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台灣電影明星

專訪創作社周慧玲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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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1

二OO七整年人氣發燒的桂綸鎂與張鈞甯,以清新形象成為能見度相當高的媒體寵兒,在二人被期待為明日之星之際,年終金馬卻一則不見蹤影、一則與獎盃擦身而過,讓人不禁思考星光與演技、票房魅力與表演實力的平衡點為何?相對於明星的形象包裝與宣傳炒作,國內演員的訓練與栽培是否為目前電影生態受到忽略的一環?

華人影星諸如梁朝偉、周潤發、周星馳等人,早年均參加過電視台或者電影公司的演藝基礎訓練班。六、七零年代對港台電影產業有決定性影響的國聯與邵氏電影公司,訓練制度化並長期栽培,造就了「國聯五鳳」甄珍等日後海內外票房保證演員,開啟了台灣的明星史;台灣電影黃金時期的瓊瑤文藝片,重視選角,成功打造出「二林二秦」,讓林青霞等人成為愛情片的經典指標。從演員的表演訓練、角色的類型設定、到明星的包裝養成跟一部成功的電影有著不可分割的絕對關係。

本期頭條報導專訪去年參與金馬獎初審的創作社知名導演周慧玲,請她剖析去年金馬獎諸多影片的選角以及演員的表演。周導演同時任職於國立中央大學英文系副教授,深入研究明星、表演文化、視覺政治等議題,著有專書《表演中國》,除了熟悉中西與古典現代的表演理論,同時也兼顧了劇場編導、等舞台表演實務,曾擔任「創作社劇團」負責人。她個人重要的作品有《夜夜夜麻二:驚異派對》、《影癡謀殺》、《記憶相簿》、《天亮以前我要你》、《Click, 寶貝兒》與《不三不四到台灣》等。今年受邀擔任金馬獎初選評審,周導演接受本報專訪,以專業表演觀點來看華語電影演員,她從選角、演員開發到明星栽培等議題侃侃而談,深入分析她在2007年金馬獎參賽影片中所觀察到的表演現象,並以電影圈外人的客觀角度對於台灣電影圈的表演生態提出剴切的評析,十分值得國內影壇參考。

請問評審工作內容為何?『最佳女配角』由范冰冰獲得,人氣女星張鈞甯與金馬擦肩而過的原因可能為何?造成初選團跟決選團整體評價落差的可能是什麼?

我是以戲劇界代表被邀請擔任評審,這樣的評審只有一個名額。不知道為什麼台灣電影界的獎要找戲劇界的人來評,讓人想起好萊塢電影剛開始的時候,也是沒有表演方法或理論,兩者都是從劇場借來的。可是我並不覺得台灣的電影是這樣看這個事情。有趣的巧合是,我負責的獎項恰好就是主要五個Acting:『最佳男/女演員』、『最佳男/女配角』、以及『最佳新演員』。我們這組的評審們在大會安排的播映時間內看完片後,開會、討論。另外每位初選評審都要投票選出一個劇情片。我另外又支援了『最佳造型設計』那一項的評審。我可是很努力地看了整整一個月的電影!



范冰冰在《心中有鬼》表演很強,我個人認為最後得獎名單並沒有什麼令人意外的結果。初審和決審頗為一致,沒有落差。至於你們說的人氣、呼聲,可能只是經紀人或電影公司炒作,也可能是媒體沒事找新聞點,跟評審意見沒有關係。每位評審都簽署保密協議,不可能事前透露消息。其實大家看片都快累翻了,哪還有力氣去問其他人意見,然後對外放消息?有件事倒是我覺得有趣的。這跟我的角色有關──也就是,為什麼台灣電影界的人需要一個戲劇界的人來評論他們的表演?在評審過程裡,我可以感覺到電影人似乎對「劇場表演」是有偏見的。例如當我們討論到某位候選人時,有一個電影導演出身的評審說:「某演員的表演是很誇張、劇場的表演」,我當下按捺心裡不高興,回應他:「很抱歉,那不是劇場的演法,那叫做亂用力。」我說劇場沒有那樣的演法,如果搬到劇場的話,也是個Bad Acting,更何況那個人不是劇場出身的。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這樣說,而這也不是我一次聽到這種對劇場的偏見。我跟一些做電視劇的人聊到這部份時,他們也總是認為劇場的表演很誇張,而且他們不會稱為「劇場」,而是叫做「舞台劇」。那是什麼啊?我想他們指的大概是反共抗日那種話劇吧?奇怪的是,既然電影人對劇場有這樣的偏見,為什麼還要找劇場的人來評?或許他們是希望有更專業的表演評審觀點進來,即便在對「舞台」有個誤解,他們還是覺得它是一種表演的專業。

除了表演領域觀念上的矛盾,其他項目評審進行如何?

