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殞落電影大師
楊德昌歷年作品回顧
楊德昌導演英年早逝,上週五在美國洛杉磯辭世,消息傳回國內,電影圈人哀悼之餘,也為台灣影壇從此失去一位重量級的導演惋惜不已。
楊德昌自八二年拍攝他的第一部劇情片《指望》(《光陰的故事》四部短片之一;1982)起,在國內製片環境還搞不清楚何謂作者電影的時代,就以堅持自己創作原則絕不妥協的精神陸續完成了《海灘的一天》(中影;1983)與《青梅竹馬》(萬年青;1985)。《光陰的故事》在沒有人看好的情況下,意外在國片市場掀起一陣觀眾熱潮,賣座甚至超過多數西片。正式為台灣新電影潮流拉起序幕,《海灘的一天》獨樹一幟的現代電影美學風格更是當時包括侯孝賢等多位導演的創作指標。侯孝賢即曾表示;「《海灘的一天》給我很大的壓力,其實不單是我,或許更多年輕導演都能從這部電影中得到啟示,並且感受到導演阿德仔深厚綿密的潛力、細密的思考以及令人感動的、那種對現代社會濃烈的關懷與愛」(引自黃建業著《楊德昌電影研究》)。
爾後,由侯孝賢與蔡琴主演的《青梅竹馬》票房失利,新電影潮流在反新電影勢力的強大抵制下(支持新電影不遺餘力的記者楊士琪也不幸於1984年因氣喘病逝世)似乎難以為繼,但這並未讓楊德昌停止創作。他與中影合作的與《恐怖份子》(中影;1986)隔年推出,國際佳評如潮,除了獲選當年金馬獎最佳影片外,也獲得盧卡諾影展銀報獎等數項國際影展的肯定。《恐怖份子》電影形式繁複,對於現代台北都市生活的潛在危機刻劃入骨,是八0年代台灣電影最具代表性的幾部影片之一。為了建立一個優質的電影工作環境,楊德昌花了數年時間培養年輕電影工作者,也成立自己的電影工作室。經過充分的準備,楊德昌在相隔五年後推出全長四小時,人物達百餘人的史詩式歷史影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影、楊德昌電影公司;1991)。影片透過一個青少年殺人的事件來呈現影響台灣日後發展甚鉅的六0年代歷史。這部影片與侯孝賢稍早的《悲情城市》(1989)以及王童的《香蕉天堂》可謂台灣新電影傳統裡最重要的三部「歷史影片」,為台灣留下極具歷史意義的影像。
《獨立時代》(楊德昌電影公司;1994)是楊德昌作品中成就較受爭議的一部,由於楊德昌嘗試要以漫畫、卡通化的風格來呈現道德分明的人物,讓影片顯得誇張,成為部份影評人眼中的敗筆,然而本片仍獲得當年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獎。楊德昌這位「儒家作者」對於當代台北強烈的批判觀點再次透過張震主演的《麻將》(原子;1996)躍上銀幕,影片獲得柏林影展評審團特別獎的殊榮,但是在台北上映五天就被戲院草草下片,引發導演極度不滿。雖然隔週再度上片,但是楊德昌至此對國內的電影環境惡劣已經心灰意冷。四年後楊德昌以《一一》(日本1+2 SEISAKU TINKAI;2000)奪得法國坎城國際影展最佳導演、美國紐約影評人協會最佳外語片、美國洛杉磯影評人協會最佳外語片等多項大獎,但是影片卻並未在國內發行,影迷只有透過國外發行的DVD才有機會觀賞楊德昌這部由吳念真主演的影片,看楊德昌藉由台北一個三代同堂的家庭演繹當代台北表面繁華但內在空洞如死亡的現況。
