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一位真正的影壇「巨星」

保羅紐曼經典影片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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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0-02

美國電影明星保羅紐曼於九月二十六日辭世,享年八十三歲。他將近六十年的演藝生涯,最早從百老匯開始,很快即為影壇帶來《江湖浪子》(The Hustler)、《虎豹小霸王》(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刺激》(Sting)以及《金錢本色》(The Color of Money)等膾炙人口的佳片。然而,除了他的演技之外,他也執導過《玻璃動物園》(Glass Menagerie),製作《失落的小鎮》(The Empire Falls)迷你電視劇。他演技精湛,一生獲獎無數,一九八六他以在馬丁史科西斯執導的《金錢本色》(The Color of Money)中的表現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的殊榮只能算是遲來的正義。

保羅紐曼最為他的親友、圈內人以及熟知他生活的影迷津津樂道的還有他和藹可親的個性、潔身自好的私生活以及極其樂善好施的行為。林博文日前在《中國時報》撰文盛讚保羅紐曼是一位「人道主義者」,道出保羅紐曼在當今眾多全球知名的大明星、企業家、名人與政治人物中,是多麼獨樹一格且令人景仰。他在二十五年前即創立「紐曼所有」(Newman’s Own)食品公司,營利所得扣除稅款後,全數捐出做公益,至今他所捐出的善款已超過二億二千萬美元。另外,一如勞勃瑞福以他在《虎豹小霸王》中的角色名字日舞小子(The Sundance Kid)創設日舞影展鼓勵獨立製片,保羅紐曼也在一九九五年以該片片名在美國甘乃迪克州成立了專為重病兒童設立的夏令營。這個營隊的成立也促成了在愛爾蘭、以色列等地類似的夏令營的成立(以片中保羅紐曼的角色所帶領的「牆洞幫」為名),每年讓至少一萬三千名重病孩童受惠。

為紀念保羅紐曼的逝世,美國百老匯已決定於三日晚上八點全街熄燈一分鐘向他致敬。《放映週報》本週的頭條報導也特別重溫他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虎豹小霸王》,以及其他幾部他參與演出、執導或製作的經典影片,以與讀者一同緬懷影壇這樣一位令人敬佩與懷念的真正「巨星」。

《朱門巧婦》(Cat on a Hot Tin Roof, 1958)

《朱門巧婦》改編自美國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的劇本《熱錫皮屋頂上的貓》〈Cat on the Hot Tin Roof〉。改編成電影之後,原來劇作之中的同志暗示被當年保守恐同的好萊塢所「過濾」、「淨化」了;幸好,飾演片中男主角Brick的保羅紐曼,正值年輕俊美、身材挺拔的黃金年華,其秀色可餐,讓片中那些被壓抑的同志象徵紛紛出櫃;再加上後來飾演了埃及豔后、屬於天后等級充滿Queen風格的玉婆伊莉莎白泰勒在此片中演出被Brick冷落的妻子,使得這部電影在今日觀之,對於同志影迷們實在是太友好了。本片描述男主角Brick在同性摯友自殺之後,意志消沉、借酒澆愁,幾乎一敗塗地,跟「廢人」沒兩樣─電影一開頭,他也真的在半夜酒醉跑回校園操場幻想自己仍是足球明星,結果摔斷了一條腿。此後Brick在全片之中都在自己的臥室之中,要嘛躺著喝酒,要嘛灌完了一瓶就拄著柺杖房內到處找新酒。於是,失去同性愛人在片中具體化為身體的殘缺,同時也暗示了同志在彼時保守社會中的「殘缺」與「異常」。至於被蒙在鼓裡、心中滿猜疑的妻子也只能追著他纏問真相。保羅紐曼把那種失魂落魄、不良於行的盛年男人,無論是死氣沉沉的臉孔或瘸腿傾斜的身體,詮釋得活靈活現,尤其和玉婆泰勒的多場對手戲,更是把那種充滿難言之隱、有苦說不出、只好把痛苦轉化成對妻子的憤怒和不耐,表達得淋漓盡致。全片的時空場景設定在Brick的父親六十大壽的家族聚會中,這位父親乃典型大男人,白手起家、頤指氣使、愛好女色、斥罵兒子不成材─然而,這位象徵父權的Big Daddy,不知道自己其實病入膏肓,子孫們其實暗中正在爭奪他一手創立的家產了──同志兒子雖然酗酒瘸腿不成材,但異性戀體制的父權老爹也去日無多了。(陳平浩)