這次在討論『最佳劇情片』、『年度傑出台灣電影』、『年度傑出台灣電影工作者』獎項時,談到「身份」、「血統」的問題,我們在做這樣的獎項評審的時候,第一個浮現的問題是:哪一個片子是「台灣電影」?──這就是金馬獎自打嘴巴、很尷尬的地方。其實我很喜歡今年金馬獎的一點是:報名規定開放很大。我不是很清楚國際間各影展做法,但就我所知,很多地方性的電影獎都是以本地電影為主,參加奧斯卡競賽的一定是要由美國人擔任主要劇組的作品、香港影展也是,他們都有地域性的要求。但像坎城影展就沒有這個地域性的問題,幾乎是全世界的電影都可以去,對吧?所以這裡有兩種極端:一種是以鼓勵本地電影與產業為主的,另一種是完全開放、有一定的國際電影趨勢指標性的。



台灣的金馬獎今年很大膽地開了大門,所有跟華語、華文世界有關的,或者是使用華文的電影都可以參加,這樣的定義很廣、很棒;可是一開放之後,好像就有人擔心這樣會導致台灣電影沒有被鼓勵到、反而被壓縮了,所以就頒了一個『年度傑出台灣電影』。評審們接著就必須確認哪部電影是「真的台灣電影」, 要注意電影製作團隊裡有多少人持有台灣中華民國國籍,可以被納入台灣電影、或可認定為屬於台灣電影工作者。但我覺得這樣很無聊。我們是在審作品還是在審DNA啊?這是第一層問題。



第二層問題是:有些評審擔心,部份電影集三千寵愛在一身,要不要稍微把資源平均一下,讓別人也有得獎?我個人覺得這是多慮,難道這個『年度傑出台灣電影』是「安慰獎」嗎?我想可能很多人不同意我,評審團裡大家的想法也不一致,但我個人覺得尷尬的是,你讓人家拿個獎,卻又暗示人家,他拿的年度傑出並不是那年最傑出的,是個「安慰獎」,這是不是很糗? 你們可以去問:為什麼『年度傑出台灣電影』不是《色‧戒》?它很傑出啊,評審結果得了那麼多項獎,再以通俗的眼光來看,它賣的那麼好、國際知名度那麼高,為什麼不是『年度傑出台灣電影』?那不就是暗示,這個獎的得獎者,未必是所有今年入圍裡面最好的電影囉?那這個獎到底是什麼意思?還是說,金馬獎不等於台灣電影獎,所以要頒的台灣電影獎?那要不要頒個新加坡電影獎?還是年度傑出亞洲華人電影、年度傑出美洲華人電影獎什麼的?你們懂嗎?我是真的不懂。


對今年金馬獎評審改制兩階段有何看法?是否贊成焦雄屏女士所提三階段評審?有什麼樣的整體建議,或對電影圈的觀察?

這我無從比較起,評審明年不能重複,所以我很難說有沒有比較好的方法,但是可以從我這個位置來看我今年所看到的台灣電影。在這之前,我是那種不會看台灣電影的人,雖然我以前很喜歡看台灣新電影,但這幾年幾乎沒有接觸。在看八零那一代人的作品時,我就很討厭台灣電影處理演員的方式。我覺得那些導演是不調教演員的,這跟大家在媒體上看到李安對演員去論述怎樣表演是很不一樣的。