楊德昌雖然得年僅五十九歲早逝,但是他對於台灣電影的貢獻卻難以磨滅。在楊德昌選擇離開他的電影從未離開的台北市後,國內陸續有多位有心人士希望能夠促成《一一》的發行或是舉辦專題影展,但是或許這些零星的動作並未不足以讓失望至極的楊德昌回心轉意。如今,他已離開人世,國內主流電子媒體除了把他與蔡琴婚變的八卦再翻炒一次,絲毫沒有關於他的電影內容的報導令人憎恨。新聞局、台北市文化局與金馬獎先後表示將舉辦回顧展、贈與終身成就獎與發行DVD等向楊德昌致敬的活動固然可喜,但是令人不免感嘆為何這些極具意義的行動總要等到來不及之後才會出現。在此時也特別顯出黃建業當年所著的《台灣新電影的知性思辨家--楊德昌電影研究》(遠流;1995)是多麼彌足可貴。
為了送楊德昌導演一程,《放映週報》本期頭條報導原定刊出的婁曄導演專訪順延一期,特別製作「悼念電影大師殞落──楊德昌歷年作品回顧」專題,回顧楊德昌歷年的電影,讓讀者能夠在這些重要的電影作品裡悼念台灣這位電影大師。
《光陰的故事─指望》(In Our Times, 1982)
咸認《光陰的故事》〈1982〉標示了台灣新電影的起點,再加上次年的《兒子的大玩偶》(1983),共同預示了此後十年之間,由侯孝賢、楊德昌、萬仁、張毅等年輕一代導演,意氣風發、大膽革新了台灣電影面貌的時期。
《光陰的故事》是由四段短片所集綴而成的小品電影,看似各自獨立,但卻以「成長」作為主題加以串連,同時烘托出時代遞嬗、台灣社會快速變遷〈經濟起飛的現代化〉的背景。個人成長與社會變遷,在個人/社會的矛盾之中,相互指涉、隱喻。楊德昌的《指望》是此片的第二段,描述少女小芬〈石安妮飾〉的成長故事:母女三人所構成的單親小家庭,被一位來租賃住所的大學男生所;情竇初開的小芬暗中戀慕了他,但有一夜卻意外撞見創傷的一幕:姊姊已經是他的情人。成長勢必介於青澀甜美以及苦澀酸楚之間,百味雜陳。
以後見之明觀看,《指望》這部短片不但是楊德昌初試啼聲且一鳴驚人之作,此片也已經孕育了他此後作品之中,無論是關注的議題上、或者是美學形式上的許多特點─就像許多知名導演的第一部電影。少女的成長是《指望》的主題,也是楊德昌日後所處理的許多女性成長故事的雛形,顯而易見的是《海灘的一天》與《獨立時代》,《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與《一一》中的女性角色也往往極為特出。楊德昌對於女性內在心理與社會處境的掌握和洞見,也許來恰好自於身為男性導演的他對於女性的「凝視」─《指望》中的許多特寫和近景鏡頭,以及日後楊德昌對於選用女主角的講究和堅持,也在在透露了他對於散發明星魅力的女演員的著迷之情。
楊德昌緊密的敘事結構,在《指望》中已然清晰可見:全片由多組二元對立所嵌合、組構而成,然而不但沒有讓全片陷入好萊塢式簡單二元對立,楊德昌複雜的對立組合,反而使得人物之間、劇情之內的張力,得以益加細密繁複。此外,形式上,楊德昌嚴謹的構圖、巧工的敘事剪接,也讓這部短片簡潔俐落,然而同時其中卻又氤氳著難以言說的餘韻。這種介於「硬邊」〈hard edge〉和「毛邊」之間的影像風格,也由楊德昌對於燈光的使用得到了展現。片中小芬家餐桌上方所懸掛的吊燈、以及她書桌上檯燈,都是鮮明的光源,然而,在這光源明照的範圍之外,卻漸次顯得模糊昏暗、最後都隱入了黑暗。當小芬書桌檯燈開始明滅不定之際,也正好是她鼓起勇氣決定〈藉故問功課〉接近那位男大學生的時刻,但也是幻夢破滅、創傷場景的預示。楊德昌日後的「燈光」與「啟蒙」的母題,在此已經出現了,而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得到了最為精采淋漓的表現。場面調度上,也就是人物與空間的關係上,楊德昌在此片中也開始加以探索:孤獨人物或者悲傷對話的二人,在陰暗冗長的甬道中或長廊中踽踽行走,日後也成為楊德昌的簽名風格之一。至於楊德昌所為人所津津樂道與推崇的「音畫辯證」電影語言,在這部短片中也已初見雛形。而更值得一提的是,音樂的選擇和製作,不但在《指望》,也在整部《光陰的故事》中被加以重視,甚至在每段短片的開頭,都特別註明了音樂製作人員的名字─影像風格之外,聲音使用也成為台灣新電影一項重要的革命,尚待日後更加細膩的研究。(陳平浩)
