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集體嚐鮮
台北電影節策展人游惠貞專訪
第十屆台北電影節將於六月下旬登場。今年影展以都柏林及耶路撒冷為主題城市,其中,耶路撒冷專題乘以色列建國六十年時機,探看以色列及巴勒斯坦人於該城共存、共處的日常現實,擇選影片避開政治控訴與意識形態辯證,混合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創作,既收納情節動人的劇情片,也有手法特殊的紀錄片,企圖破除一般對以巴衝突的既定印象,也拓寬在地影迷視野。都柏林專題含納的影片早至一九二六年,新至二○○七年,其中半數作品創作於二○○○年代,有意鋪檢愛爾蘭影業的最新動向。
「焦點影人」單元搭配耶路撒冷專題,簡選以色列紀錄片導演隆.哈維里歐及以國女演員吉拉.阿瑪戈作品,其中,哈維里歐的影片結構宏大,兩部放映作品分別長達六小時與四小時,於影展期間完整播放,機會應屬難得。
觀摩展部份,「全球華人影像精選單元」含括知名導演如蔡明亮、許鞍華、賈樟柯等人作品,同時亦呈現來自中國、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各地新銳影像工作者創作,其中含括「九降風計劃」香港篇《烈日當空》,及○七年於國際影展備受矚目的中國製作《金碧輝煌》。「PIA影展三十有成精選」擇選於日本PIA影展嶄露頭角的導演如奧原浩志、熊切和嘉等人作品,並置其獲PIA影展大獎的舊作與最新創作,供影迷對照閱讀。「城市物語」單元收納影壇大師如肯.洛區、庫斯杜力卡、森田芳光等人新作;「新新導演群像」與「國際青年導演競賽」單元廣搜全球新銳作品,兩單元合觀,可略窺當今世界影壇之新興創作潮流。
本期《放映週報》專訪本屆台北電影節策劃人游惠貞,談其節目規劃、影業觀察,及其心中不可錯失的佳片。
今年影展的主題城市包括都柏林和耶路撒冷。但從節目及相關活動規劃來看,耶路撒冷不但納進城市專題,還有影視學院作品、焦點影人等單元做搭配,甚至舉辦會外攝影展,您似乎有意藉此將此地區影片完整地介紹給台灣觀眾?
游惠貞:今年是以色列建國六十週年,但我實在不想規劃以色列電影專題,因為我對以色列電影興趣不高,於是鎖定耶路撒冷這個城市,畢竟它不只屬於以色列,也屬於巴勒斯坦。仔細去看,耶路撒冷主題單元的相關影片中,來自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作品各有一半,希望幫助大家透過這些影片,真切地認識那個地域的特殊狀態。
影展不是論壇,過於強調吶喊、抗爭的影片在藝術場域裡比較容易被淘汰,因它們等於把電影當作工具。我認為講究電影藝術的活動大可不要關切太具抗爭取向的作品,除非影展本身從屬於政治相關議題,比方和平影展或人權影展。在今年電影節的耶路撒冷主題單元裡,我們刻意挑選落實耶路撒冷生活景況的影片。共處於耶路撒冷的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就像台灣跟中國大陸,政治層面雖是敵對的,人民的交流卻很密切。不只在本國,事實上以色列人與巴勒斯坦人在歐洲等海外地區的交流也很緊密,同時,兩國亦各自培育相當年輕的影像創作力。透過耶路撒冷專題,我們企圖呈現一般不熟悉的耶路撒冷,破除悲情的印象,探看現代、新一代年輕巴勒斯坦及以色列人的生活狀態,被選入專題的影片,內容多半環繞這個子題。
以影展開幕片《檸檬樹》來說,它有以色列導演、巴勒斯坦演員,講的是巴勒斯坦寡婦跟以色列政府抗爭的故事。國際青年導演競賽單元中,《雙城戀曲.陌生人》講以色列男孩和巴勒斯坦女孩在歐洲的戀愛,最後因為意識形態、國家定位立場不同,必須結束戀曲。《泡泡公寓四人行》也講巴勒斯坦人與以色列人的戀愛。至於《橄欖樹的顏色》,它講一個巴勒斯坦家庭居住在以色列人中間,為了上學、上班,出入受到許多限制,但駐防的以色列士兵卻跟他們發展出不錯的關係,同時呈現兩造生活的無奈。
