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影像與情感的擦身而過
專訪《經過》導演鄭文堂
好萊塢電影裡層出不窮的置入性行銷已經到了無所不用其極、觀眾見怪不怪的地步;但『置入性行銷』對國片而言,卻絕對是個前無古人的全新嘗試。名導演鄭文堂的新作《經過》,是故宮博物院首次運用電影膠捲打造時代感新形象的成品,雖然故宮之於《經過》的參與度已經可以用『量身打造』來形容,但鄭文堂導演絲毫沒有把電影拍成一部文物廣告片或歷史宣導片,影片的焦點不在『物』上,反而更集中在『人』之間的情感交流;《經過》藉由蘇東坡留下的『寒食帖』真跡,串起三位主角對某段時光或記憶的留戀,整部電影擺脫了行銷功能性的商業包袱,僅僅藉由一個關於失去與尋找的小品故事,就找到了一般城市觀眾也能認同的感動與共鳴。
1982年就開始投身影像工作的鄭文堂導演,曾編導過數部叫好叫座的電視單元劇與連續劇,2002年他終於繳出了個人第一張電影成績單,他的首部劇情長片《夢幻部落》在威尼斯影展獲得了國際影評人週大獎,《經過》是他的第二部劇情長片,也入圍了2004年的東京影展,可謂是近期國際間備受讚譽的臺灣新銳導演代表。趁著《經過》終於將在九月底正式於院線問世的機會,放映週報採訪了阿堂導演,請他談談《經過》為故宮打造的新面貌及其背後的意義,也請他就故事發展與片中演員如桂綸鎂的表現而言,與讀者分享劇情中的主題與喻意,以及演員們在詮釋角色上的演技突破!
《經過》是國內首部由故宮博物院投資籌拍的電影,可否談談促成這次合作的機緣,以及您會接下這個case的理由?
鄭 : 說來話長,我儘量長話短說好了!原先沒有拍成電影的計畫,故宮只想拍部簡介短片,因為自己喜歡電影,所以慢慢說服他們用這筆預算拍成一部劇情片,讓故宮更接近年輕人一點,所以才想到用一個愛情故事來包裝。大概是這樣來的,之後就開始編寫劇本,至於我為什麼接這個case,其實純粹是靠感覺的,因為我對這個題材感到興趣,就接下了。
會有擔心片子商業性質過於濃厚,以致於類似廣告片的考量嗎?
鄭 : 一開始的發想就是要幫它promote,但我覺得挑戰性最大的地方在於,我想做成沒有那種感覺,或是把那種感覺降到最低,這是一個還滿大的難題,怎麼拍出一部劇情片是場景帶到故宮,但又不讓觀眾認為是廣告,而是自成一格的電影作品。我不知道辦到沒有,因為這個要觀眾來認定,我自己看是還OK,我能接受的理由是因為我在拍攝的過程注入了很多感情。後來在影展等地方作放映時,觀眾也多能感受到那份感動。
開拍前故宮有定出特別的要求,或提出某些元素希望您涵蓋在作品中嗎?
鄭 : 其實沒有耶,他們給了我相當大的自由度去發揮,雖然過程中難免會遭遇小小的干擾,不過我都把它看成必經的磨合階段,原則上我還是握有絕對的創作自由的!
這是一個關於失去與尋找( Lost and Found )的故事嗎?
鄭 : 這是我一直在拍攝的電影主題,所以這個主題大概很難避免在我的作品出現,因為我對『尋找』這個題目始終很有興趣,所以即使我沒有特別想去涵蓋它,我創作時還是自然會往這方向走,作品騙不了人,這個人在想什麼,終究會反映在他的作品裡。
您希望藉這個故事傳遞出何種故宮的精神、特色或意涵?
鄭 : 我還是覺得人的感情才是我主要的課題,故宮的歷史和背景我有帶到,因為那也點出了我的想法,就是你最後還是要留在這裡嘛!原來以為只是『經過』而已,可是在命運的捉弄下,最後還是得留在這個島上,不如就好好在這個島上生存吧!這是我對故宮的解讀,但我最主要還是要談人的熱情,那是我最想要拍的東西,對於某些事物,不能失去夢想,失去的話就會變的很老,就會變的像故宮過去的樣子,如果沒有熱情和夢想,就變成一個很老的機構,不足為外人所道,當然我不會在公開場合講這種話(…笑)。
故宮收藏極其豐富,又為何會獨鍾『寒食帖』這份古物作為全片的焦點?