《海灘的一天》(The Day on the Beach, 1983)
《海灘的一天》延續了《指望》中的「女性成長」主題;然而,從30分鐘的短片小品延展至將近三小時的劇情長片,楊德昌加入了更多的人物關係、元素、和議題:啟蒙女性身邊的男性故事,感情、婚姻、與外遇,急速資本主義化和都市化的台北樣貌,以及最終對於現代社會結構困境的描繪、以及探問現代人對於生命意義的理解和態度。
佳莉〈張艾嘉飾演〉生長於一個南部傳統小鎮醫師家庭,和式ㄧ塵不染的整潔家園、醫師白袍與唱盤上的貝多芬、以及日式禮節的嚴肅保守,呈現出台灣上ㄧ代接續了日治傳統的中產階級的家庭面貌。兄妹二人於是自幼接受菁英教育,從名校大學畢業。然而,佳莉不願和哥哥一樣被迫放棄戀人〈青青,胡茵夢飾演〉而接受父親之命所強加安排的婚姻,她毅然離家北上,奔向自由戀愛的對象程德偉,在台北這個急速現代化的城市中結婚落居,建立了另一個中產階級小家庭。然而,七0、八0年代經濟起飛的台灣,資本主義商業戰場競爭驟烈,德偉逐漸捲入那個金錢競逐、應酬酒色的世界,最終迷失了自己。愈益感到孤單、空虛的佳莉,一日接到電話告知:德偉已經淹死在海邊。她趕赴海港,在荒涼的海灘上佇立或漫走,而海平線那邊的海防小艇,正在打撈那一具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丈夫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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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德昌對於現代城市的解剖,在《恐怖份子》中鋒芒犀利,在《一一》中深刻動人。《海灘的一天》已有不少精采的、可以辨認出簽名風格的對於城市的描繪:中產階級窗明几淨卻又冰冷空洞的室內空間,辦公室內部的鴿舍式隔間、塑膠桌椅、以及不時往窗外似深思似渙散地眺望的上班族,清晨無人而冷清的街頭,喧囂繁亂的尖峰時刻車陣,以及那些幾何式、無人味的現代主義式高樓大廈的玻璃帷幕和陡削立面。無論出於何種原因,德偉之所以逃至小漁港海邊〈這也是城市人散心的去處〉,也許正因為都市令人窒悶、透不過氣來─封閉、囚禁的意象處處可見:德偉的辦公室隔間和汽車狹小的駕駛前座是他意欲逃脫的人工圍城,而佳莉以為會是溫暖避風港的公寓,門口卻是一道鐵格門─女人似乎就要被關在家庭空間中操持家務;這種囚禁女人的空間意象,不只在北部的現代城市,也在南方的傳統小鎮:醫師家庭的日式住屋,處處是窗格和門框,工整簡潔之餘也飽含規範、框限的意涵;而走廊簷下懸掛的多個鳥籠,反覆入鏡,直到代表至高權威的醫師父親過世之後,才出現「鳥去籠空」的鏡頭。從傳統到現代社會,女人被關在籠子中當作玩賞之物的厄運,始終仍未消失。一直到了片尾,被譽為象徵了女性啟蒙、獨立自主的著名一幕,似乎仍沒有完全脫去父權社會的惘惘威脅:雖然佳莉已然不在乎德偉的生死下落〈因此片末也未曾解開這個謎〉,但是擺脫過去、經濟獨立的她,迎向的卻是夕陽、以及資本主義市場的辦公室。(陳平浩;節自本期【台灣製造】單元〈《海灘的一天》裡的城市迷宮〉一文)
《青梅竹馬》(Taipei Story, 1985)
