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美好,與感傷--專訪
《九降風》導演林書宇與主角張捷
《九降風》導演林書宇二○○六年曾因短片作品《海巡尖兵》獲頒台北電影節最佳劇情片獎,《九降風》為其創作的第一部劇情長片。
《海巡尖兵》由兵役經驗出發,講總統大選之夜,三名海巡署士兵在海岸邊值勤。影片鋪敘三人之間因位階差異而衍生的層層宰制,也呈顯劍拔弩張的階層角力關係,小則批判軍事管教邏輯,大亦暴露權力階序的暴力本質。全片低調的光線處理,使籠罩海岸的夜的魆黑,與受迫的人心、險惡的環境相互轉喻。
《九降風》故事以一九九○年代的新竹為背景,講述七個高中男孩與兩個高中女孩的成長故事;情節以林書宇的個人經驗為藍本,加以戲劇化佈置,編織九個青春個體各自穿梭友情與愛情的生命歷程。除卻追索幻滅、背叛、疏離等成長電影母題,以巧妙捕捉世代共通的年少情懷,影片且大量安置職棒賽事、媒體敘事、流行音樂等具體生活細節,成功再現時代氛圍;於是展現跨地域動人魅力同時,也能清楚掌握在地特質。《九降風》開拍之前,香港影人曾志偉識出劇本難得的觀眾魅惑力,不但決定投資拍攝,還邀集中、港導演以《九降風》故事為基底,分別製作標記地域特質的青春電影各一部,使三部影片合成「九降風」計畫。
《九降風》稍早於香港電影節播映,獲得極大迴響,片中九位未屆雙十年華的年輕演員隨即成為媒體焦點;林書宇亦因此片再次入圍○八年台北電影節。該片於台正式上映之前,《放映週報》專訪導演林書宇與主要演員張捷,談電影創作、生活情感,與電影工作的寶貴記憶。
導演林書宇
你曾說二○○四年就開始構想《九降風》劇本;最早為記錄您自己的青春記憶,後來邀請編劇蔡宗翰共同合作,其間的轉折是什麼?
林書宇:《九降風》大體還是我的自傳性故事。宗翰是鄭有傑的學弟所以我們才會認識,我看過他以前的劇本,也跟他聊天,彼此感覺蠻親近。他文筆好,想法也很不錯,有些特質跟我很不一樣,我喜歡那些不一樣,兩個人合作,可以避免我困陷在自己的主觀裡面。此外,宗翰的年紀恰好是電影人物的年紀。我一九九四年高中畢業,但刻意把電影裡的時空往後搬三年,搭配職棒簽賭案這個背景,而宗翰比我小三歲,九七年正好是他唸高中的年代,他寫的那群高中生更接近他,所以他對人物語言運用和當時的流行文化掌握比我更精確。
我們合作的方式是:我先把整個分場大綱寫出來,寫了蠻厚一本,然後丟給他,他把大綱劇本化,從文字描述轉化成對白與動作,再丟還給我,我看完挑出覺得需要修改的部分,兩人三不五時坐下來聊天,討論應該修改什麼、怎麼修改,之後劇本由我來改,改完再丟回給他看,他看完後同樣挑出問題、兩人討論,然後輪到他去改稿……劇本是這樣慢慢來回交換、琢磨出來的。
電影九個主要角色中有七個男生,雖然人物寫實性很高,但從戲劇結構上看,也可以說他們分別代表七種經典的「類型人物」,您們在創作上怎麼佈局?尤其您怎麼調和戲劇性需要和您自己的生活記憶?
林書宇:角色的刻畫其實蠻簡單,都是從我高中時代的好友身上找個性藍圖,當時我身邊的那群人,個性確實那麼不一樣,我想那些差異是在群體裡自然而然互動出來的:有人像leader,就會有人在旁邊搞笑;有常出鬼點子、嘴巴很賤的人,也會有樣貌最兇、最不容易親近的人。一群人當中,你總會看見這幾種人物。當然,劇本完成後丟給演員,每個角色又會融入演員本身的特質。畢竟都是新演員,不可能要求他們完全變成劇本裡的角色,但我找到他們的時候,就知道他們原來的個性跟角色已經有百分之六、七十的相似度,在這個相似度上,我們一起慢慢累積,試圖讓他們更靠近角色,或讓角色更靠近他們,兩種方式都可能採用。
因為戲劇性的考量,我不希望人物的背景太相像,畢竟同一部影片裡有那麼多角色,如果他們彼此太相似,我擔心觀眾無從分辨;但又沒有太多篇幅分別陳述每個角色的背景,所以便從場景上做設定,比方七個男生中,阿翰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影像上就直接讓觀眾看見他家有很大的電視,他跟弟弟就算在家裡也穿得很好,房屋本身也比較明亮乾淨。
除了七個大男孩的兄弟情誼,據說原來也拍了主角小湯(張捷飾)與好友阿彥(鳳小岳飾)女友小芸(初家晴飾)的愛情戲,最後都捨棄掉了,為什麼?