鄭 : 『寒食帖』的概念是我後來接了案子之後開始讀它的資料,當初我對故宮的印象也許跟很多人一樣,雖然我年紀比較大,但是我還是認為故宮是一個比較老的地方,我並沒有很大的興趣。因為接下電影的緣故,我才開始唸它的資料,試圖從中挖掘出故事來,所以現在我算是對故宮了解的一個外人。看了很多資料後我找了幾個故事,其中一個是『寒食帖』,另外幾個故事都是有點驚悚或懸疑味道多一點的,譬如說曾經遭過小偷或發生火災,我覺得都有一些滿有趣的發展點,但故宮方面覺得不宜。後來看了『寒食帖』的資料,覺得它和台灣很多人的命運很像,故宮就像現在住在島上的這群人,其實跟『寒食帖』的命運都有點接近,因為戰爭關係輾轉流連很多地方,因為族群衝突,從中國領土到日本,再從日本殖民地到台灣政府,生命歷程很像,所以我選了『寒食帖』作為串聯故事的基礎。
影片中提到每個人其實都可能是『有故事的人』,為何選擇讓這三個『有故事的人』在電影裡接觸與交集,他們的『故事』共通點在哪?
鄭 : 這個比較難回答,至少在寫劇本的過程中是不會先去想這些,裡頭的人物之所以碰在一起,當然涵蓋了感情的元素,有熱情和沒熱情所展現的不同性格,另外就是故宮與這個島嶼的關係,當然我不會講冗長的歷史,而是希望談點人際間擦身而過的情感,但每個角色都擔負起不同的任務。桂綸鎂是故宮裡年輕充滿幹勁的一代,缺乏熱情的戴立忍面臨創作的瓶頸,則是把我自身的情境投射出來的人物,田豐的角色是想帶到一些故宮歷史的段落,至於日本旅人則是引出『寒食帖』的關鍵,我想把日本人帶進來,一方面當然也是希望日本人可以來看這部片,因為日本人是很喜歡故宮的一個民族。
怎麼會想到用活潑的動畫來交待影片中的回憶(或該說是歷史)段落?
鄭 : 因為我編劇的時候已經注入了一些歷史的段落。歷史本身處理不好會很老掉牙的。而這段歷史又不是要強調阿超伯過去轟轟烈烈的愛情,我拍不起那個場面。一方面會偏離主題,另一方面是戰爭場面所需耗費的成本,我拍不起來,因為沒這個預算,所以採取比較童心的感覺,有點類似從靜這個角色眼光來看,小時候聽過阿超伯的話變成一種發自童心的影像,那種影像用動畫來呈現就變得很合理,不過電影裡面插入這種形式是很大膽的作法,不一定每個人都能接受,但我也接觸到很多喜歡這種呈現法的觀眾。
《經過》整部片子以一種徐緩但沉穩的步調進行著,配上片中戴立忍練太極與不耐煩被一再催稿的劇情,是否都在暗諷這個城市過快的節奏與嘈雜?
鄭 : 沒有反諷的意思,應該說我迷戀這種生命形態。我迷戀對事物可以用一種哲學的思維看待,我覺得人要練出一種內斂的東西。戴立忍的角色練得還不夠,因為除了內斂的涵養外還得具備熱情,這是最難的。所以我才想把這幾個人物綜合起來,看大家會看到什麼。有些人看到桂綸鎂的角色很感動,或是因為戴立忍的角色而有所感觸,很奇特。每個人看片時感動的點都不太一樣。很多女性觀眾在放映時看到掉淚。我還滿納悶的,因為我拍片其實沒有那麼煽情。
對外在社會疏離且封閉的男主角有導演個人性格的投射嗎?
