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德的身體與影像的倫理

專訪【BODY SONG】策展人王派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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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29

身體與靈魂,一直是哲學傳統中長久以來論辯不休的議題之一,但這和電影有什麼關係?看電影這件事,難道最多不是僅只動用了被認為通往靈魂的「眼睛」此一身體器官而已嗎?事情從未如此簡單;或者說,所有複雜糾纏的問題,其實就是從這麼簡單的事實上衍生出來的、就是因為我們過於簡單看待它所以它才成了複雜的問題。

色情片和電影同樣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二者幾乎同時降生。當盧米埃兄弟在巴黎沙龍公開放映電影史第一部片《火車進站》不久,以女人裸體為賣點的「Peep Show」已經等不及在暗處角落投影。於是,電影和身體一開始就有了曖昧關係,男人的目光再也無法從少女的青春肉體上移開─甚至,反過來說,色情片暗中調校了、劃定了男人觀看女人的方式,就像日後庫柏力克《一樹梨花壓海棠》似乎偷偷教導男性如何以一種成熟世故中年男人的觀看、品賞方式,欣賞羅莉塔。同樣的,貝托魯奇《巴黎最後探戈》、大島渚《感官世界》、直到李安的《色戒》,也干犯道德禁忌,在正襟危坐的觀眾前呈現赤裸的性愛─巧合的是,它們也都具有高度的政治性。性、道德、和政治,由身體在銀幕上實現三位一體的糾葛。

銀幕上所投射出來的身體,是一種「被再現的身體」(represented body),但卻再真實不過,因為它們能夠挑動現實世界中道德與政治之敏感神經的具體效力。然而,不只是再現女子令人愉悅的光潔身體冒犯了道德與政治的禁忌,那些再現了醜惡、畸形、污穢、不潔身體的電影,同樣也飽受抨擊。荷索《侏儒也是從小長大》以及陶德布朗寧《怪胎》,只不過呈現了「縮小版本」的人體,就已經飽受批評,更何況《河流》與《納歐蜜的馬甲》中歪了脖子、佩帶鋼鐵支架的扭曲病體、東尼根‧康明所拍攝的年老肉體、以及《她的名字叫莎賓》和《瘋狂仙師》中的瘋狂暴亂身體、或者《河流》與《怪誕佳人歐蘭朵》中挑戰性別框架、不倫酷兒的身體。具體的肉身,此時成了折射出抽象意識形態的一面照妖鏡。

然而,有的導演就是故意要藉由這些「非人的」、「反常的」身體影像,來質疑和挑釁我們既定的「太人性的」、「正常的」身體觀念。二次大戰之後,行動藝術家從 Happening 開始將行動中的身體當成創作的素材,帶有更高的身體自覺性,政治性也更加鮮明。行動藝術獨有的「快閃」性質,讓當初只是為了紀錄行動藝術的錄影帶,在日後成為重要的歷史文獻──但不只是紀錄而已,行動藝術當時所要求的拍攝方式,反過來提供了一種新的觀看方式;這使得從行動藝術衍生而來的身體藝術,對於「身體─影像」之結合具有更高的敏銳度和掌握能力。同時,政治性也不再只能從行動的身體上展現,身體本身成為政治控訴、政治宣言的載體,靜默的身體轉化成吶喊的喉嚨,得以發聲。就像《奧蘭:肉體藝術》中,以肉體作為畫布、作為雕塑材料,把「美容」和「塑身」,還原至「整形」和「減肥」;或者像《巴爾幹巴洛克:瑪莉娜的身體自傳》中,女人的身體可以不只是「受體」或「載體」,而且還能主動化身為尖銳的武器。