林書宇:原始劇本很長,超過一百四十場戲;一開始我很天真,心想大不了做一部三小時的電影,但後來製片提醒我,現下的國片市場比較難消化篇幅較長的影片,所以開拍前已經刪到只剩一百一十幾場戲了。後來剪出一個兩個半小時的版本,影片本身很完整,但兩個半小時還是太長,仍然需要刪減。影片修到短於兩小時的時候,愛情戲還在,其中有一場旅館親熱戲,表現小湯和小芸不知如何面對阿彥的死亡,只能向彼此尋求慰藉,我們的剪接師看到毛片就哭了,是相當感傷,也蠻感人的一場戲;但修剪影片過程中,我們發現,這些感情戲讓影片結構有些失衡,因為阿彥過世之後,每個人物的故事都開始做收尾,多加一段愛情故事等於要製造另一個高潮,那麼影片的主題便可能偏失掉,而我想強調的畢竟是友情的部份,所以只好割愛把愛情戲抽掉。
我很喜歡那幾場愛情戲,兩位演員的表演很好,有一場操場邊的對話戲,一鏡到底拍兩到三分鐘,是一段安靜的對話,小湯和小芸聊了很多都沒有提到阿彥,但其實談的內容全指向阿彥;我花了一個多月時間考慮該不該拿掉這些片段,最後還是顧全了影片的整體性。我想,一旦考慮到劇情長片的故事架構,最完整的東西不見得會是最好看的,所以終究必須有所割捨。
少了直接的愛情戲,《九降風》成為很純粹的「男生」的故事。您的上一部作品《海巡尖兵》談當兵,也是很「男性」的戲。您曾想過怎麼處理電影裡的女性角色嗎?
林書宇: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把女性角色處理好,確實,這部份比較弱。我覺得我處理的,是男生眼中的女生的樣子,那不見得是女生的樣子。我之前的作品都從男生角度出發,女性很難講得深刻,當我把男生處理得很寫實,女生的處理就顯得失去平衡。所以我的下一個計畫,是找一個女生跟我一起寫劇本,因為故事主角將會是個女生。
但《九降風》裡的女生很有意思,她們是班長、教官,常被擺放在具「管教性」的位置。
林書宇:這是刻意的安排。片子裡,除了曾志偉飾演的阿彥爸爸和棒球選手廖敏雄是男性長輩,醫院裡沒有醫生出現,出現的是護士,學校裡沒有男老師的聲音,教室裡教課的聲音都來自女生。因為我一直覺得,我們這個世代的男生是被一群女生帶大、養大的,父親形象不太存在。我不知道我爸爸的年代是什麼樣子,我對爸爸的印象是,他一直在工作、一直在書房唸書、一直在敎書;我見到他的時間不多,他的學生都比我認識他。平常都是媽媽在敎我,爸爸出現的時候就是要打我、處罰我。我跟其他同年紀的人聊,他們也有類似的經驗,可能一九八、九○年代,男生真的都在外面打拼,都在工作、賺錢,所以我刻意讓《九降風》說出這件事情來。
這群男孩是被一群女生帶大的,女生在電影裡面,是比較具正義性、權威性的角色,父親形象則是球員,是腐敗的、不可信的。電影一開始不多久,就說出了阿彥的爸爸永遠不在家,媽媽問有沒有看到爸爸,他說沒看到,等他出事了爸爸才出現,而且出現之後也是無能為力的。
一個半小時的故事裡,一群少年經歷了生離死別。結尾,小湯去屏東練球場找廖敏雄,雖是開開心心一起練球,也充滿幻滅的意象,畢竟廖是因打假球才被留在練習場不能參加比賽,故事收場,意義和情感都很複雜?