《虎豹小霸王》(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 1969)

《虎豹小霸王》(1969)是勞勃瑞福還是個新人演員與已經是大明星的保羅紐曼合作的第一部影片,二人飾演電影史上最人喜愛的二名搶匪,影片一炮而紅,兩人的名字也從此永遠被相提並論。影片的原文片名就是他們兩人所飾演的角色:Butch Cassidy布奇凱西迪(確有其人的歷史黑幫人物)與Sundance Kid日舞小子(沒錯,勞勃瑞福創立的日舞影展名稱就是從他所飾演的這個角色來的)。這部影片以無比懷舊的語調呈現這兩個在西部逐漸被開發後,註定要凋零的牛仔英雄。他們曾經風光一時,領導山洞幫搶遍大小火車與銀行。但是當火車成為大企業開發西部的重要運輸工具後,這些擾亂社會(金融)秩序的匪類豈能繼續存在。企業當然重金網羅好手組成追捕隊務必要將這兩個惡棍除之而後快。影片的情節就是描寫布奇與陽光小子兩人一路被他們無法清楚辨識的追捕隊一路追捕的過程。最後兩人逃到落後的玻利維亞,以為可以繼續過去無拘無束的法外生活,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真正在追捕他們的並不是傳統西部片裡的槍手,而是對於摧毀過去毫不留情的「現代化」腳步。影片巧妙利用巨大的火車頭特寫以及面貌模糊,永遠陰魂不散緊追在後的追捕隊遠景,來呈現這兩個舊時代英雄無法對抗的「非人」對手。相較於這個沒有人性的真正「壞人」,布奇與日舞小子充滿人味的一點小惡更能博得觀眾的喜愛。片中一首〔雨點打在我頭上〕(Rain Drops Falling On My Head)主題曲,與劇情時間完全不搭調,但是卻讓這兩個天真的角色與六0年代末的觀眾更加親近。影片最後結束在二人不知已被玻利維亞軍警重重包圍,舉槍衝出大門的凝結鏡頭。隨著鏡頭變成泛黃的老照片,布奇與日舞小子,還有保羅紐曼與勞勃瑞福的身影也長存在影迷心中。(林文淇)


《刺激》(The Sting, 1973)

《虎豹小霸王》中的牛仔大盜組合在眾多觀眾心目中烙印下了深刻的形象,有趣的是,一模一樣的組合(由George Roy Hill執導、勞勃瑞福與保羅紐曼攜手共演)在短短的四年之後,已經從宛如兄弟的落難搭檔,變成更曖昧的父子、師徒關係。《刺激》(The Sting, 1973)述說的是一則毛躁的年輕人胡克(勞勃瑞福飾)欲為自己的行騙師傅兼老搭檔復仇,而向亨利(保羅紐曼飾)學習更鋪天蓋地的詐騙技巧,以鎮定的演技和透視人心的算計勾引仇人上鉤復仇成功的故事,情節的安排誘使觀眾也掉到那個陷阱裡,等到事後兩人揭下面具,才恍然大悟剛才所見都是一場精心安排的完美騙局。在曲折的劇情中,不時穿插了兩人之間不夠深刻的信任所埋下的隱憂,劇情暗示著我們:胡克最後會出賣亨利。鏡頭以同樣的鏡位,交叉剪接了半夜裡兩人躺在女人身旁不能成眠的樣子,傳達出他們都正在思考對方的事情的意義,十分動人精彩。