無論是冒犯了性、道德、與政治禁忌的身體,質疑正常的反常身體,亦或是身體藝術家藉以創作表達、干預政治的身體,都不只是一個有立場的身體位置而已;當這些身體以影像形式出現,也就同時涉及了「觀看位置」的問題─焦點從銀幕轉到了戲院的觀眾席上。銀幕上的身體影像,不但擁有具體效力、與現實中的意識形態緊張角力,其實也觸發了座位上的觀眾身體:恐怖片令人如坐針氈、毛骨悚然,色情性感的身體則讓黑暗戲院中的男女身體起了反應;銀幕上的暴力殺戮或血淋淋的屍塊,或者只是口袋怪獸卡通所發出的高頻閃光,都令觀眾暈眩作嘔。在這些過程之中,觀眾位置上的身體不但被顫動,主體也有了位移和質變。這也讓不少理論性極強的導演,特意琢磨「觀看機制」的組構和運作,高度自覺地採取了後設手法,思索作為身體器官的眼睛以及攝影機鏡頭視野二者之間,極為複雜多層的辯証機制──尤其,在這個不止圖像化、而且早已電影化的世界中,高科技的發達以及視覺媒體氾濫,整個世界就已經是一座電影院,行走中的身體早已是囚泳於影像之流中的身體,似乎每一個毛細孔都被影像所填塞、甚至似乎全身上下都長出了眼睛…。

備受國內藝術片影迷好評、作為國內 Art-House 代表的光點電影院,即將於九月份推出的國民戲院,就是以「Body Song」作為策展主軸。策展人王派彰刻意擺脫 Body-Soul 這個已然陳腐、不敷使用的問題框架,試圖把這個討論歸零、從頭談起,而且還是以電影此一媒介,重新觀看「身體與電影」、「身體與我們」、以及「身體與觀看世界的方式」…等等關係。本期【放映頭條】為您專訪了策展人王派彰,請他談一談【BODY SONG】的策展發想以及選片方向、推薦幾部精采作品、以及請他深入談一談悖德的身體如何牽涉了影像倫理的複雜議題。

請您談談這次【BODY SONG】影展和之前多屆的影展,有沒有什麼延續性或一貫的議題在裡面?



王:事實上我從一開始到現在所有策展的影片題目,基本上都不脫離「觀看」這件事,怎麼看電影、怎麼看這世界。我們若以文章來談這些東西,就會變的很學術、很硬,所以我覺得可以用影展、用電影本身來談「觀看」。也就是說,找出觀眾可能感興趣的影片,然後找出比觀眾興趣範圍之外的更多的層面,來告訴他們那些他們原本感興趣、但是他們原本沒有看到的東西。所以,基本上每一檔的國民戲院,特別是最近這幾檔影展,都是以這種方式進行;儘管影展題目有可能是戲劇、舞蹈、或催眠。細心的觀眾可以發覺,這次【BODY SONG】和之前【地下天堂】和【催眠】是很接近的東西,只是每次都換了一種層面,像是一個洋蔥的隱喻,每換一次層面都可以讓觀眾看到另一種電影的可能。


反過來問,這次的專題和之前的影展相較,有沒有比較獨特的地方?為何取名為【BODY SONG】而不是「靈魂與身體」?



王:這次影展記者有這麼多家的媒體出席,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我想,這是因為「身體」這個題目是很多人都感興趣的。雖然這是很多人感興趣的題目,但是,在「身體」的這麼多個面向之中,我希望做的是平常我們所無法接受的東西。



起初,節目在策劃時它原本的名字叫做「靈魂與身體」。在策畫的過程當中,我發現,無論在台灣、整個華文地區、甚或在亞洲,我們雖然常常在談論身體與靈魂,但我們其實一直採取了某個規範或框架在談;事實上它沒有答案或者說根本無解,但我們卻又一直在談。我覺得「靈魂與身體」這樣的題目已經不合時宜,或者說已經被用爛了,所以我希望這次的影片能給觀眾一個中性的東西、把觀眾拉回到另一個原點,重新去思考什麼是身體?什麼是靈魂?



要說這次的影展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或許之前的影展都是取了觀眾比較沒有聽過的、比較陌生奇異、比較有距離的題目,但這次的題目卻是大家所熟悉的「身體」。如果要在影史上找關於身體的影片,那真是不勝枚舉,非常非常多。但是如何從中找到一條路徑,讓觀眾發現原本他們所認知的身體,其實並不只有一個面向而已。我們不能說原本認知的單一面向是對或錯,那只是一個面向而已。重點在於,怎樣透過我們已知的事物面向、把它當成一個起點,讓它有繼續一個面向、一個面向更加開闊、更加深入的可能性。



為何會在此時此刻推出一個和身體有關的影展?和現在正進行中的奧運有關嗎?