林書宇:劇本的結局原來不是這樣。我寫劇本的時候沒有想到能請廖敏雄來客串演出,所以最初的設定是,小湯到屏東後找不到廖敏雄,只看到時報鷹的二軍選手在練習,當時還寫了一段感人肺腑的對話,讓一個二軍打擊手跟小湯解釋打假球的原因,似乎在幫自己找藉口去接受假球事件,畢竟長大一點、了解更多之後,知道選手的選擇是出於無奈、出於黑道與社會環境的壓力,不是真的那麼貪錢,所以想替他們說些話。寫完那樣的東西之後,對我自己來說好像沒有說服力,像在給自己找藉口或給球員找藉口。
劇本一修再修的過程中,去跟雄哥聊天是一個關鍵的轉折。因為劇本裡一直提到他,引用的電視畫面也都有他,總需要告知並且得到他的同意,所以我們去找雄哥。當時感覺很害怕,畢竟是在挖別人的傷痛,幸好雄哥自己已經走過來了,而且很大方地跟我們分享當時的心情。他從自己的國小生活講起,一路說到巴塞隆納奧運和中華職棒,以及後來被判終生禁賽回屏東找工作,連應徵送牛奶的工作都沒有人用他,因為大家都知道假球事件;但他走過人生最黑暗的時期,現在又在大理高中當教練。跟他聊完之後我很感動,他的釋懷讓我感動,很高興他有勇氣繼續走下去,而且現在走得很好;當然我們覺得,如果當時他繼續打球、出國去比賽可能是另一個陳金鋒,想到這些便覺得可惜,可是看他現在調適得很好、過得很好,自己對整個事件的憤世嫉俗也少了很多,對當年發生的事情似乎也適懷了一些。因為雄哥很親切,我們開始動歪腦筋,想,能不能把雄哥放到劇本裡面,然後找他來演,所以才想像小湯碰到廖敏雄會發生什麼事情。
這樣的結尾有點曖昧,但我希望它還是光明的,像雄哥的精神——勇敢往前走,不去沉溺過往發生的事情;繼續走,才會出現釋懷的結局。最後一幕,小湯投球,音效回到蔡明里的播報:說著說著對方打得相當結實,左外野方向飛球過去了,homerun……就是希望過去那些美好的東西,儘管有點感傷,還是被珍藏在一邊。
主要卡司幾乎都是新演員,您是否針對他們做特別的演出訓練?
林書宇:訓練是跟我的好朋友黃健瑋一起做的,健瑋算是這群新演員的表演老師。訓練的前半段,由健瑋訓練演員尊重自己的身體、發聲、走路、鍛鍊體能,做演員的基本功課,後半段角色分析的工作由我來引導,以幫助演員進入角色。
訓練過程要求演員針對九○年代做功課,讓他們分組報告九六、九七年的流行大事,請他們自己先開會、想好怎麼呈現這個報告,希望他們用表演的方式去表達。
近幾年台灣出現很多「青春電影」,其中特別賣座的,包括《藍色大門》、《盛夏光年》,都多少運用較夢幻、精美的畫面和場景,相較之下,《九降風》的場景寫實感相當特殊,這是您刻意追求的意象?
林書宇:也沒有非常盡力追求。開始工作之後,美術問我想要什麼風格的場景,我沒有答案給他們,我跟他們說,不要去想風格,去想角色是誰,他們住哪裡、是什麼樣的人。然後我要求所有需要做造型或視覺決定的工作人員,一定要先認識演員、了解劇本;知道每個角色是怎樣的人,才會知道他們的房間是什麼樣子、該怎麼去佈置。恰好我們的工作人員多是三十幾歲,都在九○年代成長,場景的樣貌因此蘊藏很多共同記憶。
寫劇本的時候,我要的場景都在我腦袋裡,因為我寫的是我的故鄉,我知道我想像的房間實際上存在於哪裡。像小湯的房間其實是我表妹的房間,當然我們稍微修改了房間的樣貌,從我表弟的房間多搬了一些東西進去;戲裡很多場景是這樣做出來的。
所以基礎的概念是寫實,不是追求類偶像劇的、美化過的視覺風格?
林書宇:對,像我說的,我不特別追求一種風格,我希望一切都是出自於角色。這樣說吧,小湯的房間絕對不會出現少女漫畫,因為他不是看少女漫畫的人;阿彥的房間不可能只有他自己的東西,因為他的一群朋友常常去,一定會在那裡留下一些什麼,那些東西跟阿彥自己的生活品味不見得有關係。
「台灣新電影」之後,很多青年導演的作品都被評為「太過個人化」或「太過私密化」。《九降風》的特別,在於它說的雖是您個人的故事,也成功捕捉到大時代的氛圍,兩者扣合非常緊密,這也是您創作的企圖之一?
