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牆內的眾聲喧嘩
《我和我的小鬼們》導演羅宏˙康特專訪
對於台灣中學生而言,「上課」代表的意義單純而兩極,好學生上課時時聽講複誦、抄記解題,檯上夫子所言都是金科玉律(或考前洩題),一律全盤照受;而放牛班學生上課則不免打瞌睡、傳紙條、閒望窗外浮雲、或遙想午餐飯盒,十足悠然愜意,任由師長在講檯上的聲嘶力竭如微風輕撫過耳邊,不留痕跡。
此時,若有人舉手發言,打破教室內集體靜默的潛規則,那麼他不是「耍帥愛現」、就是「忤逆師尊」,往往會被貼上異類的標籤,靜靜成為教室角落的資源回收物。
由法國中生代導演羅宏˙康特(Laurent Cantet)執導的「我和我的小鬼們」(Entre les murs)則展現了一種全然迥異的教育情境,電影裡的初中小鬼上課時不斷激烈對談,爭相舉手發言、挑戰師長權威,大辣辣地質疑教學內容,甚至懷疑他的性傾向;而老師也不是省油的燈,總能四兩撥千金地用言語機鋒、諧謔幽默與學生應對,並且在一團混亂中,循序漸進地引導學生發言,啟動教室內民主式的多元對話,顛覆了單向的權威式教導。
《我和我的小鬼們》法文原名乃是「圍牆之間」,意指被牆面所劃分出的教室,描寫滿懷理想的法文老師佛杭蘇瓦(François),試圖與教室內來自多元族裔、成長背景殊異的學生們進行對話,卻又頻頻遭受挑釁與責難的過程。他必須在個人尊嚴、與謹守師道的分際間小心拿捏、步步為營;並且同時腹背受敵,另外得應付難纏的家長與同事們;在教務會議中,他主張愛的教育、力保學生,卻又在不經意間,與自家班上的小鬼們擦槍走火、爆發衝突,原先的一派赤誠、關懷,轉身間就被誤解成冷漠、偏私和虛偽。
睽違21年的法國榮耀、橫掃歐洲的話題之作
本片導演羅宏‧康特(Laurent Contet)畢業於法國高等電影學院(IDHEC,現更名為La Fémis),今年五月時以本片在坎城擊敗科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達頓兄弟(Dardenne Brothers)、溫德斯(Wim Wenders)、史蒂芬索德柏(Steven Soderbergh)等國際大導,勇奪第61屆最佳影片金棕櫚大獎,評審團主席西恩潘(Sean Penn)更用了三個「神!」(Magic!)盛讚本片的精彩演繹與人道關懷。而本片亦是法國繼《惡魔天空下》(Under Satan's Sun),睽違金棕櫚21年後,再度為國爭光的法語電影,當地傳媒、影評與觀眾對本片盛讚如潮,首週票房破億且勇奪冠軍,至今更累積超過四億台幣票房,並代表法國參賽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戰果輝煌宛若法國版的《海角七號》。
本片編導團隊與台灣淵源頗深,導演過去的三部作品:《人性掙扎》(Ressources humaines)、《失序年代》(L’emploi du temps)、《南方失樂園》(Vers le sud)皆曾於台北電影節放映;本片編劇與剪接Robin Campillo亦曾以《回魂》(Les Revenants)年入圍2005年台北電影節的國際青年導演競賽,並於隔年引薦羅宏‧康特導演來台與侯孝賢等人擔任台北電影節評審。
《我》片即將於明年二月在台院線上映,並以2008金馬影展作為曝光首站,導演本人11月6日亦赴台共襄勝舉,為本片宣傳造勢。而11月8日當天,親蒞台灣的導演本人更獲悉《我》片入圍歐洲電影獎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的捷報,開玩笑地表示:「台灣真是個幸運地,下次奧斯卡公布入圍名單時,可以再來台灣一次。」
打破奇蹟式的校園神話
美式的校園戲劇(school drama)大多會將師生間的對立與權力關係加以激化,再烘托出英雄教師的對抗迂腐校方體制的勇氣,並以愛的教育感化學生,將故事導向諒解、接納與救贖,一方面破除了刻板、僵化的「師道」形象,而原先冥頑不靈的學生也回到社會正軌、成長蛻變。從羅賓˙威廉斯的《春風化雨》(Dead Poet Society,1989)、蜜雪兒˙菲佛的《危險遊戲》(Dangerous Minds,1995)、到近年的《放牛班的春天》(Les Choristes,2004)、《街頭日記》(Freedom Writers,2007),皆不斷以此類感人通俗劇公式,演示教育體系拯救學生的神話,彷彿透過個體的犧牲、奮鬥,便可超越體制的沉重桎梏。