王:基本上,我自己也常常觀看運動賽事的轉播;不過我不是對運動本身感興趣,而是「媒體如何轉播運動」這一件事。我常常在想,怎麼這麼多人著迷於觀看運動比賽?



譬如說,我們現在正在看奧運的棒球賽,中華隊一輸球所有的人都覺得很懊惱,這樣的心情和對待洋基隊王建民的心情完全一樣。基本上,我個人非常排斥運動和國族連接在一起。對我而言,運動所追求的是「超越不可能」,而不是「贏」,更不是「國族勝敗」。如此一來我覺得,當我們在看運動轉播時,其實不時是在注意「身體極致的完美」,追求那種無法達到的體能極限。但是,在觀看運動賽事的同時,很少人認為我們其實是正在觀看運動和身體之間的關係,這其實是相當弔詭的事。



此外,透過觀看運動賽事,大家一直在找「自我認同」:我認同哪一個球隊和球員、或者我認同某個運動員的體能和技能。這其實也是一種對於完美的追求。所以一旦那個球隊或運動員贏的時候,就等於是我的認同贏了,也就等於我贏了。所以,在這過程之中其實有很強的「自主性」、「自我認同」和「自我投射」的東西在裡面運作。



事實上,這些問題的背後,其實就是我這次影展所要做的東西。我們透過視覺在觀看某個人的身體,透過這樣子的觀看動作,找到了我們對於完美的追求;同時我們心目中的完美也和眼睛看到的對象二者重疊在一起;在這樣的基礎之下我會體認到那個對象是我的,所以我的自主性就在這裡建立了。拉回到電影中來說,其實這也就是「觀眾位置」的問題。觀眾去看電影、在當中找到認同,走出電影院之後覺得這部電影好看,說「我覺得這部片子好」,其實全都是用「我」的角度去看的。在這當中,我覺得有一條軸線其實可以反轉過來。比如說,這次影展中我所安排的影片當中經常在傳達一種「不完美」;某種程度上這些影片中的不完美並非是要你去認同,而是希望透過身體的衰亡或這個身體的不完美,讓我們去重新思考、從中去思考人和身體的關係、再去重新思考我們觀看這個世界的方式。至於身體的完美性,我們的世界之中已經充斥太多了;打開電視,減肥廣告或有機食品,吃下去就讓你變瘦就讓你的身體無病無痛。



就算我們的身體都是完美的,我們還可以再問:我們現在的身體是自由的嗎?如果我們重回奴隸時代,大多數人的身體是被控制的,經過傅柯談論現代世界的監獄對於身體的宰制,直到二次戰後的學運和性解放,對於身體的箝制,其實一關卡、一關卡地被解除掉了。甚至,我們現在有網路有電玩,以當代藝術理論來說,這些媒介其實已經是一種「身體的延長」,因為我們可以透過電玩或網路延伸到我們的身體所無法抵達的地方。我們可以說,從遠古迄今,現在我們的身體是處於最自由的一個狀態。但是,除了身體之自由,我們可否將「目光」也帶到最自由的狀態?這是我希望透過這次節目所傳達出來的一些問題。



您上述的介紹已經涉及許多身體和電影的議題,交錯重疊而複雜;可以請您就這次的影展,以選片方向和軸線來大略加以分類一下嗎?



王:坦白說,要我去談「分類」還蠻困難的,因為這樣一來會排除掉跨越類別、跨界的元素。比如說,當我跟陳界仁說要把他的《軍法局》放入【BODY SONG】,他很訝異的說,我並不是直接在拍身體。所以要去做分類,其實很麻煩也很有問題的。我直接從影展中呈現最赤裸裸、血淋淋之身體的片子開始來談好了。



在早期一些維也納行動藝術家的影片中,其實真的是在呈現「自殘」,沒有任何防護、以真的刀子切割身體,再讓觀眾目睹血淋淋的那一刻。然而,這次影展中《奧蘭:肉體藝術》中第一個提出:應該拋棄那種對於身體的施虐和肉體的痛苦。藝術家和觀眾的關係,不必是藝術家受苦給觀眾去看。因此,她雖然做了很多行動藝術的表演,也就是在銀幕上呈現自己親身接受整形美容手術的影像,雖然真的讓刀子直接的切入身體,但都有經過麻醉的過程、沒有痛苦的感覺。她的目的在於以影像傳達關於身體的問題。