台灣的新電影導演最讓我受不了的是:我不知道他們在教演員什麼東西,很多演員只會演某個導演的電影,去演其他導演的電影就完蛋,或者別的導演根本不會去找他。好導演可以擁有自己長期合作的演員,但是演員不能不流通啊!如果某些演員只有在某些特定導演的攝影機下才能呈現特定質感,那是不是說,他們的表演可能是有問題?我說「可能」是因為我不在現場,我不知道那些導演實際上是怎樣帶演員的。但我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那些演員不能去演其他導演的作品?這究竟是因為演員的能力有限,所以只能在少數導演的鏡頭下才能有好的發揮呢、還是這個導演本身開發演員能力是有限的?導演不去調教演員、不去開發演員的表演潛力,我覺得某種程度上只是透過攝影機在利用演員的某些特質。放大到整個生態來講,這種選角方式會限制電影表演、會沒有辦法讓演員發揮,他沒有辦法變可用的專業資源、可流通的人力。電影是非常昂貴的創作、是一個工業,雖然大家可能都知道在台灣充其量是手工業,但電影就是這麼昂貴,選角怎可輕忽?怎麼可以不懂如何創造明星?不去調教演員,無法創造可供循環的、銀幕辨識度高的演員,電影就更不容易賣,這是不是一個惡性循環?



舉個例子來說,舒淇去年表演頻率很高,很多片子都找她,但給人的整體印象是重複性太高,記得她、卻記不得她演什麼電影。侯孝賢用過她,我個人也認為舒淇很有魅力,可是這些魅力顯然沒有轉化成表演技巧或表演能量。侯孝賢有沒有幫到忙?侯孝賢什麼時候很成功地塑造一個明星過?他似乎是那種會從演藝圈裡選一些有一定知名度的人,有時候去企圖去翻轉一個既有的形象,有時候則是利用他既有形象。伊能靜跟舒淇的例子都是這樣,舒淇的電影我看的很少,所以這次看片時我還滿期待的,不過結果是失望的,她在所有的電影都是同一個樣子,而且連基本的類型選角(Type casting)都算不上,我不知道那些愛用她的導演在幹什麼?他們有沒有作足功課?如果不去開發演員、不去調教演員,那就只是壓榨利用,這樣資源是很快會枯竭的。用了這一次可能就不會有下一次了。



這是我在今年金馬獎評審過程看到的一個普遍現象──選角情況跟技巧糟到一個不知怎麼說的地步。看起來像是採用一種很廉價、很便宜行事的方式去選角,用一些不太有名的偶像。也就是說,負責選角的人好像只是想搭個偶像的便車,找一些不是太有名、大概也不會太貴的偶像演員來演出,而他們的表演都一樣,很糟,沒有深度、沒有內涵,不要說表演層次,大部分的時候連一點魅力都沒有。在這樣的情況下,你要把這部電影賣到哪裡去?你以為可以靠這群不太有名的偶像,吸引他們的粉絲來看電影嗎?他們的粉絲就是你要的觀眾嗎?如此而已,沒有更大的野心了?他們在選用這些「偶像演員」的同時,給自己的作品的定位是什麼?


是否有看到您認為成功引導演員的導演?或者成功選角例子?

我認為導演跟演員是一起工作的夥伴關係,儘管電影可能比較複雜。台灣電影的演員陣容可能沒有好萊塢那麼專業,有獨立的選角導演。但有一種狀況可能是:導演有比較高的決定權,像《色‧戒》,導演很清楚自己要用什麼樣的演員、可以把他用到那個方向去。他對於角色的掌握、對於表演的掌握,甚至他知道在操作上可以操作到什麼程度。例如王力宏的演出,我覺得那是一個聰明的選角,他的角色就是一個業餘的表演者,所以他本身的表演跟那個角色是可以搭在一起的;另外王力宏對整個華人社群有著明星光環的吸引力,所以可以允許一個不專精表演的偶像進來,李安清楚自己要拉什麼票房,王力宏的票房效應是有意義的。



從李安的《十年一覺電影夢》可以知道,他是一個非常懂得電影工業的人,做電影研究的人要去看見整體,不能腦袋死死的只看電影本身。我聽說台灣電影圈裡有些人對李安在好萊塢的歷練很不以為然,這讓我有點驚訝,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好萊塢是大家的原罪嗎?但我認為,他在那種環境被操練的經驗,讓他非常世故地知道電影工業的操作手法。我甚至認為他為《色‧戒》講的每一句話都世故極了,分寸拿捏得很好,連我都願意相信他,就像王力宏的角色,用這樣的偶像是有加乘效應的,而且這個演員、這個人、這個明星,你可以看到他接受了導演的方法和引導,雖然還沒有成熟是真的。湯唯是另一個例子說明導演調教與調度演員的能耐。仔細看湯唯在《色‧戒》裡某些鏡頭還是有一些生澀感,可是很OK,為什麼?因為她在裡面本來就不是演一個很成熟的角色,她不是川島芳子,她只是一個學生昏了頭自己跑去當特務,她的表演就再恰當不過了,所以她的那種生澀會變成一種很「生猛」的表演,恰當表現出角色性格裡搞不清楚狀況的一種生猛!