提到八0年代台灣新電影對於台北的反省與批判,除了《青梅竹馬》(1985,英文片名就是「台北故事」),不能不提楊德昌最膾炙人口的影片:《恐怖分子》(1986)。這二部影片分別從都會的人際關係中去探討台北新、舊文化間的衝突,以及都會生活的複雜與變動。《青梅竹馬》對於台北這個都市文化的差異有結構相當工整的呈現。片中阿隆(侯孝賢飾)與阿貞(蔡琴飾)不同的台北文化背景被刻意的強調。我們可以由下表大略看出二人分別所屬的西區與東區新、舊文化的差異:
阿貞 | 阿隆 | |
職業 | 流動性高的特別助理 | 傳統布店老板 |
穿著 | 正式套裝與太陽眼鏡 | 輕鬆的夾克與休閒裝 |
活動空間 | 東區高級辦公大樓、西式酒店、掛著西洋藝術海報的雅痞風格的住宅 | 西區迪化街、卡拉OK餐廳 |
朋友關係 | 經理、說關於英語名字黃色笑話的上班族 | 原為少棒國手的窮困計乘車司機 |
同時,阿貞不斷嚮往未來、渴望移民美國,阿隆則十分懷舊,願意犧牲自己幫助老友。二人雖為青梅竹馬,然而隨著都市發展二人已逐漸形成不同的文化與社會空間,在感情上一直是若即若離,維繫他們關係的似乎只是阿貞的寂寞與阿隆的念舊。片中幾個台北車陣將二人分隔的場景,指出都市現代化造成二人無法結合的命運。阿隆對於台北新的商業文化的不適應,使得他最後被愛戀阿貞的青少年刺傷雖然意外卻似乎也是必然。影片的結尾充滿了阿隆代表的台北歷史與舊文化面臨淘汰的暗示。受傷的阿隆獨自坐在陽明山路邊等待天明。逐漸昏迷中他望著身邊的垃圾堆中的黑白電視,看見了童年時參加少棒受到全國歡迎的記憶畫面。在台北以經濟為主的發展不斷向前之時(阿貞的建設公司被另一家公司接管,原上司梅小姐又將籌組更符合時代需要的電腦公司),阿隆就像他身旁過時的黑白電視與少棒運動,都成了被台北丟棄的垃圾。
《青梅竹馬》的片末,當梅小姐在空洞的辦公大樓中信心十足地規劃未來電腦公司的美景,要把美國大公司搬到家門口,順口問阿貞是否要移民美國。此時阿貞並未回答只是望著窗外戴上墨鏡,將自己閉鎖起來。但是畫外音說出她的猶疑:「不一定吧!阿隆說他還要想一想。」這一景說明了阿貞已經不在對梅小姐以及她所代表的資本主義有信心,同時也從個人的觀點質疑台北在盲目、瘋狂的經濟發展中對於個人生活與感受的漠視。阿貞的沈默的抗議在《恐怖分子》中換成了周郁芬噩夢後的嘔吐。影片開放的結局模糊小說/電影與事實之間虛假與真實的區別,因此使得這個個人的噩夢,變成李立中都市悲劇的事實。楊德昌對於台北放任跨國資本主義對於人性的戕害,提出八0年代的台灣電影中最深入的批判。(林文淇;節自〈台灣電影中的台北呈現〉)
《恐怖份子》(The Terrorizers; 1986)
在《家在台北》的電影形式中白景瑞略微觸及的都市共時性,在《恐怖分子》的敘事形式中有了更深刻的呈現。《恐怖份子》透過複雜的敘事刻劃李立中夫婦與混血女孩淑安所衍生的人際關係網,使一群原本不相干的台北人的故事同時在銀幕上進行,並在偶然的情況下互相交錯引發料想不到的後果。
影片成功地描寫在都市這種複雜的網絡中,危機已經是台北人日常生活中一部份,它隱藏在都市任何一個角落隨時可能爆發。例如片中的匿名電話成為都市疏離而緊緊相連的人際關係的最佳表徵(一如許多人所指出片中的「大台北瓦斯」槽是都會生活危機的絕妙象徵)--不相識的人透過電話即可以造成另一端生死的影響。同時影片也深深掌握台北逐漸明顯的後現代現象。片中描寫攝影與小說寫作這些其實是虛假的擬真,卻在生活中造成實質的影響。真與假之間傳統的界線在現代都市愈來愈表象化或表演化的文化中已不復具有多大的意義。影片的開放的結局一方面強化劇情在這方面的呈現,另一方面則道出個人在都市中的微不足道。李立中真正的結局與死亡在都市疏離的關係中並無多少區別--對服務的醫院而言他原本即是一位可以隨時替換的勞工罷了(他替換原本可能接替組長職務的小金,又在曠職數日後被替換),對應該是最親密的妻子而言他也只是可以隨時替換的男人(替換拋棄她而結婚的男友沈維彬,又在男友離婚後被替換)。