光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在整個藝術史上,藝術家對於身體的認定,其實是一關一關地突破,當之前那一關卡已經被突破之後,就不需要再走回頭路,而是希望把身體帶到另一個面向。所以,既然藝術是一種視覺表達、純粹的追求視覺,而所謂的美容是追求完美,但是同時這也是一個血淋淋的過程,也就是平常我們覺得很噁心,很骯髒的東西。所以美和骯髒、不美,事實上是一體兩面,但我們對於視覺的選擇性,是完全肯定正面的存在,卻完全否定另一面的存在。



如果我們把《奧蘭:肉體藝術》和另外一部影片《巴爾幹巴洛克:瑪莉娜的身體自傳》合在一起看,就能看出這兩者的差異。瑪莉娜以一種不做假的、一種幾近自虐的方式、把自己的身體當作武器,呈現出一幕幕令人不寒而慄而無法觀看的影像。可是,當觀眾度過了這個難以忍受的觀看過程之後,事實上你會和瑪莉娜一樣,覺得自己的身體也重生了。很奇妙,行動藝術家經常有一種能力,讓我們透過這種觀看過程,竟然也會讓觀眾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感覺;觀看過程之中並沒有一把刀子割在我們身上,但是透過我們的眼睛,我們的身體竟然也能完全感知這個過程。這很明顯的告訴我們一點:整個藝術史直到現在,事實上只開發了「文法」這一個領域,也就是比如繪畫的黃金比例、線條顏色怎樣配最美、或電影裡怎樣的電影語法最容易被了解。事實上,我們都忘了這些藝術其實都和身體有關:身體有身體的語言,當我透過身體去表演,事實上會出現一條完全不一樣的道路、呈現出身體語言。



這是因為電影題材的關係,所以必須用不同的電影語法來呈現嗎?也就是說,以身體作為電影的主題,因而發展出一種「身體的視覺語言」嗎?



王:對,因為他的主題是身體,他要拍身體的知覺、身體的記憶、和身體的思考,所以考慮的就是怎樣透過視覺去傳達這樣的東西。



如果是一般電影系的教學,老師是教學生如何以正常的電影語法來拍一個故事、如何把兩個鏡頭加在一起產生另外一種意義…等等。可是,當你有自覺要去拍身體的時候,會發現身體本身其實並不是使用這樣子的思考方式,所以就必須要改變影片的敘述邏輯。



其中最明顯的是《土耳其人的聖母》,這部片的導演卡麥洛‧班內是一個很奇怪的義大利劇場導演。他所處的位置有點像在台灣解嚴初期的小劇場界,其中許多劇團也是以身體的語言作為創作主題,但卻也因為這樣而一直無法打入主流戲劇圈。所以班內就轉換了思考:如果我一直不能打進主流戲劇圈,那我乾脆把全世界當成我的劇場好了;但既然無法真的親自到全世界表演,那我只好拍電影。



他常把自己的劇場表演拍成電影,也專門挑一些觀眾耳熟能詳的劇目去再詮釋。其實「正統的戲劇表演」就是導演想要打垮的對象,他認為所謂正統戲劇就是中產階級的觀念。正統的演出,對演員來說,其實就只是把莎士比亞的劇本再表演一次,並沒有進到人物的中心。導演就思考應該要如何進到人物中心——用身體替代身體、用身體來表演。所以他的演出多半都是張牙舞爪的姿態、或是吃下東西又吐出來、用身體來傳遞等等方式,以這樣的方式來表演莎士比亞,讓莎士比亞也變得體無完膚了。我們常說莎士比亞的劇劇其實是很殘暴的,但是當你用一般演出的方式演出之後,事實上對於觀眾或對這位導演來說,觀眾並沒有觸及到核心、尚未抵達那個最殘暴的領域。所以,他選擇用身體去表達,因為所謂的殘暴就是施壓在身體上的過程,觀眾整個人也就是以精神和身體去感受到這個殘暴性。正因為他只要「內部」的東西,所以一般看正統莎士比亞的觀眾對他的戲劇會感到難以接受,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然後就走人。但也有非常多人在其中看到了:原來戲劇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呈現、原來有可能觸及到一般戲劇所無法觸及的東西。



行動藝術、劇場舞台、再加上戲院的大銀幕,都算是一種公開空間,其中的身體或可說是「公然的身體」;那麼,身體的「私密」面向呢?