鄭 : 沒有沒有(急著撇清)…那個是戴立忍本身的特質,他基本上就是這樣的人,我跟他太熟了,瞭解他本身有一種冷漠的特質,他腦袋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但他不會表現的非常熱情,他就是一個典型的東橫(片中角色名)。在拍片時我很明白的跟他說。你說他沒熱情事實上他有,但他就那副死樣子,不太願意把感情表達出來。他的表演方式是很內斂的。
片中日本旅人提到寒食帖給他一種安靜的感覺,這跟『靜』(同時也是女主角戲中的名字)這個Keyword在故事中的意義相關嗎?
鄭 : 這個問題跟我在國外受訪時的一模一樣,國外的觀眾也喜歡知道這個。不過這個不宜講太白,我是還滿喜歡這種電影的生命情調,安靜一點,慢一點,不要太急,但我不知道觀眾看會不會覺得太慢,這種內斂的安靜跟中國文物的意涵是相對應的,如果你有興趣,看山水畫不要去迷戀仙人的意境,而是著重於凡人的生活,看每一幅畫就會發現一種安靜的美學,但西洋文化不是這樣,西洋美術有些很繁複、過度飽和,所以那時我在拍攝階段就傾向於東方式的美學。
就演員表現方面,您可否談一下三位主角的選角考量、各個角色的難度以及擔綱演員的突破之處。
鄭 : 戴立忍很明顯,這就是一個為他量身訂做的角色。日本人則是劇本裡就已經設定了一個日本角色了,但我沒有錢請豐川悅司,我如果有錢我會找豐川悅司,他是我迷戀的演員,可以跟這個演員合作應該是滿幸福的事。而我曾經跟蔭山征彥合作過,他是我預算內可以接受而且表演沒有問題的最佳人選,型也還不錯。我在寫的時候就知道應該會用他,雖然首選是豐川悅司,但還是得考量現實因素。桂綸鎂是我一直很喜歡的演員,看《藍色大門》時就覺得這個演員好棒,很想和她合作,純粹就是這樣的想法,甚至在寫劇本的時候,我就會先設定好希望合作的演員,依他們的型去打造角色。
角色難度部分,我想最難的應該是桂綸鎂,因為要進入故宮的語言。寫作那個人對戴立忍而言完全沒問題,他的表演能力夠,而且很多性格都是照他個性下去寫的,而且我們把他弄得比較醜一點、邋遢一點,所以很多觀眾在看電影時都反應戴立忍在這部電影裡比較醜,他也不在意,也不怕被看到禿頭、略顯老態的模樣。最難是桂綸鎂,因為她演一個跟她完全不像的人,上班族,滿口都是關於古老文物的台詞,個性上又得兼具熱情與矜持兩種極端的面向。
她在拍片過程中很焦慮,可是我覺得她在這部片的表現至少有七、八十分,沒有到滿分因為我們能給她的條件太少,這不完全是她的問題,導演也有問題,整部片的籌製期也有問題,我如果再給她多兩個月的時間準備角色,進故宮和工作人員相處,叫她好好做功課,了解郭熙李唐等宋代畫家,我相信她能做的更好。台灣的演員總是匆忙,如果給她更多時間,我想他詮釋起故宮的研究員能表現更佳。
最後照例,還是要請您給放映週報讀者一個非進戲院觀賞本片的理由!
鄭 : (笑,並很仔細地想了一下) 明白說來,桂綸鎂是一個可以期待的好演員,尤其對台灣的新生代演員來說特別重要,在這部片裡你可以看到一個演員如何成長、面對感情和未來的世界。我覺得這部分應該是吸引人的,而且值得關注其是否隨著戲中的角色一起成長了!第二個理由是影片捕捉了每個人都曾有過的那種情感歷程,如果想在生命中追尋安靜的情愫,或者是懷念一下過去的朋友或戀人,可以來看這部電影,我想觀眾在走出戲院時,會有點小小心酸的感覺。
這部片在開拍時即確定無法以商業作導向,倒也不是說我想拍一部藝術電影,我希望這部電影可以是藝術品,但我希望多一點人看,這不是那種疏離或遠離人群的唱高調作品,我想它會吸引的觀眾族群很固定,會進去故宮的人基本上都是對藝術文物有認同感的人,相信他們也都能欣賞《經過》的靜諡之美。更重要的使命是,希望更多年輕一代的觀眾因為看了《經過》後,能以新的角度看待並重視故宮的價值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