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反金句的金句?兼談剪輯作用下的觀眾預期錯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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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20

從片名開始,《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是一個文字遊戲。一場戀愛,沒有我的參與,被我錯過,或是我從未趕上,它因此沒有發生,所以我可以去想像、去悔恨它所有最好與最壞的可能性。在想像或悔恨裡,它充滿可能性,因為我沒有參與、沒有介入,所以沒有任何一種可能性,需要被我的參與與介入給破壞。「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之所以值得一談,建立在這些無窮的可能性之上,然而,這些可能性隨著電影的發展,最終還是消失了。

在小年夜,我到台北市中山區的戲院買了一張電影票,看春節上映的臺灣愛情電影《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這是一個有趣的觀影經驗。這部電影由《誰先愛上他的》(2019)雙導演徐譽庭、許智彥再次搭檔執導,吳慷仁、艾怡良主演。本片在敘事手法上力圖變化,卻也遭致兩極化評價,部分論者肯定其對年輕族群的生活觀察,還有對社群媒體的影像運用。然而,這些意圖翻轉傳統敘事的操作,對電影究竟是加分或負分,也受到許多討論與批評。尤其是由片段與片段構成的剪輯鋪排,讓故事理解更加困難,成為常被檢討的焦點。先不斷論好壞,這部電影讓我產生了幾個好玩的感受,我想在以下概述,最鮮明的一個,是我困惑它跟「愛情金句」之間藕斷絲連的關係。

 

破碎的認知:男女主角的個人經驗建構

本片理應具有一個明確的意識要對抗愛情金句,這個意識體現在使人煎熬的開場戲。觀眾會看到電影選擇在開場戲中,呈現艾怡良飾演的郭勤勤在開會時聽取的簡報,還有吳慷仁飾演的南之仰拍攝的網路影片,這兩段戲以並不尋常的鋪陳方式,為觀眾進行必要的角色形象建立,與釋出許多在預告就能看到的「前情提要」,還有一些誤導觀眾,避開關鍵劇情轉折猜想的敘事陷阱,也都在此處埋下。根據《鏡週刊》的訪談資料,這個開場戲的剪輯構想,部分來自於要對拍攝過長的開場戲進行補救,因此捨棄順剪,採用打散方式加以重組。

 延伸閱讀
 

 
686期【焦點影評】
 

相對於同樣有多位主要角色的同檔期臺灣電影《角頭:浪流連》,選擇用比較傳統,但相當直觀有效的長鏡頭攝影機移動,於開場介紹角色形象、彼此關係、潛藏的暗湧,《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開場的剪輯是個險著,讓人難以用輕鬆舒服的方式,站穩理解故事開展的基礎台階。出現在銀幕上的YouTuber式口頭禪(南之仰)或簡報裡刻意以輕柔口吻敘述的廣播聲道,結合打在畫面上的廣告詞、愛情金句(郭勤勤),讓我在觀看時有種直覺,這些元素似乎都是電影創作者在重現我們於網路世界中能看到最俗濫、最讓人不耐煩的視覺經驗。

這種負面表現,從郭勤勤對於工作內容絲毫不避諱的毛躁,一路體現到南之仰處於生涯創造力低谷的狀態,這兩個「傷痕累累」的主角,對於現代的都會愛情生活是反感的。不論是不負責任的花心男、或是封閉自我的面癱女,電影前段,觀眾對於這兩個角色「破碎的認知」,似乎吻合著電影短巧、散漫、游移的散文寫作風格──他們被大量如泡沫般的愛情金句環繞,但沒辦法感受到感情的真意。

 

開放或指向:「愛自己」愛情指南

在《ELLE》的專訪中,徐譽庭導演表述自己對於金句的看法,似乎映證這種直覺,她的大意是「愛情是自己需要親身經歷的過程,不應該把別人歸納出來的結論當成自己的答案」。扼殺可能性的,是既有的答案,「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在我還沒有開始談之前就已經結束,常常是因為這世界上已經有太多人,代替我把它給談完了,而這是很掃興的一件事。

然而,如果我們要把《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當成一種完全開放、對於所有可能的期許,我們又會發現,這部電影「解決問題」的方式,似乎又不是這樣允諾「所有可能性」。相反的,電影故事中有一個明確的意識,編劇像天神一樣引導角色走進各個完美的時機點(黃小喵與南之仰的相遇、郭勤勤解開封鎖的時機點與對方媽媽在線上的時間吻合等等),準備好在結尾以「鹹酥雞攤」這個對幸福的想像,完成「愛自己」的愛情指南。