王:影展中有一類就屬於比較私密性質的影片,比如開幕片的《她的名字叫莎賓》,或是《親親我的月亮》。



《她的名字叫莎賓》的拍攝者,是法國一位重要的演員桑德琳‧波奈兒,這是她拍攝的第一部影片。她在這部片中拍攝小她一歲的妹妹的故事:她是一個自閉症患者,從小無法待在學校,因為行為有點失序,同學都排斥她,最後她只好都一直待在家裡;後來因為她有暴力傾向,曾經傷害過媽媽,最後被送到醫院。雖然說她是被送到了醫院,但因當時法國對於自閉症的認識是很少的、也沒有專業的醫療場所,所以她其實是被送到了一間精神病院。不過,事實上她的意識非常清楚,比如雖然她會情緒失控,但是在情緒失控之前她會事先意識到自己即將爆發、即將失控而去打人,在那之前,她會咬自己、咬自己的手來告誡自己不能打人。她在精神療養院住了五年,醫院為了不讓她的暴力傾向發作而一直讓她吃鎮定劑和各種藥物,想要讓她在五年內完全變成一個康復的人。



波奈兒一直想要拍她妹妹生病的過程,心想有一天妹妹若情況好轉了要把片子給她看,但她沒想到過程中她所拍到的,卻是妹妹的狀況愈來愈糟。這樣的影片就是一個很私密性的東西。如何拍到身體的私密性、而同時不會侵略到或利用了別人的身體去創作?這就是所有紀錄片的倫理問題。在《她的名字叫莎賓》中,你會看到波奈兒在拍攝的過程中對此倫理問題把持得十分完美;影片完全表達出她妹妹的不適狀態,但你又能從波奈兒每一個鏡頭之中感覺到,其中充滿了一個姐姐對於妹妹的關愛。波奈兒高度自覺地拍攝自己的妹妹,她想要拍到妹妹身體的不適、但又永遠想要把妹妹拍的「美美的」,片中始終有這樣的矛盾張力。所以每一個電影的環節裡你都會看到導演面對著一個不是我的身體的個體的時候,該如何去拿捏。



至於《親親我的月亮》,則是一個英國很重要的導演史帝芬‧德沃斯金的作品,他自己從小就得了小兒麻痹,幾乎等同癱瘓,必須倚靠柺杖和輪椅行動、連自己都無法移動自己的人,他要怎麼拍片?但他就是自己拍出作品來了,而且他還刻意把自己的身體當作一個議題,說明如何透過一個無法完美移動的身體來和社會發生關係、以及關係過程之中的種種不適。他拍了非常多短片和劇情片,這次選入是一部比較能被觀眾接受的影片,是一部自傳影片。他年輕時就和安迪沃荷一起創作、彼此交流,所以他一開始是拍紀錄片,後來慢慢的希望可以和觀眾接觸,才改拍劇情片,但他的影片中仍有許多實驗電影的色彩。當他以自己的身體當作主題時,你會發覺他的電影完全不同於一般的紀錄片或實驗電影、更不同於一般以身體為主題的影片的拍攝手法。對德沃斯金而言,是身體這個議題導致我們去觀看社會,這個觀念在他的影片中一再出現。



和此議題相關的還有《東尼根‧康明專題》,他是一個長期住在加拿大的美國導演。他拍的議題都是老人,這些老人都是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都幾乎慢慢的與社會脫節。東尼根‧康明受到了很多抨擊,因為他犯了所有之前提到的紀錄片的倫理問題。他被批評為:拍一個老人的裸體,然後把這影像當成商品去販賣。可是,當我們看完他的影片,我們會有一個很大的疑問:所有紀錄片的老師和教科書的告誡,不能這樣或不能那樣,他卻都犯了,但是拍出來的影片卻是非常的感人,最重要的是,它讓觀眾並不覺得他在利用這一些老年人,反而出現了紀錄片所要求的真正真實的面貌。這也是我比較喜歡的藝術家類型,也就是突破了某些禁忌、打破了一些原本的界線,將題材帶往了另一個可能的方向。


如果沿著這一條「紀錄片拍攝倫理」、或者說「影像倫理」的軸線,我們要如何看待荷索的《侏儒也是從小長大》以及陶德‧布朗寧的《怪胎》?

