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血之會飲(晦淫)篇──《性・愛饗宴》
或許觀眾不一定記得2007年荷蘭格羅寧根的「HIV 帶原者蓄意注射血液傳染他人」事件,但遭逢一波又一波COVID-19疫情,《性・愛饗宴》(Feast,2021)這部圍繞著「病毒」展開的思辨之旅,對活在制度、身體與心理警戒之中的人們,大概會頗具「感染力」。
入圍2021年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單元的《性・愛饗宴》是導演提姆・萊昂德克(Tim Leyendekker)的長片處女作,他與七位不同攝影合作,組合著取材自該真實事件的劇場式重演、當事人和專家訪談,加上極近特寫下的身體意象、局部男體躺在路邊幾乎像靜態攝影的鏡頭等異質篇章,構成一部兼有紀實與虛構層次的文論電影(essay film)。
肉的均質與身體的異質
開場即是失焦特寫:失去皮膚邊界感的一團「肉」,配以刺耳粗嘎的擦弦和類似警報聲的合成器。從不適感的凝視出發,鋪墊著後續對人體「過度親密/侵犯」的討論,令我想到同樣以聳動事件為主題但利用大量失焦、淺焦特寫人臉抗拒「人食人事件」簡單切面解讀的《食人錄》(Caniba,2017)。《食人錄》全片鏡頭中,很大的比例是以這樣的策略拍攝曾在法國留學時殺死傾慕的女同學、並切片吞食其身體的傳奇日本罪犯佐川一政的臉。
▍延伸閱讀
632期【焦點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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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食人者的臉在這樣的鏡頭下,不只是越出社交距離的觀察,臉不再是固定的生理身體疆域,不再具身分感、完整性,臉的集合與局部的獨特性微觀地交互後又戛然而止⋯⋯「臉」的概念不斷融解、渙散、流竄,形成某種特殊的氛圍:人作為肉,肉的均質、平滑,讓影像成為一種液態化(或說肉化?)時空。難以圈以切面的「肉感」,指向「人食人狀態」難以就生命史溯源、對當下當事人的影像捕捉、對加害者惡的潛能提取剖析⋯⋯——當鏡頭「把人當成肉來看」的不願收束成一個故事、一個角色、一種圈定,卻讓該個特別的「把人當成肉來看」的食人者具有真實而難以捕捉的逸散感。
然而在《性・愛饗宴》,雖然也抗拒著對於惡性事件控訴或翻案的明確定調,但卻不是《食人錄》均質肉感在影像上所創造的非平面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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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序列的鏡頭後續會晃過毛髮、血液流動的不同身體意像,甚至從刺耳音效替換成加害者的自白音軌,不同的單位逐漸「組織」成形。並且,這一序列跟其他不同攝影不同質地的篇章鑲嵌,也像是骨架、皮膚、血管、皮下組織、肌肉組成這個文論的不同部位與層次,更扣合著《性・愛饗宴》圍繞著生命與身體論述的層層異質感。
比如,身體可以比死亡還更冷。只有局部軀幹和下身入鏡、躺臥在車後座的男人,或躺在髒亂街角長椅上、公園路燈下、鞦韆下⋯⋯是玩嗨到累的男人們?生存與生活邊緣的男人們?靜靜發硬的乳頭非因愛撫,而可能是因為冷。這一序列的鏡頭都像是充滿故事性又無從開始的靜物照,一種更「去人化」、也因取景顯得更逼仄的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式孤島。
又比如,加害者三人組舉辦了性愛派對,感染了男性十幾位參與者的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影片以一場物證陳列秀,彷彿演出純粹以名詞構成故事的極短篇,從冰冷乾燥物品窺淫著曾與身體互動的「周邊」,像是模糊圈出行為與關係輪廓的凹版蝕刻,原本就不打算模擬那些情色狂喜的憧憬。正對鏡頭,白襯衫黑裙黑手套的演示者,從模擬的證物箱一個個拿出現場物件並唸著名稱、顏色、件數、容量,穿插在一般生活用品中的性玩具、色情片、橘色的神仙水、粉紅色的快樂丸、一包包的大麻,還有像是情書也是犯罪聲明的私人信件,一件件數下去的同時,從獵奇感、諷刺感,也過渡到一種麻木感──刑偵、庭審、判決的紀錄不也像是《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那些數字、條列與重複的行為?