從導演選角的「製作層次」到演員個人的「表演層次」,似乎是兩個不同的面向?

我今天看到台灣電影的狀況,好像是這兩者皆輸,既沒有表演層次的創造能力、也沒有製作層次的票房魅力。《不能說的秘密》也許比較令人注意,它的故事本身還有一定的新鮮感,雖然到最後有些邏輯不清的地方,拍攝團隊組合都還算是一時之選,攝影師很好,演員可能不會表演,但是女演員是有一定的知名度,一個導演第一次拍出這樣的電影已經不錯了。每個導演可以有自己的定位,票房的、藝術的。今年有些電影似乎還掌握不住自己的路線,看起來像是想走票房,偏偏找到的是一些會拖垮片子、又不會增加票房的偶像,壞了品質也壞了票房。


人氣女星桂綸鎂發燒一整年,卻缺席年終金馬,對她於《不能說的秘密》、《最遙遠的距離》表現評價如何?是否其明星氣質更勝於演技?

人氣是什麼?選角之時,人氣可能是指演員吸票指數;參賽之時,人氣可能是經紀公司炒作或媒體製造新聞的意願指數。兩者都跟表演成績如何沒有必然關係,對吧?金馬獎該鼓勵的是什麼?關於桂綸鎂,以表演頻率而言,她今年有好幾個片子,這麼多人找她拍電影一定有原因。我不能代表其他評審發言,但如果我們可以做個立即的民調的話,可否告訴我,你們所理解的桂綸鎂是什麼樣的演員?她被包裝成怎樣的公共形象?有種選角方式是「類型選角」,她的type是什麼?她是屬於偶像的呢?或是她被理解為有內涵的表演?



屬於偶像、氣質清新那一型



如果你們接收的訊息是對的,那我接受的訊息就是錯的。姑且不論她實際表演成績,我之前所接觸到的宣傳印象裡,以為她是屬於那種有表演天份、卻還沒經過訓練的人。這是我的問題?還是你們的問題?還是那些企圖製造明星的人的問題?

對其他三位入圍『最佳新演員』彭于晏、駱佳煒、鄭宜農的評價如何?

駱佳煒才九歲,但他的表演真的很強。鄭宜農、彭于晏處在差不多的地方,我不覺得今年有很多人注意到鄭宜農,《夏天的尾巴》就是一個女生演自己,大概有點像桂綸鎂當年演《藍色大門》那樣的說服力吧。《夏天的尾巴》當然不是賣明星,而是她自然不做作的方式,也許還談不上演技,但至少她在面對鏡頭不會很羞澀,一個青少年演青少年可以這麼地不生澀、不做作,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這就把電影烘托的滿有味道的。從鄭宜農我們看到了對一個新人來講很不容易的事情,可是新人獎就是新人獎,並不是每個新人都可以像湯唯這樣子幸運,有這麼好的搭配條件,以致於評審們發現電影公司幫湯唯報新人獎人選的時候,很多人都在問:她真的是新人嗎?



《夏天的尾巴》也有其他的青少年演員、今年有很多電影都是跟青少年、西門町有關,我覺得演好青少年不簡單,很多人都是「過度表演」,但是偶而你就會看到有些演員真的是一塊璞玉。像《意》那電影就是,駱佳煒一點都沒有一般童星被教壞了的演法,而是極為含蓄內在地去表現。他的戲份相當重,整部電影都是從他所扮演角色成年後的回憶為敘事觀點,可是他的表演一點都不是過度後設的那種冷眼旁觀,而是表現出他很不理解自己母親(陳沖角色)的心態與作為,而產生一種如旁觀般的冷漠甚至失望而無可奈何。對大家來說,《意》是一個很陌生的作品、陌生的團隊、陌生的編劇,知名度很弱,可是那個片子以及裡面的幾個演員是真的很有說服力、真的非常好。


評審作品內,對哪位演員印象深刻?何者表現突出?是否有遺珠之憾?