另外,楊德昌在二部影片中皆探討都市如何介入男女關係中間接成為二人無法真正互相了解與親密結合的原因。在《恐怖份子》中周郁芬與李立中二人婚姻關係的不能維持,在他們的各自分屬的社會、文化空間中已經有明顯的徵兆。周郁芬透過舊男友出入的空間是現代辦公大樓,小說得獎後更進入電視接受訪問,都是屬於台北商業化的現代空間。而李立中不僅職業上似乎被禁錮在醫院舊式的樓房建築與單調的工作中與僵化的官僚文化中。尤其他在婚姻發生問題時,求助的警察老友更可由其老舊的公家宿舍看出完全無能介入複雜的都市問題。周郁芬與李立中二人文化背景上一新一舊的格格不入間接促成了他們婚姻的破裂。最後李立中在友人舊式的水泥大浴缸中引彈自盡,似乎才回到他真正所屬的地方--一個都市發展外的時空。李立中的死暗示了他所屬的舊文化在台北都市的發展中必然衰亡的命運。(林文淇;節自〈台灣電影中的台北呈現〉)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A Brighter Summer Day, 1991)
楊德昌的攝影機是隻專門剖析台灣現代化病症的”手術刀”,他那冷靜又鋒利的批判性經過前面幾部作品的發展與累積,已然成為個人風格的標記。然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不僅將時間回溯至1960年代,故事題材也與他個人的中學回憶相關;在《楊德昌電影研究》中,作者黃建業與楊德昌針對此片的訪談中他曾表示,在90年代社會中的中流砥柱成長於60年代,台灣當今的面貌與60年代對他們的人格形塑息息相關。故事以初中二年級的小四為中心,由他的家庭及校園生活兩面向輻射連結角色多達四十餘人的龐大故事,清寒的公務員家庭、高壓古板的學校教育、成群結黨的眷村人脈、現實血腥的幫派鬥爭、到蠻橫莫名的政治壓迫;從一個抱持理想、不屈服於強權最終只能以暴力手段回應這醜陋世界的單純少年所經歷的成長創傷經驗,楊德昌讓觀眾看見60年代的台北,小至眷村子弟生活、少年的戀愛心情,大至各種威權體制以及社會價值轉變中的醜陋現象。
片頭的字卡明白地揭示了隨國民政府遷台的”外省人”家庭也只是為下一代的成長環境圖一份生存與安定,然而具有讀書人風骨的小四的父親以及將《戰爭與和平》當作武俠小說讀的傳奇幫派首領Honey,卻被鑽營心機、唯利是圖的社會趨勢所淘汰;小四父親慘遭白色恐怖,Honey被敵方幫派暗算殺害,面對兩個偶像的慘敗,小四的價值遭受巨大挑戰。而小翠、小明相繼拒絕他企圖讓對方”變好”的”善意”,終於使得失去自我定位、價值困惑迷亂的他以暴力的形式回應這個現實殘酷、”不可能被改變”的世界。小四的際遇固然令人同情,他固執硬頸的性格也叫人憐惜,但大環境如教育體制、官僚文化、威權政府的壓迫,甚至幫派組織的爭鬥,都使得渺小的個人不得不隨波逐流。幸運的滑頭在逃過幫派復仇血拼後重拾書本回歸正常學生生活,不幸的父親從此噤聲謙卑,而叛逆者如小四的心聲也許就像被丟進垃圾桶裡小貓自唱的貓王歌曲,就此被淹沒在唯一能發聲的威權廣播中。