然而現實中,學校仍透過形式化的規訓技術、便宜行事的紀律指導,築起一座座冷漠的高牆,阻絕了師生間的溝通;課堂宛如一個荒謬的儀式、虛擬的舞台,儘管眾人渴盼著春風化雨的開導、英雄教師的救贖,並信仰著教育公平與機會平等,但現實世界的沉痾、社會上種族與階級的矛盾,仍不斷自牆縫外圍不斷滲入,難以被隔絕於圍牆之外。
《我》片中的校方並非唯利是圖的迂腐官僚,學生也不是乖逆張狂、嗑藥持械的不良少年,師長更非帶領學生衝破體制的萬能神人,強大到可解決學生的家庭與社會問題;本片將教育工作者呈現為有愛心、有理想,卻也有瑕疵的平凡人,導演未將他們置放於非黑即白的極端光譜上,強迫其激情演出,而是細緻地述寫出人性的複雜深度。
精湛的素人表演與寫實調度
本片由佛杭蘇瓦.貝加度(François Bégaudeau)的同名原著小說改編,François擁有驚人的豐富經歷,曾在九零年代組過龐克樂團、出版過得獎文學小說、更為《電影筆記》、《花花公子》等知名刊物撰寫影評,而他本人亦擔任過十年的法語教師,本片原著便是根據他自身經驗所寫成的半自傳體小說。
而現在François又多了一個頭銜:金獎大片男主角。本片導演在《南方失樂園》上映期間,曾在法蘭西國際電台(France Inter)的專訪中遇見宣傳新書的François,兩人相談甚歡,導演也獲得將改編原著成電影的許可(導演原先就有一個非裔男孩Soulaymane的初版故事腳本,並將其融入到François書中情境,成為本片要角之一。)
Fraçois以第一人稱的文學手法,詳實地去寫出他十年教學經驗中所觀察到的教育現況,而導演深受原著構想與人物形象啟發,因此最終也決定要讓這位多才多藝、勇於嘗試的「麻辣鮮師」擔綱本片男主角,其在鏡頭前神采飛揚、妙語如珠,完全不見素人演員的生澀緊張,亦將角色矛盾處境詮釋得妥貼,成功演繹了本片靈魂人物。
全片中沒有一個職業演員,導演在Françoise Dolto中學裡成立戲劇工作坊招攬師生,經由將近一學期的訓練、籌備,選出片中二十五位學生演員,組成片中那個充滿青春朝氣的班級;有趣的是,這群素人小演員並不僅是簡單地「演自己」而已,工作坊中有些人用本能演出角色,展現真我本性,卻也有許多學生演員充份發揮想像力,塑造出和本人南轅北轍的分身,例如:Frank Keita飾演了向老師嗆聲、滿身刺青的火爆小鬼Soulaymane,但導演說他本人其實意外地溫文低調、謙恭有禮,與銀幕形象差距甚大;而另一位身著哥德式搖滾的暗黑系學生Arthur,本人也完全不走龐克路線,直到開拍時穿上一身哥德風衣著,才鬼上身似地成功演出片中那位陰沉的男孩。
在影像風格方面,全片採用三台高畫質的HD攝影機同時作業,小小的教室裡塞滿了攝影師、錄音師、場記等工作人員,努力捕捉著教室中對話時最真實的自然反應,現場宛若新聞紀錄片般即興自然;事實上,導演在事前和男主角與小鬼們對角色塑造、情節發展、關鍵台詞,做了相當縝密的前置討論與沙盤推演,但教室內的犀利辭鋒仍舊生猛鮮活,毫不忸怩造作,證明了羅宏˙康特的導戲功力之深厚、寫實調度之細膩。
以下為本期導演專訪(特感謝現場法語口譯:李良玉小姐)
問:本片是在導演拍攝《南方失樂園》(Ver le sud)期間,和編劇François Bégaudeau認識,電影中除了插入了原著所沒有的Soulaymane角色,電影和原著中呈現的觀點、內容有何不同?
François擔任法語教師長達十年,他的書主要都是根據自己的親身經驗寫成,但原著中的事件都是從按時間進展鋪排,主要呈現的是François作為老師的觀點,但除此之外,我也希望在電影中加入自己的觀點(Soulaymane一角的故事),而不想按原書中每個片段照抄。我們一起工作的時間很長,一整學期下來每週三都會固定進行討論,將後續發展出的素材放入腳本,並一起決定要如何互動、實踐這個腳本。
問:改編過程除了和固定編劇夥伴Robin Campillo合作外,Francois Bégaudeau也參與了編劇工作,他的觀點的加入對劇本有什麼影響?