澳洲片《意》裡陳沖表現非常棒,是我個人看過陳沖最好的一部作品了。今年很多台灣電影裡的角色在心理上都有憂鬱傾向。《意》的女主角更嚴重,但這部電影從頭到為沒有任何一個台詞影射那個角色是個「有疾病的人」,可看完之後,我自然覺得她真是一個典型躁鬱症患者:狂躁的時候極度花枝招展、搔首弄姿,抑鬱的時候不斷自殺、讓兒女整天處於恐懼的邊緣。無論是躁鬱或憂鬱或是任何氣質都不是標籤或符號,它只是角色的部份特質,而角色是需要演員以技巧與情感去豐富它、體現它、讓它立體起來的,然後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說服觀眾,而不是耍大旗那樣去嘶吼、或揮國旗那樣作態,深怕觀眾是笨蛋看不懂他在演什麼──演員要演的是一個有某些特質的人物,不是擺擺模型標本。憂鬱就得眼神呆滯頭髮散漫嗎?瘋子就一定是花插滿頭光腳拍手嗎?回頭講《意》,它處理的文化場景非常有趣:一個出身大陸的中國女人帶著兩個小孩浪跡洲際,待過香港,曾在新加坡類似紅包場的地方駐唱過,認識許多男人,從一個男人流浪到另外一個男人,在和一個澳洲水手談戀愛後,跟著他到了澳洲,可是水手馬上又要上船離開了,好久好久以後才會見面,把女主角和她的兩個子女留給他自己的老媽媽。結果,陳沖飾演的這個女人錢用完了,回頭去找澳洲華人圈子謀生。



女主角的文化背景如此複雜--新加坡、香港,唱國語老歌,而本身是中國大陸出身,又有澳洲的英文背景。你很難在華人圈子找到一位像陳沖一樣文化經驗這麼豐富、這麼多元的人。在片子裡,她用英文演那個角色時,代表她在跟小孩子或者是澳洲環境溝通的狀態,用的是簡單、不完整的句子;使用廣東話的時候,便呈現出她比較世故的、外交性的樣子,她必須靠這個華人圈子來滿足她的虛榮心;用國語表演的時候,則都是非常直接、內心深處的東西。她擺脫了以往的性感形象,雖然她的角色還是個喜歡賣弄美色來換取男人,可是她有深度太多了。劇情發展到後來她連唱歌都沒辦法,只好去洗盤子,不施脂粉、很邋遢地洗盤子,把那個角色的瞬息萬變、難以捉摸,包括心裡、經驗、文化都很複雜的情況下,演得很好、很深刻,很替她很高興可以把這個角色演得這麼好,這種文化衝突性是在華語電影裡面還沒有看到的,也是今年意外的驚喜。



另外有個遺憾,就是作為初選評審,我竟然在提名時錯過了提名樊光耀競逐『最佳男配角』。樊不是電影圈人,他最為人所知是eBay拍賣網站《蟠龍花瓶篇》裡打破太太花瓶的唐先生。他在《色‧戒》裡演情報頭子易先生的屬下一角,幾句台詞、幾個眼神,就把情報圈裡互相監視、互不信任的氛圍下,身為屬下又像監控者的角色表現得極好,也把那樣的時代情境烘托的極有說服力。同為劇場人,當然以他的表現為喜,但可能是電影公司報名時沒有報他,我雖注意到他,最終還是忘了主動提名讓他競逐入圍人選。他也是讓我印象深刻卻又遺憾的一例。


劇場、電視劇、電影三類表演方式有何不同?如何做好一個電影演員的表演?怎麼樣製造出一個好的大螢幕的演員?制度化栽培?

前面兩個問題我都沒有辦法回答,第一,我不是電影導演,因此不知道一個合格的電影演員應該要怎樣,第二,我不懂電視劇拍攝,也不知道他們工作文化。這三種媒體的演員可能來自不同的訓練,但基本上應該都要有同樣的強度,可是目前台灣電影的表演太弱,電視表演很恐怖,劇場有些很好的演員,少數有機會回饋電視劇,但仍有不少電視電影人對劇場存有「跨張」這樣莫名的偏見與刻板印象。無論如何,這三者目前成熟度不同,基準不同,我無法比較。至於好的電影演員,不只取決於技巧,還跟「製造明星」這套方式很有關,非常複雜。當然,一個演員要受到獎項的認可,除了銀幕親和力與辨識度以外,還必須要有基本的表演方法技巧、要能夠去豐富跟創造角色。但今天我在台灣演員裡面看不太到這種人,就算比較有知名度的、或大家比較熟悉的所謂的明星,我也想問一句──那有多熟悉?我對於現下台灣電影裡所謂的明星或好的大銀幕演員,是比較保留的。