楊德昌拍攝都市題材的作品中,呈現出一種明亮俐落、疏離冷靜的視覺風格,同時善用現實環境中的物件或地景做為批判性的隱喻或象徵。當他的攝影機試圖重現60年代的生活風景與社會氛圍,除了十分考究重建的房舍佈景外,大量的夜間戲、燈光昏暗的室內戲、甚至一片漆黑的停電場景,成為本片的視覺命題,成功地以電影形式風格體現當時壓迫限制的社會氛圍;而小四不斷地開關各種光源,他倔強的臉在光明與黑暗中閃現,在每次閃光的瞬間他都學習到現實的殘酷,提示了本片中光明與黑暗的對抗、真理的存亡的故事命題。影像與真實的辯證關係也是楊德昌作品中一貫的關注議題,電影片場在本片中不僅做為少年們躲避現實的秘密基地,導演對於小明的”真情流露”無從判別是否為演技,不僅在情節上暗示了小明的複雜性格,從小四口中責罵導演「真的假的都分不清楚,還拍什麼電影!」的句子,也許是楊德昌對於攝影機做為揭露真實樣貌此一功能的高呼。《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片長237分鐘,是目前台灣影史上最長的一部作品,但細看每一個鏡頭,鏡位、運動都耐人尋味,經過如此細緻的鋪陳與發展,才得以完整述說一個關於大時代、小人物、以及其間政治、利害、情感關係的糾葛。如果《一一》是邁入後中年的楊德昌對90年代台灣社會的史詩鉅作,想要瞭解為何《一一》裡面的人物如何長成今日的模樣,楊德昌為何會如此看待90年代,這一切都應該回到60年代的苦澀年少,回到《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現場。(黃怡玫)
《獨立時代》(A Confucian Confusion, 1994)
繼有如史詩式悲劇一般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之後,《獨立時代》場景拉回至九0年代的台北東區,調子轉成了充滿黑色幽默的諷刺劇,然而,仍然維持了密麻繁雜的人物網絡、長篇巨制的廣幅、以及更多的社會議題。既然是「儒者的困惑」,就絕對無法三言兩語道盡。
五千年前孔夫子的儒家倫理,時至九0年代台灣的現代都市以及資本主義社會,是否還有功用?到底扮演什麼角色?片中人物似乎都是為了各自利益,才展開、維持人際關係的交往〈仁?〉,此即片中最市儈機巧的Larry〈鄧安寧飾〉的「情與錢」邏輯:要賺錢必須講人情,而這迥異於西方人處處講法律〈資本主義得以發展的關鍵之一〉的交易。於是,人情世故和金錢競逐自此糾纏不清,商場上的爾虞我詐、築城府、耍心機、設陷阱,就成為必要的「情感工作」〈或者社會學家高夫曼所謂的「情感勞動」?〉和賺錢一樣重要的「做人」,也就要求片中人物時時「裝樣子」,謊言先於實話,表面工夫勝過實質情感。以奧黛莉赫本形象登場的琪琪〈陳湘琪飾〉永遠笑臉迎人、甜美有禮,贏得每個人的好感,但也矛盾地招惹了每個人懷疑:最懂得做人的,可能是最壞的人。而琪琪的好友、短髮男子氣的Molly〈倪淑君飾〉則恰好相反,口無遮攔、率直任性,也難怪公司就快被她搞垮。擔任主要角色的這兩位女子的形象,不免令人懷疑是否偷渡了女同志情誼;若真如此,琪琪更像是雙性戀,遊於異性戀和同志圈之間,但有時卻變得兩邊不是人。做人的必要性和難處所在,就在片中各種「表演場域」中表露無疑:無論是情感關係〈逢場作戲〉、親友聚會〈應對進退的技巧〉、商場〈假動作〉、政壇〈表演政治〉、文化圈〈文人姿態〉,其實都是一種表演。當然,也有人弄假成真,阿欽〈王柏森飾演〉先是真心想和財團家族聯姻的對象Molly「好好培養感情」,後來因為被一名藝術家鼓勵或慫恿、也就真心想要試試「搞藝術」,就對一位劇場女助理一見鍾情,初次嘗到「戀愛的感覺」─ 阿欽雖然是財團家族之子,卻可以說是片中最為「真性情」的角色。