改編過程中,我主要仍然是和Robin Campillo一起寫作,但劇本編寫的每個階段完成後,都會拿給François檢閱,詢問他劇本的可信度如何,而François的參與,使得這個劇本如同紀錄片般準確詳實。
問:老師、學生等非職業演員都參加了數個月的工作坊與排練,多同樣是素人演員的男主角本人呢?從前製排練到拍攝期間,是如何磨鍊他的演技,導演只是單純讓演身為「法文教師」的自己?還是有特殊的訓練或指導?
沒錯,François也有參加工作坊,和學生們一起大量互動,而我當初在看原著小說時,就決定要書中的那位老師來當作電影男主角,因此他的形象並未和原著中的自己有太多的出入。
問:男主角在教室的場景中,必須擔任老師的工作,來引導學生的發言次序,就像是現場第二位導演,而他卻同時又要擔任演員的工作,這聽起來似乎是一個很有趣的過程?
我在前製的排練、討論過程中,已經和男主角培養了相當好的默契,他在劇中場景的外在功能的確就像導演一般來指揮教室裡的學生演員們,而由於他內心非常清楚我們要的是什麼,所以在演出的同時,也才能夠準確地決定在某個時刻哪個學生該發言、哪個學生該回應。
而我認為這樣的安排使得他在表演時,由於必須專注於指揮學生的次序與反應、沉浸在和學生的互動中,反而幫助他能夠忘記自己在演戲,將「老師」的角色詮釋得更自然。
(編註:根據影評人周星星中譯的《電影筆記》第637期、2008年9月號導演專訪,導演從前製期起,每週都固定花一兩天、數個小時與原著/男主角開會,事前便養成相當好的溝通默契;而開拍後每天早上也都會花一個小時討論當天準備要拍的場景、運用的策略,並畫出拍攝場地的動線。男主角必須面對二十五位學生,並成功地導引他們完成拍攝作業的目標)
問:本片鏡位完全鎖定在教室的單一面,以三機拍攝補捉男主角和學生間的對話、反應,感覺幾乎很少有刻意設計過的鏡位,像紀錄片般隨機而自然,也呈現出十分緊密的空間感,形式風格上具高度的紀錄質感,可否請導演談談三機拍攝的過程?演員們的表演過程中,您是否會時常中斷並給予意見?
在現場我必須同時監看三個觀景螢幕,並用麥克風指揮攝影機的運動,去捕捉某位學生的發言、反應,我希望能拍出校園裡的活力與師生互動;三台攝影機中,一台拍攝老師,一台拍攝學生,最後一台則是用來捕捉突發狀況的反應鏡頭。在這樣的拍攝過程中,我也會不斷思索後續的組織作業,因此也大概初步形成了整部影片的鏡位與剪接;我們每段戲大概至少會拍一到十次,每次都是非常精準的即興演出,演員們都知道自己要講出哪些關鍵的內容,而反覆過程中,攝影師也都大概知道了鏡位該怎麼走,所以並不會時常中斷他們的演出,每個鏡頭都是一氣呵成,拍了二十分鐘以上。
問:片中的場景除了教室中老師與學生的課堂對話,另一個重要地點就是教師休息室和教務會議,這部份的拍攝過程和拍學生何不同?
在拍開風紀委員會的老師群戲時,比較像在封閉式的劇場環境工作,即興的自由度沒有那麼大。而拍老師時現場只有兩部攝影機,但同樣我也不常打斷他們對手戲的演出,才能維持整部片的節奏感的一致,而老師們事先都讀過劇本,所以都很清楚自己的角色要演些什麼,對我來說很多事都是事先可預知、掌控的,比較不會有太多擦槍走火的意外。
問:片名「Entre les murs」是「圍牆之間」的意思,它除了指涉實體的教室空間外,是否隱涵其他意義?例如法文中 “parler à un mur”(對牆說話)有類似對牛談琴的意味,「牆」是否象徵了師生間的人際隔閡、溝通障礙?
沒錯,你說對了一部份,但更片名最主要還是說整個故事都發生在牆間(教室)的範圍之內,而同時教室也就像整個社會的縮影一般,教室的圍牆內和社會上所發生的事情是可以互相參照、印證,而教室就像是一個箱子一般,比起整個社會來得更封閉、更小,所以在裡頭人們的對話與回響,會顯得更強烈,能聽得更清楚。
問:這部片拿下坎城金棕櫚大獎後,在法國的媒體評價及票房都非常好,觀眾喜歡這部片的原因,是否因為它除了反映出了教育的真實現場,也帶出了法國傳統學校教育所面臨的問題?像是要對不同種族文化背景差異的考量?