在《虎豹小霸王》的結局裡,兩人衝向封鎖線,鏡頭停格在死亡來臨前的一刻,我們預知死亡卻沒有看見;而在《刺激》中,最後則是讓我們看見了兩人被槍殺流血倒地,又活了過來的奇景,正好產生了不死英雄的互文關係。另外,開場時第一個鏡頭跟隨著胡克的腳、一直看不見臉,因此製造出神秘感;亨利出場時,卻像是毫不起眼的老醉鬼,張著大嘴倒在床邊,但他醒來之後卻用冰錐弄碎一大塊冰塊,把臉浸入,引起胡克(同時也是觀眾)的驚奇。影片中不斷透過這種小細節來塑造保羅紐曼老練世故的形象:例如喝摻水的琴酒、在面對敵人前深吸一口氣、隨後立即轉變成另一種說話方式等等,在他自己揭露底牌之前,永遠不知道他在玩什麼把戲。保羅紐曼在片中穿戴西裝、紳士帽、抽雪茄,留著一撇帥氣鬍子,一付十足文明歐化的樣子,但其實和他一起居住的同夥搭檔,都來自貧民區、行騙甚至被賦予一種正義的打擊壞警察、霸道資本家責任,讓人看了都願意相信他還是相信真誠的感情和一小搓同夥,如同電影開頭的第一個畫面。(曾芷筠)


《玻璃動物園》(The Glass Menagerie, 1987)

保羅紐曼在年紀逐漸增長以後執導、監製過不少片子,像是為他豐富又受人愛戴的奇聞軼事再添一樁記錄。其中比較知名的是改編美國偉大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作品《玻璃動物園》(The Glass Menagerie, 1987),並由當時已嶄露頭角的演員約翰麥可維奇(John Malkovich)擔任男主角湯姆。之所以說奇聞軼事,是因為保羅紐曼在九零年代拍攝這最後一部導演作品、以及選擇蒼白虛弱的《玻璃動物園》的原因,似乎很難給予一個令人滿意的解釋,究竟是什麼原因、什麼想法促使他拍這部片?他英挺不羈的形象,和田納西威廉斯劇本中虛弱無助又神經質的女性、受不了壓力想逃離家庭的中下階層男性實在差太多了啊!



然而,這部電影所呈現出的結果卻讓我們驚嘆。首先,電影極為如實地忠誠於劇本,在台詞上幾乎不曾更改一字,在每場開頭湯姆獨白的部份,也完全不顧尷尬地照著台詞唸,這樣的安排企圖相當明顯:只有演員的表演和台詞內容是重要的、劇本本身才是唯一重要的。另外,場景雖然忠於原著,但較風格化的部分幾乎都除去,比如說象徵意涵明顯的字卡、音樂、燈光、室內擺設等,低調昏暗的打光方式,讓整體畫面層次較單調,以這種較趨向寫實的畫面風格來表現主角一家人的貧瘠狀態;剩下的就只有演員、服裝,以及大量的特寫鏡頭和中景鏡頭,用以說明內心狀態和細微的表情。這部電影在導演手法上略有點生澀,鏡頭處理手法也算不上上乘之作,讓人驚嘆得不只是對原著的忠誠、演員的演技,同時也看見一位名人導演以如此不炫耀、謙卑的方式完成一部戲劇大師之作。(曾芷筠)


《金錢帝國》(Hudsucker Proxy, 1994)