也許正出於「表演」的主題,楊德昌在這部片中大膽地甚至誇張地採用了劇場形式,比如幾乎用盡台灣當時所有劇場演員,以及幾乎毫無間斷、密度極高、句句經過設計而自字珠璣的語言對白〈楊德昌自己的說法是要嘲諷當時整個社會「口水多過茶」的現象〉。同樣以室內劇形式和精彩對話為主,此片與其說像是伍迪艾倫,倒不如說更像是勞勃阿特曼的作品。這樣明顯、突兀的形式讓許多觀眾感到矯情、造作而感到不耐,但這正好呼應了片中的「裝樣子」的母題。此外,劇場形式不只出現在演員和對話上,還出現在場面調度上:片中的對話動作〈action〉,由於對話內容不可聲張、不足為外人道、或者說屬於非正式對話,所以兩人都躲在一旁偷偷地談,所以幾乎都發生於辦公室的吸菸走廊、正屋旁邊的小巷、電梯等等,這些空間皆為片中世界的「場邊」而非「舞台」〈或者說,楊德昌刻意以場邊作為演員的舞台〉。而這類似於劇場術語中的「aside」技巧─台上的某一二演員,突然走至舞台邊緣,偷偷對觀眾「說實話」,揭發、告密其它正在舞台中央人物背後不可見人的醜聞或秘密。
然而,在《獨立時代》中,這種aside說實話的劇場形式,在內容上卻又不無表演,而且又正是楊德昌的演員們的「裝樣子」─說實話和裝樣子,在此獲得更加複雜的辯證。此外,這種獨特的aside對話,又避免了好萊塢式的正反切對話鏡頭(shot-reverse shot),場面調度上也較少景深構圖,角色走位以平面化的效果為主,因此更加強了舞台劇的感受。而注意片中劇場藝術家的作品時,我們也能發現是一種「反寫實主義劇場」,徹底的人工化和風格化:歌仔戲、京劇臉譜和偶臉〈呼應了「裝樣子」〉、直接把大字報懸掛在舞台上,這些都是反寫實劇場中試圖打破模擬(mimesis)所製造的寫實神話〈諸如「第四面牆」的使用〉的疏離手法。因此,楊德昌刻意劇場化的電影語言,反而並非缺失,而是一種有意識的選擇:有意識、有自覺的表演,反而間接折射、顯露出一種更為幽微的真實〈站上舞台的儒者其實並不困惑,他頭腦清楚、口齒清晰〉─而這正是〈包括電影在內的〉所有再現藝術,之所以有能力揭顯真實〈revealing〉之所在。(陳平浩)
《麻將》(Couples, 1989)
楊德昌看台北向來似乎是都冷眼旁觀。他對台北的感觸那樣敏銳;台北的空間,台北的人物在他的鏡頭下被嘲弄、被憐憫。但是他總像是外科醫師一樣,銳利的手術刀解剖病人的身體,準確卻有點冰冷。
他的幾部關於現代台北都會的影片,從《海灘的一天》、《青梅竹馬》、《恐怖份子》到《獨立時代》,就像我們隨著台北的發展,無意間在街頭瞥見的一段段生活。即使是在《獨立時代》中,台北這個愈來愈資本化、國際化、後現代化的都市,被呈現成愈來愈混雜、荒謬、疏離、冷漠、迷失與墮落,商品化的後現代文化邏輯一覽無遺。然而楊德昌對台北這樣一種荒誕的現象所呈現的態度似乎只是遠觀,有些同情,但更多的是在插卡的標題與卡通化的人物中所作的嘲諷。
但是這回楊德昌對台北的不忍之情表露無遺。
在《麻將》裡,他透過一群在都市的金錢遊戲中逐漸喪失人性的年輕人,以他們受傷的、迷失的、憤怒的聲音,直接地表達他對於台北這個都市與這個時代的感受。他也透過外國投機份子充滿帝國主義意識的自白,間接地表達他對於台北在跨國資本主義與西方文化帝國主義所結合的侵略勢力的厭惡。財富累積的虛空、爾虞我詐的自食惡果,以及人們的無知促使悲劇的一再重演,似乎都讓楊德昌不忍再看見下一代在這個商品化的都市中繼續沈淪下去,於是毅然挺身直言,試圖為台北指引一條明路。大家都知道楊德昌的電影總有些說教意味,但是《麻將》成為他所執導的影片中情感最直接,訊息最為明確的一部電影:金錢是致使台北墮落的誘惑,良心與愛則是這個時代最後僅存的救贖。否則在一代一代的惡性循環裡,人性的泯滅、台北(台灣)的淪亡將是無可避免的結果。
......