今年很高興邀到《失蹤紀年》、《妙想天開》跟《加利利婚禮》三部影片,三部都是國際上很受肯定的巴勒斯坦電影,而且影片內容都牽涉與以色列的互動,因為巴勒斯坦生活就是如此。《加利利婚禮》講巴勒斯坦人舉行婚禮必須邀以色列駐軍參加,否則不能私自集會;《失蹤紀年》記述小城生活,但其中經常有以色列士兵進出;《妙想天開》則由巴勒斯坦無法獨立的處境,發展出一連串黑色幽默。
紀錄片《與敵人共舞》由某受難協會出資拍攝,聚合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政治受難者,希望他們對話;其中有些對話非常感人、教人痛哭流涕,有些對話則火藥味十足、最後不歡而散。以色列建國時候,許多西方導演,比方法國的高達,都跑到以色列拍片,因為他們在自己的國家無法鬧革命,便想加入別人的革命。這樣留下來的影片,現在看來很多像政治宣傳片,但《以色列建國夢》卻非常詩意,導演克里斯.馬克是紀錄影像大師,作品一直保有旁觀的冷調,和詩化的口吻,所以我們將這部片子選入專題。
為了配合耶路撒冷專題,焦點影人特別擇選隆.哈維里歐,其經典紀錄片作品《耶路撒冷記憶碎片》長達六小時,一九九七年遍獲世界紀錄片影展大獎。導演的手法很古典,以一個特定的速度、節奏觀看許多細節。雖然紀錄片市場相較於劇情片可說較為冷門,但畢竟這是講述耶路撒冷的影片中,相當好的一部。
那麼都柏林專題,是不是為了與耶路撒冷對話,多少也鎖定「政治衝突」主題作為選片的主要方向?
游惠貞:倒不是。台灣經常自比愛爾蘭,因為愛爾蘭的獨立過程很辛苦,獨立後又因鎖國政策把經濟搞得一蹋糊塗,換了政府才門戶大開,生活漸漸好起來。就電影角度看,愛爾蘭與英國相近,兩國同文同種,資源、人才相互流通,但過往人才經常由愛爾蘭單向輸出英國,便不再回流;愛爾蘭門戶開放後,影業人才逐漸回流,且與英國保持頻繁交流,作品變得更有可看性。
籌劃都柏林專題並非為了與耶路撒冷對話,因為愛爾蘭的政治衝突已成歷史,現下的都柏林是一片繁榮。今日的都柏林很值得觀光,人口不密集,人種卻很多元,街上盡是酒吧,還有街頭藝人提供很棒的音樂。經濟起飛後,愛爾蘭國家電影中心積極推廣國家電影,我想,既有時機若此,不如趕緊籌劃專題,畢竟有時政府相關部會積極推動某些政策,可能全來自某一、兩位主事者的野心,一旦職務發生變動,日後合作可能又不那麼容易。
相較耶路撒冷,都柏林專題可謂「淺嚐即止」,並不非常深入。因為耶路撒冷專題的份量、議題相對較重,都柏林專題原來傾向規劃得較為輕快。選片過程中,讓我很驚喜的是,愛爾蘭電影的商業價值蠻高;雖然愛爾蘭文學發達,文學改編電影如《尤里西斯》、《都柏林人》的知名度很高,但從藝術角度看,表現卻較平淡,近年的新興作品反而顯得很厲害。當然為了兼顧愛爾蘭影史,專題仍含括某些較具政治意義的影片,比方《吹動大麥的風》,等於用一部電影告訴大家愛爾蘭怎麼獨立。《都柏林怒火》原來該是部都柏林風情畫,但在拍攝的年代,多數人還很憤怒,成品完全沒有包裝城市的效果,後來甚至被禁演;而這部影片於一九六八年到坎城參展,恰巧遇上高達等人鬧場,最後也沒有被順利看見,成為傳說中的影片,因為有愛爾蘭國家電影中心推薦,我們才有機會選中這部電影。
很能代表當代愛爾蘭生活的作品,像《屠夫男孩》,是尼爾.喬丹回老家拍攝的電影,也是近代文學改編。《水星男孩》呈現愛爾蘭教育體系裡,小男孩的幻想世界。《男孩在唱歌》近似愛爾蘭天主教系統下的《壞教慾》;《少女飄浪記事》很dogma,呈現都柏林周邊貧窮小孩的生活境況,帶有社會寫實性;《那年夏天的加油站》比較安靜,講一個有社交障礙的男人的故事,算是小品。
觀摩單元最特殊的,便屬「PIA影展三十有成精選」和「柏林Interfilm短片影展精選」兩個專題。為什麼籌劃這兩類節目?