王:確實,他們二人的片子,如果對照《他的名字叫莎賓》或是《娜歐蜜的馬甲》,倫理問題又跑出來了。尤其是《娜歐蜜的馬甲》,片中的小女孩先天有脊椎側彎的疾病,所以必須穿戴鐵支架矯正器;矯正器非常重,使她無法像其他小孩自在遊戲,所以她恨死了那個馬甲。娜歐蜜在影片中對她爸爸說,她要拍這部影片,她要告訴全世界她所受到的不公平;唯一的條件是:她爸爸可以在全世界放這部影片,但就是不能在她的同學面前放映。你會發現,她的自主意識相當清楚,和拍攝者溝通、相互取得信任。這也因為娜歐蜜的爸爸是導演,她從小看著他拍東西,所以她「掌控攝影機」的能力相當驚人,已經超越了一般演員。影片中,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們父女二人想要共同做一件事情的毅力,那種想要透過自己身體的不完美去傳達一般人不敢去想、也不願意知道的東西。所以這部片的力道真的很強。



回頭談荷索和陶德‧布朗寧。他們二人都想要拍出侏儒真實的困境,而且入鏡的也都是真實的侏儒、完全沒有玩電腦特效。這兩部電影剛上映時,也都引發了很多爭議。事實上,他們二人都沒有利用侏儒,他們都是在對方同意的情況之下、取得對方完全的信任之下拍攝的,他們並沒有要去剝削這些侏儒。甚至,當我們看完影片之後,你也會認為自己其實也是一個侏儒。我覺得這是他們共同挑戰的禁忌,然後又把這一個禁忌移到另一個面向。



陳界仁的《軍法局》和蔡明亮的《河流》,是這次影展中兩位台灣創作者的影片。可以請您多談一談這兩部電影嗎?這兩部電影是否對於「台灣的身體」甚或「東方的身體」說了些什麼?



王:我們對蔡明亮的《河流》可能已經很熟悉了,所以就先談陳界仁的《軍法局》。



我一直很喜歡陳界仁的作品,國內觀眾有比較熟悉的作品是《凌遲考》,也最被認定是他的代表作。《凌遲考》是一張西方士兵在清朝時拍下的照片,非常西方觀點的照片;照片中呈現了中國人的殘酷和當眾行刑,也就是西方眼中的中國。陳界仁對這張照片沒加什麼變動,而只是以真人演出一次,然後拍下來。但他竟然在這樣的過程之中「反轉了視線」,就是說,你們西方對於我們東方的看法,我再丟還給你們。只不過是重拍照片而已啊,為何這樣的作品在西方社會造成很大的注意呢?原因就是在作品中「視線反轉」的過程。片中有一個鏡頭,一具身體的傷口當眾被凌遲、切開,然後攝影機就「透過此一傷口的內部」「看出去」、拍下來。



我常說他的作品都是「身體的內視」。視覺藝術家一天到晚都是眼睛的奴隸,一直透過眼睛在尋找作品的素材,而陳界仁要找視覺的語言時一定會有身體的語言,尤其陳界仁最早的創作是行動藝術。比如《加工廠》這件作品中,老邁的工人回到已成廢墟的工廠中扮演自己,以現在的身體來演出從前的自己,這時候,似乎因為某種「內視」過程,透過觀看自己、透過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此、然後發現現在的自己與從前的自己不一樣了…。整個過程中,片中的人物真的是用身體在感覺她們的處境,而作為觀眾的我們則是用我們的身體去感覺他們的處境。所以,這並非是一般視覺語言在進行溝通,而是用身體的感覺在溝通。



從日軍屠戮的《魂魄暴亂》、清末中國酷刑的《凌遲考》,再到以桃園八德成衣工廠女工為主題《加工廠》,陳界仁似乎有逐漸把目光投回台灣本身政治歷史的傾向,這是否也可以說一種內視、一種反觀內裡的轉向?