所以,在這裡看,《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還是有一個明確的指向(儘管電影機警地確實沒有讓主角們談起戀愛,有的是戀愛的「之後」、「之前」或渾然未覺),觀眾就算不是來挑戰這種「要愛自己,才能擁抱新的愛情」之愛情觀(別忘了有一群人其實喜歡直接站到一旁,冷眼拒絕參與這種「都會人的小情小愛」),但我們也不能否認這裡始終有一個愛情觀存在。實際上來說,兩位導演或許讓電影的邏輯在此打了一個結:反對市面上常見的愛情金句,自己卻無法忍住不寫下另一句。

 

失戀類型角色的反向操作趣味

儘管如此,如果我們只把焦點聚焦在片名「沒有談」、「沒有談到」的部分,也就是把這部電影純粹當成一個失戀愛情故事來看,它輕巧的敘事陷阱還是能達成情感效果。電影從開頭就不斷明示傅孟柏飾演的趙書維,對女主角郭勤勤頗有好感,但是,在兩位導演刻意為之的破碎剪輯作用下,配合觀眾對於「女主角自作多情、失戀神傷、封鎖對方,等待找到新出口(下一個對的人)」這類愛情電影公式套路的預期,這兩股施力的雙重攻勢,讓觀眾可能會不斷說服自己,傅孟柏表演出來的這些好感,都是郭勤勤自我感覺良好底下的濾鏡或是騙局。

於是,當結局向觀眾揭露,類型套路讓我們相信並預期的那個走法,自始並不存在,這個對於代入角色的處理,貌似也讓觀眾強迫同理郭勤勤的自我厭惡與「事實擺在眼前卻不願意相信」的催眠大法。這是失戀愛情電影得天獨厚的特質:易於親近、易於感受。感情生活或許是普羅大眾生活中最有戲劇張力的環節。《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儘管語帶含糊、刻意將故事拆碎到幾近難以理解,但它請君入甕的手法,對於敏感的觀眾來說可能是個有效的殺著──先是觀眾擅於操作、進而「入戲」的自我欺騙,再連結上感情中基於自我厭惡而生的自我欺騙,在這裡合而為一。

許多副線也頗具單點成立的神采,包括南之仰呼應人生危機之「我沒有得的那場絕症(或其實我們都被南之仰欺騙,他其實有得?)」,還有9m88與艾怡良在酒精路跑的整段「極其世故地幼稚著」之年輕人大側寫,可能都在破碎的感知中,試圖留下一些對都會青年生活的觀察。

 

作為「賀歲片」的補充聯想

在最後,我必須要回到我在小年夜觀看這部電影的時機點,《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讓我感興趣的另外一點,是它對於賀歲電影語境的些許挪用。

電影中出現許多有趣的客串,有可辨識的、難以辨識的,大多可能來自導演徐譽庭的好人緣,但也表現一定程度的大堆頭樂趣。邱澤在電影中短暫出現幾秒的一個閃現,莫名其妙讓我想到《阿飛正傳》(1990)的梁朝偉,觀眾根本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但他單純只是出現,就讓人感覺到電影有一個想往更高處把故事撐開的企圖心。

我知道,把邱澤莫名其妙的現身,類比做梳頭的梁朝偉,這是一個很踩線,可能會引火自焚的類比,有東施效顰之嫌。但吸引我注意的是,《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有意識地在玩弄這種可被沿用的明星光采,這讓我感到很有趣,尤其是對近幾年的臺灣電影來說,它要成立的前提本身,就超越單純只是找來歌手跨界客串(儘管9m88也是一個有趣的選擇),而是我們真的能看到越來越多兼具表演能量與強大個人魅力的演員,儘管這些做法的效果不見得好,但光是它能夠被嘗試,就讓我覺得它的失敗也是可愛的。以我私心的看法,謝盈萱在電影裡兩場半的表演,便完整展現出這種神妙的明星光采。這種光采是極其有效的,讓人瞬間辨識出一種獨屬於她的魅力。

除了明星演員之外,電影尾段,故事在春節的時間點收尾。這個時間點讓身處戲院的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在看的失戀愛情電影,似乎有一點跟春節呼應的可能性,儘管這可能是完全沒有必要多想的。但是,電影裡的一餐年夜飯當中,我們看到郭勤勤兄妹與父母,一共四個人一起吃飯,這種平日就時常會見面的小家庭成員,簡單走個形式的尷尬圍爐,與以往春節喜劇電影對於「熱鬧」、「大團聚」的想像不太一樣,卻又讓人特別親切。

或許我們對賀歲電影的期待也在慢慢改變,我們一面期待找回一些舊的,但也能開始想像一些新的。這些對可能性的零星想像/不想像,或許就是我們沒有看的那場電影,還沒有看到,也還沒有被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