整部影片所要強調的似乎就是台北都市中人際關係的嚴重商品化...。然而楊德昌並未對這個都市完全絕望。他一反先前所拍的影片中不太介入的態度,提供了台北一個希望的窗口。就在台北一味地追求現代化、國際化,本地與西方商人、投機份子一同蹂躪這個都市之際,楊德昌似乎在說,綸綸所代表的良心與愛才能挽救台北的沈淪,他(不是紅魚或香港)才是下一代應當認同的典範。這個象徵著國際交流的深吻也似乎是在寄望國際的資本與勢力能像這個懷抱著愛的馬特拉一樣(不是像馬可仕或是薑姐),帶著善意與互惠的心與台灣結合。
這個期望或許有些天真。然而楊德昌迫切的心使得影片不論在形式上與內容上都是一部高潮迭起,十分「好看」的電影,對台灣社會問題的剖析更是一針見血。要知道為什麼向宋七力這種騙子能夠在台灣瞞天過海、大小通吃,刮刮樂這種騙局為什麼能夠層出不窮、百試不爽,只要看看《麻將》就明白了。
如果像《麻將》這樣一部精采而又與台灣社會息息相關的電影依然淪落到只能在四家戲院上映,然後才幾天就迅雷不及掩耳地下片的地步,那麼我們只能感嘆地跟楊德昌說,你可能真的是太天真了。(林文淇;節自〈《麻將》:楊德昌的不忍與天真〉)
《一一》(A One A Two, 2000)
楊德昌的《一一》可謂台灣電影有史以來格局最大的「台北故事」,以近乎史詩的形式透過一個三代家庭的生活來刻劃世紀末的台北,在二000年實至名歸地獲得坎城最佳導演獎的影片。但是即便受到國際影展的肯定,《一一》卻遲遲未見在台灣上映。楊德昌在坎城獲獎時曾提及有台灣有兩家發行公司對影片感興趣正接觸中,但在隔年香港電影節接受《大紀元》訪談時他坦陳「台灣還沒有上映,因為沒有人來搞發行,電影版權在日本製片人手裏,發行費用太貴了」。《一一》在香港電影節後不久即在香港三家戲院上映,四天有十六萬港幣的票房(《南方網》)。
然而,五年過去了,《一一》儘管已經有不少學術論文、影評與訪談資料出版或散見在網路上,但是在台灣除了零星的特映與影展選映外,只有少量香港進口DVD以及中國大陸盜版DVD在國內如幽靈般存在。《一一》的幽靈處境,反映的是魏旳在全球化脈絡下檢視台灣電影時說明台灣電影在上個世紀結束前的產業「崩盤」慘狀:
在世紀交替的一九九九年,總共只有十四部台灣電影上映,在台北的觀影人次少於六萬人,票房收入一千一百六十萬台幣。香港電影稍微好一些,上映八十五部,觀影人次約三十八萬,票房七千兩百萬。相對的,外片上映了兩百三十九部(佔有超過百分之七十的上映時間),觀影人次超過一千萬(百分之九十五點九),票房收入二十四億(百分之九十六點七)...。至此,台灣電影工業可以說已經接近「崩盤」,僅剩的發行與映演部門基本上是為好萊塢電影而服務。
從一九九六年到二00五年六月約十年的期間,台灣電影在國內市場的佔有率連百分之一都不到(這十年期間台北市的票房統計顯示,台灣電影的平均票房為0.94%)。在這樣的產業環境下,《一一》這部高成本、低娛樂價值的商品要不成為電影幽靈也難。諷刺的是,影片早已預見自己不容於台北的命運。片中楊德昌透過令人印象深刻的玻璃反射鏡頭,傳達David Leiwei Li所說的「全球資本金流、商業活動與人之間糾葛的相連性與錯綜複雜的流動性」。這些鏡頭也讓片中的台北人永遠籠罩在都市大樓與車流等空間的倒影中,成為虛而無實宛若幽靈的存在。隨著消費都市興起而流行的大玻璃窗取代了可以讓人反省的鏡子,以致於台北這個消費社會再也看不見片中「後腦」所象徵的過去歷史與表項下的真實面。片中因為每日必須跟昏迷的婆婆對話的妻子,在體悟自己的生活「怎麼這麼少...像個傻子,白活了」之後痛哭崩潰。從《麻將》到《一一》,十年後的世紀末的台北人依然嚎哭。即使世紀末台北各商業大樓與消費空間的窗戶明淨光亮,但是整個都市卻已失去人性,那是更教人不寒而慄的「鬼魅之城」。(林文淇;節自〈台灣電影中的世紀末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