話都說不出來。我其實不要這個,我不喜歡。看到大家哭,我會很難受,為什麼哭成這樣子?我自己有一種感覺:我覺得這部片不是要讓人哭的,所以我們就印了面紙,面紙背面印著幾行字:「拍這部電影,拍這部電影並不是要引起大家的悲傷和流淚,而是希望能以陽光的角度,讓羞於表達的我們能有收穫,進而面對父母之時可以把愛說出來。」後來,有一個國中老師告訴我:終於有一個題材,可以跟國中生討論的,而且不只是文字上的〈背影〉,還有影像上的,所以我答應送他一套公播版。
我現在比較擔心的是:觀眾真的會去買DVD嗎?真的會推薦人進戲院去看嗎?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不斷地辦特映會,我覺得我沒辦法打預告,就不如不要打預告,改成放一些採訪。當初拍這部戲的時候,我跟企業團體說這是做公益,所以我就把真善美戲院包下來,給很多店家單位,一百、兩百張的特映券。對我來說,我覺得可以了了一個心願,因為我對自己的父親照顧得不好。也許看完這部片、父母親都還健在的時候,你雖然不能改變什麼,例如還是會吵架、還是會觀念不合,可是如果看完片能讓你心理上退一步,我希望觀眾看完會有這種感覺。
您曾經提到《暑假作業》這部片的拍攝計畫,現在進行得如何?已經有下一個計畫了嗎?
張作驥:我還是習慣長片,長片就不會這麼一網打盡,但是我還是願意去推動這種短片,後年看有沒有辦法拍「爸…你好嗎?」第2集,有很多的父親,以幽默喜劇為基調。比如說,我有寫一個劇本〈我的爸爸最愛哭〉,這是一部喜劇片,故事是主角的爸爸、媽媽,還有他老婆和三個女兒,都禁止他爸爸哭,因為他爸爸什麼事都哭。我很喜歡這個劇本,我自己寫的,應該有這種家庭吧!希望明年可以拍。
我還想弄一個獎金,所有人都拍一個五分鐘的故事,可以叫五分鐘的母親,不管悲劇喜劇,然後選出最好看的十部,找企業界給一百萬。之前有一個新聞:一個男孩子殺了他媽媽,還跟他的女朋友跑到墾丁遊玩、照相;後來,我就寫信給法務部部長,希望可以請他看電影,如果看完電影覺得好的話,能不能我不收任何錢、把我的片子在監獄裡免費播出?法務部部長非常重視這件事情,找了三百多個同仁到真善美戲院看片,很難得看到三百多個公務人員看電影。後來法務部部長說,他願意陪受刑人一起看。
另外,拍完父親之後,我還想拍母親。之後還有拍兄弟姊妹的計畫,我打算拍十段關於兄弟姊妹的故事,場景都是在飯桌上,片名則叫做「根」。再接下來,打算拍友情的題材,再接下來則是和家有關的電影要拍兩部,分別是「夢」和你剛才提到的「暑假作業」。
請推薦放映週報的讀者一個非看不可的理由。
張作驥:希望看《爸…你好嗎?》可以讓人對親屬關係、自己的定位作一個調整,這是我的目的。但是,一切還是架構在真實生活上面,如果你對你的家人有什麼想說的話,應該反過來說:要把愛推出去。
其實「你好嗎?」這個片名是所有人反對的,大家都建議用比較文學、比較有深度的片名;但是我希望變成一個口頭語。其實,有時候一句最簡單的話,我們卻很難說出口。所以我們印了很多明信片,上面寫了「爸…你好嗎?」,後面讓你寫自己想說的話,然後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