《金錢帝國》是擅長黑色幽默的風格大師柯恩兄弟的傑作之一,也是保羅紐曼飾演反派角色的少數電影之一。此片的時空背景敏感地設定在美國1920s經濟大蕭條時代的紐約,片子一開頭就有董事長撞破辦公室玻璃窗、從帝國大廈跳下來──雖然柯恩兄弟以黑色喜劇風格處理這個悲劇,但這一幕卻讓正值美國次級房貸危機、目睹華爾街股市崩盤的我們,有一點笑不出來。不過,即使經濟大蕭條,但總是有大資本家或CEO有辦法在各種情況下找到辦法發財,保羅紐曼在片中就是扮演一個在幕後操盤、要在最沒錢賺的時候繼續吸吮窮人血汗的資本家:席德為了讓跳樓董事長留下的資本可以經由各種間接複雜的洗錢管道而轉到自己名下,於是聘用一個對於公司運作資本流轉一無所知、在大樓底層收發室送信件的小工巴恩(提姆羅賓斯飾演),讓他坐穩總經理位置當替死鬼,而席德自己在大位椅子後面五鬼運財。這個憨厚懵懂的初生之犢,洋洋得意地推出了自己構思多年的產品設計企劃:紙上一個圓、通過機器出來一個呼拉圈。黑心人席德拍手叫好,認為這個呼拉圈正好就是這個傻瓜的末日絞首環,大力幫忙量產呼拉圈,流水生產線沒有停過,愈早讓公司倒台、席德就賺得愈多──資本家無論做什麼、即使是表面上看起來賠錢的事,最後都是為了在桌面下大賺一票。天曉得這個傻瓜一樣的呼拉圈新產品,居然莫名奇妙大獲好評,每一個人都買一圈、到處都有人在搖啊搖。或許呼拉圈的七彩,讓人們覺得經濟蕭條不見得生活就必然黑白;或許搖一搖呼啦圈,就讓絕望的人從掛在樹梢或屋樑的上吊繩環那邊走開了──就像歌舞片在那時代最為盛產、風靡一時;就像柯恩兄弟認為可以採用黑色喜劇風格去描繪1920s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大悲劇;就像片末,老來俏、西裝英挺、難得喜感的保羅紐曼所飾演的壞人資本家,沒有跳樓,只是在眾人仰望的高樓大廈上發瘋而已──而這本來就是人來瘋的電影或戲劇的一個隱喻。(陳平浩)


《失落的小鎮》(Empire Fall, 2005)

2005年HBO的迷你影集《失落的小鎮》改編自理查羅素的普利茲獎得獎同名作品,保羅紐曼閱讀了原著小說後,興起了不做任何刪減的劇本改寫的念頭,開始了與HBO電影台的合作,同時也說服原作者理查羅素參與繁複的改編工作,在保羅紐曼的光環影響下,眾多影星也積極爭取演出的機會,集合了影集難得一見的龐大卡司。《失落的小鎮》故事主軸為受雇於懷丁家族的帝國餐廳經營人梅爾斯,他身邊的父親、女兒、前妻、胞弟、同事、友人、以及逝去的母親與恩仇難分的懷丁太太,編織出了小鎮的過去、現在、未來糾結的複雜面貌,劇情緊扣個人,格局卻超脫自我,這是保羅紐曼刻意營造出史詩敘事意境。



保羅紐曼同時飾演男主角梅爾斯的父親麥斯,有著跟溫吞正直兒子完全相反放蕩不羈的性格,七旬老翁卻活力充沛,不甘願當個沉默無能的老人,一心一意想著到佛羅里達享受陽光與美女,他不改年輕本色想盡辦法追求人生的自由與尊嚴;這剛好與無力逃脫財主控制與小鎮生活的梅爾斯有著截然不同的對比,梅爾斯懷有夢,卻始終不敢去想,害怕改變的結局就是任憑自己被人操縱,然後日復一日的在沒落的小鎮中沉悶打轉,兩種人性表現拉出了《失落的小鎮》的主軸張力,劇情緊扣著這一對父子的迥異性格鋪陳發展。



兩代間的距離衝突同時帶出了小鎮今昔興衰的歷史感,麥斯是個不顧家的男人,天生的流浪性格拒絕被束縛,讓梅爾斯的童年有著難以填補的空白格與對母親外遇的迷惘,麥斯與兒子的心結纏繞於多年前因無法逃脫妻子控制、更無法追求真愛而舉槍自殺懷丁先生──也就是母親外遇的對象,當事過境遷的多年後,究竟是父親失職還是兒子不忠,這個問題始終留在梅爾斯與麥斯的心中,麥斯一角的起伏稜面就在於他如何在僵化的小鎮中流動生存、與他如何維持衡量他與兒子間的黑暗地帶。保羅紐曼自己形容麥斯一角為「豐沛生動、偷竊慣犯、迂迴曲折,還有所有美國政治裡我愛的東西。」(林譽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