這部片在法國社會激起了相當的辯論,因為很多人都曾是學生,或是很多父母都有子女在學校中受教育,所以都能夠與片中內容有所連結、感同身受;基本上我認為學校應該扮演族群融合的工具,而如同片中所演出的,法國的學校出現越來越多不同的文化、種族,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還是有一些學校將這些異文化排除在外,這也是我想在電影中所呈現的議題。
這些少數族裔、合法或非法移民的學生都是在法國出生的,學校卻常常對他們的意見不屑一顧,除非他們用更激烈的方式來發聲,才會獲得重視,這樣的問題逐漸浮現在法國中,若人們不去正視它,未來可能會引發更緊張的社會衝突,也因此在這部電影上映後,許多人都開始討論說該更誠實、勇敢地面對這樣的多元文化議題。
問:種族對於教師對學生的態度是否有所影響?像是片中黃威這種溫順、成績好的亞裔中國學生,似乎深受師長的稱讚與關心,相較之下,另一位非裔學生Soulaymane最後卻被紀律委員會開除,而遭受可能被遣送回國的命運,導演是否想透過這樣的對比關係,呈現出教師的偏好或虛偽?
其實並非如此,因為黃威在片中是比較晚才進入這個班級,法語能力也較差,所以男主角才會盡力去協助他;另一方面,他其實在片中也有盡力去幫Soulaymane解圍,但由於Soulaymane是一位個性衝動、顯得不太友善的學生,以致當一個個小事件如滾雪球般愈演愈烈,讓許多老師對他很不諒解;而當一位學生被開除時,其實就代表了老師本身的挫敗,所以François才會在最後紀律委員會的那場戲中積極為Soulaymane辯護。
問:片尾最後兩個鏡頭中,一開始先讓師生們快樂地像朋友般在教室外的操場踢足球,好像之前一切的衝突和尷尬都暫時消失,然後又切換回教室空無一人的空景,讓人不禁去思索這個空間代表的意義,好像它預先決定好師生間的權力關係與對立位置,扭曲了他們的人際溝通、情感,造成了勢不可擋的衝突?。
沒錯,教室內有比較多針鋒相對的衝突場景,而由於片尾時間是學期末的放假前夕,大家的心情也比較放鬆,所以教室外世界的那場足球戲中,師生們也似乎是融洽地打成一片,但其實我也是想拿這場戲和片頭打掃、準備開學上課的情景作一個對比、呼應,我希望把教室呈現成像是一個舞台般的劇場空間,而學生們就好像演員般,在開演時要自我介紹,然後老師如主角般進場,最後結束謝幕並準備下一場戲的開始,整部片其實有這樣一個舞台表演的隱喻作為基調。
問:本片中呈現出的師生關係像是一個民主式的開放對話,而非一個權威式的單方灌輸、教導?您個人對教育議題是否有這樣特定的結論?
在學校的師生關係的對話溝通是最重要的,而不只是要求他們「瞭解」什麼;我認為學校有兩個主要的功能,一方面是學習知識,一方面也是要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公民」,來整合、表現自己的思維。
這部片並不是一個完全如實的紀錄片,我只是擷取了比較具戲劇衝突的片段而已,希望透過老師讓學生們發言的橋段,來呈現出人民該如何在民主殿堂中讓表達心聲,這是我在整部片中最想傳達的理念。
問:美式校園戲劇中時常將充滿理想的新老師塑造成解決學生困境的英雄,但在本片中您卻用非戲劇化的紀實手法,讓男主角陷入進退維谷的尷尬局面;而您過去的作品《失序年代》(L’emploi du temps)中改編自男子Jean-Claude Roman長年失業,最後殺害全家人的真實社會事件,卻也同樣刪去了戲劇化的謀殺情節,請問您是否對這種寫實主義式的美學有所偏好?
沒錯,我的電影主角的確不會像《春風化雨》(Dead Poet Society)裡的羅賓威廉斯(Robin Williams)一般偉大,我希望我電影裡的角色能夠更貼近現實、更人性化,有時候他們會做出很棒的事,有時卻也會在無意間犯下錯誤,這種寫實的描繪才是我喜歡的電影角色。
問:可否談談您巡迴世界時,各個國家觀眾對這部片的反應與迴響?
這部片目前主要仍只有在歐洲的法語系國家,例如瑞士、比利時等地放映,不過各地的反應都非常好,就連在非法語區的義大利,都是以七、八十的拷貝數量大規模上映,而這部片也是紐約影展的開幕片,美國本土的影展以非英語發音的電影來開幕其實十分罕見,而每次我和觀眾映後座談時,他們的反應都很好,我想有些東西,像是電影中呈現的教育情景,其實是放諸四海皆準、在世界各地都能獲得共鳴的。
問:您是否已經著手下一部片的創作計劃?長期以來,您的電影呈現出法國相當現實的社會或教育議題?這是否是您未來作品的方向。
我還沒開始想下一部電影要拍什麼,不過這的確是我未來的創作方向。
以上圖片轉載自《我和我的小鬼們》(Entre les murs)官方網站、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