當然明星的誕生需要一個栽培他們的系統,今天電影工業的結構改變,華人電影圈的電影製作顯然看起來已經崩解了,如果它是崩解的狀態,就比較難有系統地去栽培電影明星。我當然不是電影工業的專家,但在審片時就看不太清楚台灣、華人電影公司的制度,電影公司真多啊,而且一部電影好幾個公司,不懂。可是就像剛才說的,除了電影工業的制度運作問題,還有基本功的問題。當資源不足困難時,是否可以在一定的品質上要求?如果我們資源不足,難以找到殺手級的巨星來撐住這個工業,那麼是不是可以從基本功的培育下手,好好養成具有表演素質的演員?自從二林二秦的時代過去以後,台灣的娛樂圈好像就陷入一種莫名的明星恐慌症,瘋狂地製造一群沒有魅力、讓人記不住長像的偶像,任隨表演的基本功荒廢。隨便舉個例子好了,目前台灣電影演員的諸多基本問題之一是:「聲音表演」很糟很糟,聲音沒有表情、沒有個性、沒有感情層次,連基本的發聲技巧與發音訓練都有問題。早先配音的年代已經過去了,現在也沒有人拍默片了吧?那麼,一個有聲電影的演員還有什麼藉口不會「聲音表演」?也許觀眾太習慣依賴字幕而不察覺,但你試著遮掉字幕,就會發現很多演員講話根本聽不懂,或讓人聽不下去。

請以今年擔任金馬獎初選評審的立場或經驗,對台灣導演與電影圈提供意見與看法。

我是一個劇場導演,雖然玩過一點點影像,但沒拍過一整部電影,這次只是以一個局外人做一個觀察,實在沒有什麼資格對電影導演說什麼、或對他們訓話。勉強只能站在一個觀察的位置聊聊。我想台灣電影的創作者可能必須弄清楚的是自己想幹嘛?要賺票房?還是讓你的電影在有限資源上有一個起碼的成績?目前整體生態環境那麼糟,顯然很難票房、品質兩全,那要不要做個選擇?(我說的品質,是針對今天的主題──表演,不包含其他很多需要錢的品質,像是燈光、錄音等等)我今天看到的情形是,大部分兩者皆輸。《不能說的秘密》可能比較例外,它或許在票房上是有意義的,製作團隊看起來對自己有比較清楚的策略。這並不是說我建議大家都如法炮製,都該去想票房。但如果環境這麼困難,是不是要做個選擇?先把一個層面作好、再來調整另一個層面;可不可以先讓演員把戲演好把電影拍好,再來策劃票房?除了找不會演戲的偶像,可不可以挖掘會演戲、但還沒有群眾熟悉度的專業演員,培養他們成為電影演員?如果沒有明星,至少要有演員吧?或者順序倒過來?也許我太天真了,但總不能兩邊都想要卻兩邊都輸了吧?你必須知道自己要幹什麼。



另外,我認為台灣電影編劇很不會說故事,內容有太多個人式愁悶。以這次評審的去年台灣電影而言,我覺得台灣的電影人都生病了,大家都有很嚴重的憂鬱症,幾乎每部電影都散發憂鬱氣息,或以憂鬱症為主題,可是又說不清楚到底是對什麼東西憂鬱?台灣人普遍很憂鬱,這可以是一個很大的命題,但創作的人不能毫不自覺地把它個人化到極致,讓觀眾看完之後覺得這是你個人的問題,跟我沒有關係?這樣是不會引起觀眾的同情跟同理心的。解嚴二十年,早已沒有什麼禁忌,台灣電影卻什麼都說不出來,這是社會問題還是電影問題啊?說來可笑,台灣劇場環境多爛?可是我一個月之內看了八十部電影(其中大約七分之一是台灣電影)之後,我的感想竟然是,台灣劇場好有希望,比電影有希望太多,至少我們沒有強說愁,關起門來搞憂鬱,丟給觀眾一個莫名的疏離感。唉,我是不是應該高興我是劇場導演不是電影導演,因為我有好演員,他們沒有?





(圖片出處:創作社劇團、photowant.com以及Brigitte Lin’s Unofficial Web S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