血之會飲篇
而加害者三人組的重演劇場佔了《性・愛饗宴》(至少對話密度上)不少比重。沙發上三人組或臥或閒坐,在犯罪前夕引用著柏拉圖《會飲篇》,聊天場景也如一場《會飲篇》的縮影(而不是《馬克白》中的三女巫)。同樣的三個演員在單向鏡另一邊勾勒著此三人的心理側寫:被虐、自戀、不舉、投機份子、魯蛇⋯⋯──劇場同時令每一種詮釋和分析也保持嘲弄的距離,單向鏡兩端沒有真的哪方較為優位,比如後者這些不鋪排心理學取徑而跳躍到結論的說詞,不如雙邊拋接球般接續著性與愛的古老思辨為發端,重新觸碰「#MeToo」延燒後難以開展的五十度灰階地帶來得有趣:親密關係中默契與傷害、安全與不安全的確認節點。而後景若隱若現的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畫作,恰可與《情迷畫色》(Love Is the Devil: Study for a Portrait of Francis Bacon,1998)的戀與罪、關係的權力位階反轉,形成有趣的互文。
之後加害者們自白與訪談的內容,以及諷刺喜劇般重演被害者報案時卻遭遇檢討的橋段,也繼續討論延伸此議題:關係中虐待與被虐的位階並不總那麼分明,何況牽涉對自己或他人身體的控制與失控,讓原本就無法簡單映射(如「控制=施虐」等式)的關係動力更趨複雜──然而,或許自80年代性別性向解放運動、人類免疫缺乏病毒被識別、及隨之而來的對於汙名化醫療化的醫療社會學批判⋯⋯都是熟悉的見解。
但是,《性・愛饗宴》最有趣的是能夠將病毒與人類的關係進一步推及個體與身體、個體與群體、人類與生態的「寄生vs.共生」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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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電影以經血液、性交傳播的病毒傳染疾病,重啟柏拉圖《會飲篇》討論,與其說像《會飲篇》,不如說是可稱之為「晦淫」篇的文論。這裡用「晦淫」,不是「淫穢」(更強調對於規範的冒犯),也不是「誨淫」(更強調一種「檢討被害者」的不審慎),為的是指向字義上「太多了」的逾越感。尤其在後段三人組的主犯Peter出獄後的訪談中,他是這樣解釋自己的信念:「血如此具有生命力,血是性事的一環」。在生理上和隱喻上都具有的「感染力」的血,讓他渴望藉由之分享生命力,「讓他們變成自己人,也就是『安全性行為』了啊」。有種與酷兒勾連的吸血鬼文化「初擁」概念:吸血鬼授以自己的血,在對象身上打上印記,也感染/創造出新的族人。這類邏輯雖然像是造成傷害的人卻沉浸在自己對現實太過文藝(?)的單一解釋,尤其在這段宣稱稍前的言語中,他多少透露出明知道參與者資訊不對等的矛盾⋯⋯但我所說的《性・愛饗宴》有趣的推進,在於這個「太多了」這個概念──「太具生命力了」,即「想要更多、也做得更多」這件事,會反饋地提升該「生命基準」的低限。
在鬱金香抽芽時,想你
這個概念在片中交由植物微生物學家的訪談來「啟蒙」。她以鬱金香為例,雖然病毒傳染在鬱金香中難以治癒,但注射不引起嚴重症狀的微量病毒,能提升植物的免疫能力──不為消除生命,反而為延長生命(live further)──疫情時代疫苗議題與免疫學成為顯學,想必觀眾對這點並不陌生。
但微生物學家也進一步衍伸live further可以是「活得更超越」,微量病毒不只保護植物免受嚴重症狀侵襲,同時(不為植物本身服務,而作為經濟作物為人類服務地)能改變花的顏色,比如在黃色花朵加入、轉換成紅色調。
整部《性・愛饗宴》雖沒有重演事件發生當天晚上的性愛饗宴,但在科學家現場操作植物實驗卻「精準地」演示了三人組的作為:剪下被感染植株的花瓣,在研磨缽中磨成汁,之後再以針筒抽取液體,注入未受感染鬱金香的球莖。