林書宇:這又得談回《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對我的影響。不論是在哪個時代成長的人,他跟那個時代是分不開的,這個體悟對我來說蠻重要。但我要求寫實度存在,又不希望寫實度干涉觀眾看戲。我知道身為觀眾,有時不見得非常在意時代細節,只想看角色和劇情的發展,所以我把時代作為背景,背景存在就好,我對時代下的工夫反而不及對演員下的功夫深。
我國三的時候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當時最驚訝的,就是楊德昌導演能在九○年代拍出他高中時代的年代氛圍,雖然不曾經歷那個年代,但我完完全全相信那個年代存在。相信銀幕上看到的東西對我非常重要,不論哪一種片子,即便是《變形金剛》,如果機器人造得假、動畫處理不逼真,你就很難相信它。不管什麼樣的故事,我相信道理都是一樣的,都需要提高完整度和可信度。可信度的另外一面是演員的表演,一個演員的戲不好,觀眾覺得他在「演戲」,也會跟著很難「入戲」。《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把時代和表演都處理得非常漂亮,漂亮到像我這樣一個在九○年代成長的孩子,也能完全認同張震飾演的角色,而且對他的遭遇感同身受!這是楊德昌導演故事說得好的地方,不但故事說得好,而且氛圍營造很成立,因為氛圍成立了,我不用去在意氛圍了,就可以好好看故事了。
您曾說最想拍台灣的故事,這種真實呈現「自己的歷史」的欲望,和新電影的影響有關嗎?
林書宇:新電影多少有點影響,畢竟我們是看新電影長大的。但同時,我們也是看港片和好萊塢片長大的啊。五月〈印地安納瓊斯〉系列第四集上映我一定會去看,因為前三集我太愛了,我對這些東西也有感情。但怎麼說,尤其年紀越來越大之後,對自己成長地方的情感越來越濃厚,出過國反而更喜歡台灣;雖然住在加州很好,但總還是故鄉的生活比較舒服、輕鬆、愉快,即使社會或政治情勢很亂,還是喜歡這個地方。
您也說過,相較於新電影的美學形式,您還是比較喜歡「說故事」。新電影並非沒有故事,但您想說的,顯然是另外一種故事;您所謂的「故事」,是指「戲劇性(化)」的呈現?
林書宇:對,是戲劇性,我並不排斥戲劇性元素或戲劇化的說故事方式。台灣新電影有很多氛圍式的元素,充滿感受性、自我內省式的味道,那樣的味道我也很喜歡,但覺得自己並不擅長,我不覺得我做那樣的東西可以做得更好。另方面,小時候受西方教育對我的創作也有影響,在西方教育系統裡,故事有三幕劇的傳統,需要戲劇性和衝突,然後再解決衝突。
我不太在意「風格」,覺得風格出自喜好,一個人喜歡什麼東西,就會拍出那樣的東西來。我選擇呈現形式的時候,會先看故事本身、角色本身,再考慮用什麼方式去拍最好看;所以我大學時候拍的《嗅覺》,跟在美國唸研究所時候拍的《跳傘小孩》很不一樣,《跳傘小孩》又跟《海巡尖兵》很不一樣,《海巡尖兵》也跟《九降風》不一樣。《九降風》對我來說有點懷舊,多少帶著情懷;《海巡尖兵》比較批判,當中含有很多暴力和憤怒;《跳傘小孩》則是對一群小留學生的觀察,當時我覺得用近似台灣新電影的美學手法去說他們的故事,營造的氛圍最漂亮。
來日,您希望自己能拍《神鬼奇航》或《駭人怪物》嗎?