《軍法局》就典型屬於我剛才所說的「內視」的延長。陳界仁從小住在新店的眷村,那裡是最窮的眷村,居民全是最邊緣的老兵,老兵的妻子幾乎都是弱智者或孤女;他的生活週遭就是一堆智障的小孩,他有一個弟弟也是。這是我覺得為何他會對身體此一議題相當敏感的原因。他小時候遊戲的廣場,就是軍法局的門口。軍法局就是以前白色恐怖時期審判政治犯、槍斃政治犯的地方。但他小時候不知道裡頭發生什麼事、也不曾看過裡面的人,於是,這個場所漸漸變成他小時候的想像空間。試想,小時候對著一個這麼大的「城堡」,城堡裡面有誰、發生何事,都一定讓小孩很感興趣。這麼一個悲哀的空間,卻陰錯陽差變成一個小孩的想像空間。他從不曾進去過,直到軍法局開放參觀,他才進去了,然後決定拍這樣一部影片。《軍法局》有一個和《加工廠》很類似的地方:他找了外籍勞工、遊民等等社會上最邊緣的人,讓他們進入這個地方,看起來好像政治犯一樣。人群裡面雜有一個真正的演員扮演政治犯。我覺得陳界仁最厲害的地方,是他最近的作品一直採用我們所熟悉的電影語言,看起來像是紀錄片、像是在爭取人權,可是你會發現影片中沒有提到任何政治訴求;或者他像一般人權團體在爭取這些東西,但你感覺他像是在玩象徵。比如,片中有一群人在推鐵皮屋,你可以用「政治犯對抗暴政」這樣的方式去理解。可是,最後揭曉時你會發現這些人根本只是遊民或外籍勞工。就像《加工廠》的女工是被遺棄的工人,在當中身體被抽掉了;同樣的,重回軍法局你也看不到那些受罰的身體了,身體成了一種幽靈。也許,我們必須要用自己的身體去取代那一個身體的位置,我們才有辦法感覺到那一個人物。所以,陳界仁藉此把既定的電影語言翻轉過來了。



回頭看《河流》。蔡明亮電影中,很多人物都是「用身體在繞」、用身體看這一個世界。《河流》中的人物一直在「恍神」,有點近似陳界仁作品中人的樣子,處於「不知道要幹嘛」的狀態。但就在這樣的狀態下,我們看到小康脖子的不適;而且很怪異的是,透過這種身體的不適和無能、在身體的不完美之中,我們看到了一些東西──不過我們看見的事物對導演而言並非他電影的目的,但是我們仍然是看到了他片中身體所看到的、而且是一個很抽象的東西。這就是東方導演和西方導演的差異。



如果用《河流》和《軍法局》對照影展中的西方影片;後者很清楚告訴你:這是我身體的問題、我身體的不適、因為這樣子的不適所以我後來有什麼遭遇。但台灣這二部電影很含蓄地把某種抽象的東西帶入影片之中,觀眾會看到、但是不清楚看到了什麼。這是西方導演拍不出來、也沒有機會拍的東西,如果他真要拍這種片子是找不到資金的。



訪談一開始時您提過陳界仁的作品「難以分類」,這也似乎是您近年來堅持以「跨越藝術類型」作為策劃影展的立場?





可以這麼說。像陳界仁這樣拍電影真是一個奇蹟,他明明用的是一般劇情片的語言,可是他卻身處錄影藝術這一塊領域。錄影藝術作品一般不能超過十分鐘,十五分鐘是極限,但他拍了六十幾分鐘。這意味什麼?這種片在美術館放映時不可能被觀眾觀賞,觀眾只會和它擦身而過,而他要敘述的東西在這種情形下是不可能被表達的,但他的作品又總在一般的美術館展覽。這也是為什麼我把《軍法局》拿到電影院來放映。進戲院看一場六十分鐘的影片?然後影片人物半句話也沒說?正是因為陳界仁跨領域,正因為他讓自己不合規範、不合時宜,他的電影在美術館放映,但他拍出來的東西不像紀錄片也不像劇情片,因此也不像應該在戲院放映。但是我把它邀來、在戲院放映,讓觀眾更能看出這種「不搭」;因為這種「脫節」在他的電影中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如果一不小心觀眾可能會覺得是他沒有表達好,但事實上他是故意如此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