由此,非只為生命存續而為生命可以怎麼live further這點,啟動了可以不斷演繹下去的類比,而人類的生命沒有植物簡單,兩種live further的拮抗其實不斷推拉著「如果不怎樣怎麼能算活」(質)與「如果這樣可能活不久」(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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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全性行為的快感、煙嗨文化等娛樂性用藥在《性・愛饗宴》有沾到;而現實中更普及的,還有合法成癮物菸酒的消費,甚至離開這些guilty pleasure,往功能性想,在已開發中國家高致死率的「人為」原因,正是機動車輛事故⋯⋯。除了心臟與腦血管疾病等常見致死因,在未開發國家中佔致死因較前面的傳染性疾病 ,與已開發國家中代謝性疾病、車禍等「文明病」的差異,在過去20年來(也大概是格羅寧根事件至今)逐漸改變,而COVID-19肺炎來襲的洗牌,或許又更讓兩方趨同。
微生物學家操作的技術流程和縈繞不散的三人組作為,像是文明的精緻與其不得不伴隨的「吸血鬼」暗影。那是健康與疾病、個體與他者、親密與陌生、愛與死中生命力總是雙向流動或反向促成的暗湧。
親密與陌生在感染經驗中也被重新解讀。被感染的植物會用揮發的分子或是從莖根部發送訊號給其他植株,讓它們對可能的感染產生免疫反應,這樣彷彿疫苗普及化或致力於群體免疫的「溝通」,或許是相對「正向」的一種類比。但當微生物學家說起小時候大家共有的,感冒悶在被中發著汗不用去上學的經驗,能「感受自己身體的生命力」(生命力「太多了」),以及感冒病毒在你與他人之間傳染「是一種特別的施與受」⋯⋯
感染不只是一種惡性的人與人連結?是比無意識更無意識的非生物(病毒是否生物具爭議性)的溝通?而因為具同樣(可)被感染的機制所以更確認「同種」的共同體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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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病毒共生
從寄生過渡到共生看待人類與病毒(是病毒喔,而非益生菌或身體中的正常菌群)真的有這麼簡單嗎?看著紅色黃色色彩互相滲入的染病鬱金香,以及戴著深淺不一斑點琥珀膠框眼鏡的科學家特寫,像是在看無比寫實的《小魔花》(Little Joe,2020),令我不寒而慄──寄生/共生終究是「你」的一部分,而「你」在空間和時間上能包含異質的豐富,決定你的氣味、人格,甚至偏執。
當她說起「病毒在血中飄散的詩意」,那的確像一種親密又陌生的隱微進犯──甚至可以說,自體中的「性」感?若性興奮需要拉出距離、多少程度物化他人,那如果在「自己」身上也拉出這般「性的距離」呢?「我的什麼(病毒與血)總是與你同在」是授予對象的性,但「總是與自己同在的病毒」,卻像是當自身內部的另一個內部卻變成外部,而令自己陌生化的性,對我來說是一種無限趨近自食或進食同類的基進自反幻想──在這個方向上又重新與《食人錄》互通聲氣⋯⋯。
《性・愛饗宴》的結尾固定鏡頭溶接著來往湖畔渡假的人們。隨著有人游過水域安全線的場景,恍惚間有著《湖畔春光》(Stranger by the Lake,2013)的既視感,愛與死的問題浮上水面,又繼續令我浮想著疫情逐步解封和假期人潮,那喚起總潛伏在日常中既憧憬、興奮又畏懼的感受:人類與自然一場場標定又模糊分野的遭遇,生命追求快樂與確保生存的問題纏繞,種種所有看似危險卻又不得不的趨向,令生活得疏離無比的此刻,所有獵人都像是自身的獵物,又親密,又陌生,連日常都像愛欲般,被迫成為一種生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