林書宇:當然會啊。但我會等自己準備好的時候再拍那樣的東西。這也可以說是年過三十才拍長片附帶的優點吧,雖然野心很大,但不會做自不量力的事情。
做為觀眾,我有時候也會覺得,同樣花兩百多塊錢買電影票,能看《神鬼奇航》這樣的製作真是太划算了;但我能給台灣觀眾的是另一種滿足。我不挖苦人,也不要求觀眾思考人生大道理,但要讓人看完電影之後,心裡是滿滿的感動,這是在有限的製作條件下,我能做到的。我不特別想拍苦悶的東西,去讓觀眾感覺苦悶,尤其拿投資者的錢拍片,還是需要一些責任感,而我也希望觀眾對我的作品留下深刻印象。
我一直試圖處理商業與藝術的平衡,希望《九降風》多少完成了這個理念,未來也能繼續維持類似的平衡。能出國拍片、到國際影展得獎當然是很開心的事情,但那不是我的首要目標;我希望照著自己的品味,拍台灣觀眾認為值得付兩百多塊錢看的電影。
所以下一個工作計畫也會從自己的生活經驗出發,去做跟在地觀眾有良好互動的作品?
林書宇:很難說,但一貫的氣味還是保留著,順從自己的喜好去發展。畢竟我才活過三十幾年,沒有那麼多經驗可以被創作消耗,所以還是需要設想其他人的故事,但會基於自己對某些題材的興趣才去做。
我喜歡的工作方式,是沉澱過的東西才去處理、拍攝。過幾年我也可能想挑戰自己,去做讓自己害怕的東西,但目前的創作,還是會選擇沉澱過的題材;不論當兵或高中時代的故事,都是離開一段時間、保有一段距離、可以好好回頭看了,才會化為電影。
目前想到這輩子一定要做的事,是繼續在新竹拍片;我的下一個創作題材也是在新竹發生的事情。
您分別在台灣和美國受電影教育,其後又和鄭文堂、蔡明亮、鄭有傑,還有周美玲等導演一起工作,可以簡要談談這些經驗於您創作的影響?
林書宇:像我剛才說的,我的經驗形塑我的喜好,這就是所謂「青少年視窗」:一個人在十三到十八歲間喜歡的東西,其後一輩子都不會不喜歡它。我的品味來自我的喜好,而我在青少年時期累積的喜好,決定我現在怎麼拍東西、怎麼看東西、怎麼觀察東西。比方,我在影片中要求寫實度是受台灣新電影影響,但同時,我運用的戲劇性元素,則受西方戲劇和好萊塢電影影響。小時候看Tom Cruise的電影,讓我在每部影片中都要創造一些帥哥角色,這就是好萊塢電影的養成。
回台灣和每個導演工作都會從他們身上學到不一樣的東西。像蔡明亮導演,他的創作能量讓人感覺這真是一個藝術家在工作。跟他一起工作之前,我是他的影迷,喜歡看他的電影,總覺得他創作的時候應該就是把自己腦袋裡的東西丟出來,不管別人看得懂不懂。但跟蔡導工作,會發現他每用一個鏡頭都會問:觀眾看得懂嗎?當然他所認知的觀眾和我認知的並不一樣,但他的確時常問自己:這場戲要表達的東西做到沒有?觀眾看得到嗎?這麼一個電影藝術大師都還時時替觀眾著想,我更沒有資格自負地說,我就是要拍我要的電影。此外,雖然蔡導常要求演員做一般可能覺得很殘忍的表演,但在他身邊,我感覺到他比誰都愛他的演員;因為愛他們,當他要求他們做殘酷的演出,他比任何人都要心痛。所以就愛護演員的態度和工作精神,我從蔡導演身上得到很多啟發。
《刺青》我參與蠻多,從劇本討論到分鏡討論,周美玲導演都給我蠻大空間參與創作。拍美玲片子的時候,我發現她跟工作人員相處的方式讓每個人都喜歡她,這也非常重要。至於鄭有傑,我們一直與對方分享操作失誤的經驗,然後提醒彼此不要去犯錯,透過互相提醒一起成長,也進行良性的競爭。
您願不願意談談與您同輩的台灣創作者,聊聊對他們作品的看法?
林書宇:我覺得我們這一輩創作者比較吃虧的地方,是沒有電影工業讓我們好好練習,總是第一次拍片就要做大片了。如果有更好的環境,給我們更多拍片機會,片子一部接著一部拍下去,我相信大家的進步會很快;但現實是,我拍完這部片,可能要隔三年才能找到下部片的資金,才有機會繼續練習,這很可怕。
拍《海巡尖兵》的時候,我堅持用35釐米底片拍攝,堅持杜比混音,因為我擔心自己到拍第一部劇情長片才首度碰到35釐米攝影機、到拍第一部劇情長片才第一次踏進杜比錄音室,我必須儘量充實自己的經驗。
我蠻高興《九降風》是我第一部長片,而且慶幸自己是在現在這個年紀才拍攝第一部劇情長片。我蠻開心自己在二十六、七歲的時候申請輔導金沒有獲得補助,雖然當時感覺很嘔,但回頭看,二十六、七歲的我真的還沒準備好做長片導演。 年過三十才拍第一部長片,讓自己放慢、沉澱之後,我想我在《九降風》的表現比較成熟,可以達到自己期待的標準,也表達出我想表達的東西。
演員張捷
《九降風》呈現導演的高中生活,時代早於你的高中生活十多年,你覺得,影片訴說的故事與你自己的經驗差距如何?