游惠貞:PIA影展堅持舉辦三十餘年,在國際上相當受人尊敬。它在日本全由民間舉辦,目標是提供新興導演嶄露頭角的機會。影展單位的眼光很準確,在PIA影展獲大獎的導演,其後從沒有人息影,而且都能一再創造口碑,森田芳光、是枝裕和、河瀨直美都出於這個影展。藉影展三十週年紀念,我想應該讓台灣觀眾多多認識這個影展,也稍微驗收影展開發新血的成果。
專題籌劃的邏輯,是找出在PIA影展露臉之前不太被認識的導演,但在PIA獲獎之後,到今天還在拍片的,將他們當年得獎的作品與最新創作對照播放。精選影片中,我尤其推薦影展新發現石井裕也的作品。這位年輕導演可說是個「怪咖」,他○五年拍完的第一部影片獲PIA影展大獎,上台領獎時候,他說:對不起,我有另外兩部片也已經拍完了。不僅拍攝速度快,三部影片都很精采,內容講年輕人摸索前途,而身邊的老年長輩也一樣徬徨、無知、幼稚,甚至荒謬可笑;他片中的年輕人社交困難,沒有一技之長,長相也很難看,雖然醜怪,卻自成一格。石井運用嬉笑怒罵、尖酸刻薄的語法,呈現很尖銳的批判觀點,而順著時間軸看PIA精選專題,也會發現日本影像潮流的變化;過去獲獎的作品中,盡是清純的俊男、美女,新世代創作則是醜怪當道,不再清純、浪漫了。
Interfilm短片展算是為明年的柏林主題展熱身,我們先透過這個小專題和德國影業打交道。Interfilm是依附在柏林影展之下的小影展,與大影展同期舉行的道理,在吸引齊聚柏林的全球影人,順道參加他們的影展,主辦單位不用花費太多力氣宣傳。參與該影展的影片,展出方式相當多元,有一般性的競賽,也有創新的手法,比方徵選九十秒默片,安排在地鐵站播放,甚至運用手機作為播放平台,是個生命力很強的影展。
致敬單元含括楊德昌、希斯.萊傑與市川崑,都是去年去世的重要影人。比較特別的是白景瑞導演,還有未被收入致敬單元,卻將有作品露天特映的郭南宏導演,為什麼這麼規劃?