張捷:多少會有些相似吧,雖然時代背景不同。我唸高中的時候也跟一群死黨一起做過一些瘋狂的事。導演那個年代打棒球,我們這個時候迷籃球,內容不一樣,但都有一些類似的經驗,比方我也會跟同學一起去看SBL賽事。
那麼你飾演的小湯呢?你也覺得,他的個性與你有些相似嗎?
張捷:多少有點像吧。但我覺得小湯是有心機的人。他喜歡小芸,但不敢跟最好的兄弟講,因為小芸是兄弟的女朋友,所以他做一些小動作挑動兄弟和小芸之間的問題,這點我跟他完全不一樣。
比較像的部份是兄弟間的情誼。我在死黨群中也不是老大,位置比較接近小湯的角色,是老大旁邊第二大的人,我想,小湯自己的想法也是這樣。
從《不見》裡的國中生小捷、《海巡尖兵》裡的菜鳥士兵,到《九降風》,你演過幾種不同的角色,小湯對你來說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張捷:我發現我演的每個角色都有穿制服,而小湯這個角色造型比較多,表演上也有較多可發揮的地方,尤其關於愛情。這是我第一次演出愛情戲,覺得很新鮮。
跟書宇導演合作的經驗呢?拍《海巡尖兵》跟《九降風》有哪些不同?
張捷:導演對我的要求都一樣的。《九降風》有一些訓練課程,訓練開始的時候,我總試不好,老是無法進入狀況、不專心;但工作一開始,我常跟導演討論,會工作出一些共同的想法。其實小湯就是從前的導演,所以我常問導演關於小湯的事情:他待人處世的方式、他打撞球輸了會怎麼樣、他跟阿彥之間可能會有哪些互動等等,有助塑造角色的細節。
幾個角色演下來,你覺得自己在表演上可以把自我和角色分離,體驗進入角色的過程嗎?還是必須把兩者融合在一起?
張捷:我想我演的每個角色都跟我有些相似,不然便不會選我來演,所以我面對角色的時候,會找出他們跟我不一樣的地方,然後觀察生活周遭的人,有人跟角色有點相似,就去模仿他。我覺得這是一定需要的過程——去觀察一個人的每個小動作,甚至微小的反應。
參與書宇導演與前輩黃健瑋主持的表演訓練課程,有什麼收穫嗎?
張捷:這是我第一次參加表演訓練,之前拍戲都沒有表演訓練,甚至沒有特別的劇本分析,我第一次做劇本分析是拍《海巡尖兵》的時候。
表演訓練現場有九個人,七個男生兩個女生,都是同年紀的演員。第一次跟這麼多同年齡的演員一起拍戲,我有蠻大壓力,因為我的經驗比較多,會想表現出自己是最好的,但結果表現非常差,於是對表演訓練有點懼怕,希望訓練趕快結束。但我想,以後有類似的表演訓練機會,我還是會多多參與,因為有些訓練可以增加專心度,而且表演訓練不只表演技術的訓練,也讓我對日常生活有一些體會;比方我現在知道專心於每件事物很重要,觀察別人對表演也很重要,表演就是把自己的生活習性再次展現出來。
再拍片的話,你希望嘗試演出怎樣的角色?
張捷:我演過的角色好像都是好人,所以我想演個壞人,像《海巡尖兵》裡欺負下屬的一兵角色,我就會想試試看。
你看國片嗎?國片中,有沒有對你特別有意義的電影?
張捷:讓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藍色大門》,因為陳柏霖的關係,他一出場就自我介紹說:我叫張士豪,天蠍座O型,游泳隊,吉他社,我還不錯!很有吸引力。我平常很少接觸國片,幾乎都看好萊塢電影,對國片的印象是很平淡、看不懂,但《藍色大門》給我「我看得懂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