游惠貞:白景瑞去年逝世十週年,可惜在台灣沒有特別被提及,於是我想製作一個簡單的紀念專題,供大家回味他的作品。選映的作品中,《家在台北》很通俗,便安排成戶外放映;《台北之晨》從來不曾在台上映,是他剛從義大利回國時候拍攝的作品,性質可以說是「台北城市交響曲」,因為片子短,於是跟《喜怒哀樂—喜》搭配播放。白景瑞是成功的商業導演,但他始終很遺憾自己在義大利留學,卻沒有太多機會發揮藝術創意,而《喜》頗具個人風韻,在他的作品中比較例外,所以才選擇它和《台北之晨》一起放映。
郭南宏計劃重拍《鬼見愁》是個重要的event,所以我們決定放映舊版《鬼見愁》來做呼應。可惜我們最後取得的版本太過「鹹濕」,不適合露天播放,目前只好先將《鬼見愁》抽換成《少林十八銅人》。
楊德昌導演逝世一週年恰好在今年影展期間,但過去一年,世界各地已先後製做他的回顧展,我們無須再次播放他的影片,於是邀請蕭菊貞導演拍攝一部作品,讓與楊德昌合作過的人談談他,同時特別為楊導製作、編輯一本筆記書,隨影展一起推出。
全球華人影像精選也是台北電影節很有特色的單元,今年該單元一舉囊括來自香港、中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的影片,新銳、大師俱備,請您簡單聊聊此單元的規劃與特色。
游惠貞:台北電影節最精采的特質,是可以容納很多新銳,節目裡,新導演的作品收納特別多,尤其中國新導演的作品,來自東南亞的影片也不少。
去年在亞洲,連《流浪神狗人》在內,共有四部影片是國際影展的搶手貨,一部是來自馬來西亞的《口袋裡的花》,一部是泰國片《傷心蔚藍海》,還有一部來自中國大陸,叫《金碧輝煌》。四部影片中,除了《流浪神狗人》是導演陳芯怡的第二部作品,其他三部都是處女作,而且都來自影片產量還不是太大的國家。《口袋裡的花》導演劉城達也是華人,他去年接連參加釜山、鹿特丹、柏林等影展,分別在釜山和柏林獲獎,非常出風頭。
而我覺得有意思的問題是,新電影怎麼被發現呢?過去,蔡明亮可以因第二部影片在威尼斯影展獲頒金獅獎,現在,這種奇蹟在國際影展很少有,因為舉辦大型影展的成本越來越高,競賽單元必須囊括足夠的明星導演,才能成就媒體和經濟效益。大型影展不敢獎勵新血是國際趨勢,但相對地,規模較小或資歷較淺的影展,因為爭大師作品資源不如三大影展,便漸漸走向經營新銳導演的路線,換句話說,而今青年導演需求孔急,眼下幾乎整個亞洲都在舉辦新銳導演競賽,從釜山、日本、香港到台北,對於這個潮流絕不能掉以輕心。
既然如此,是不是也請您談談今年的國際青年導演競賽?
游惠貞:今年開始,我們設下一個自討苦吃的規定,就是所有參與國際青年導演競賽的創作者,必須親自來到台北與在地影人或觀眾互動。我們都知道世界影業不景氣,所以對我來說,很有趣的問題將是:青年導演怎麼開始拍電影?我希望台灣影人有機會跟國外影人進行交流,知道外地的狀況,以及其他人如何踏出創作的第一步。
台灣導演的拍片過程經常是哀哀求告,即便是業界資深攝影如陳懷恩,他拍攝第一部影片的時候,過程也很慘烈。可是有些海外導演便讓人很羨慕,他們的第一部影片看來很成熟,有足夠的周邊資源,不僅資金到位,技術團隊也很到位。在國際青年導演競賽單元裡,觀眾可以看到各種不同製作環境滋養出來的成品,有些資金成本顯然較高,有些則創意較多。但老實說,過去一年我看許多年輕導演的作品,除了來自中國大陸和東南亞的影片還有比較粗糙的趣味,多數電影都有相當的包裝,不知道是不是也已成為一種趨勢。
自去年開始,台北電影節籌辦單位改為常設,納入台北文化基金會,這個變化對影展活動規劃和運作有什麼具體的影響?
游惠貞:長期來說,有一個常設單位一定是好事;因為單位固定,我就可以大膽計劃明年製作柏林專題、後年製作墨西哥專題。同時,工作人員的流動性相對降低,雖然影展工作人員的需求量總在影展期暴增,平時不可能聘用這麼多人,但就像Interfilm影展,他們每年影展期間,都有固定的二十個人員回流,是一種比較自由的運作模式,形成「不安定中的安定」,這不僅對event好,對當事人也好。
用一個常設單位長期經營一個影展另有一個好處,就是即便人員流動、離開了,機制還在,它會自然進入正常運作的狀態,我想這個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