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影】女傭們的裝扮遊戲:《海的另一端》
紀錄片《海的另一端》(Overseas)鏡頭深入菲律賓特有的「女傭特訓中心」內,耗時近兩個月近距離紀錄一群女傭在中心內的生活與受訓情形。在菲律賓有許多年輕女性到此學習托嬰、打掃、煮飯等家庭庶務,短期共同生活在這個非真實家庭的屋簷下。屋內隨處可見以英文粗暴地標示著「工作展示區」、「實務操作區」或鍋碗瓢盆放置區等告示,一再提醒這個看似完整的家的情境,其實只是她們人生的過渡站。幾週後一旦受訓完成,這些女性就被送往日本、韓國、香港、台灣抑或是中東地區,成為彼端陌生人家中的女傭或保姆。本片導演韓裔法籍影像創作者尹聖雅(Yoon Sung-A)在研究調查時發現,原來這樣輸出女性勞動力的經濟模式是由菲律賓政府帶頭促進而成,令她深感意外。而她自己也在八歲時因父母離異離開韓國,深刻理解親人分離之苦痛,看到這些女性一肩扛起家計被迫遠走他鄉,深深觸動了她,因而著手拍攝本片。《海的另一端》入選盧卡諾影展,於華沙國際影展中榮獲最佳紀錄長片獎,即將在本屆台灣國際女性影展(2020年10月16日至25日)中舉行台灣首映。
《海的另一端》形式上虛實交錯互現,混雜訪談、日常情景與「角色扮演」(Roleplay)再現情境劇。除了紀錄女傭們的受訓過程——由導師帶領實務演練如何擺設餐桌、如何上菜、如何替換床單、如何幫嬰兒洗澡等,課堂上講解各種可能會遇到的困難情境與解圍方式:包括被雇主惡意刁難、被雇主性騷擾、被雇主虐待等;鏡頭也紀錄下她們在課堂之外休息時間的閒話家常,以及夜晚思鄉的脆弱時刻。最特別的是,課堂上提及的幾段情境與女傭分享的親身經歷,在片中都由女傭們親自粉墨登場重演,有人扮演雇主,有人扮演女傭,成了一場女傭的裝扮遊戲。透過重演,女傭們再訪並直視了自身的苦澀經歷,被攝者在鏡頭前成了表演者,主動參與了本片的部份創作,也彷彿完成了某種屬於女傭們的共同創作療程。
幾段演出之前,女傭討論也推演劇情,並協助同儕更稱頭地扮演各自角色,協助化妝、梳理頭髮,摘去掛在胸前的女傭名牌,賦予彼此在情境中的新身份。其中一段演出中,女主人要求女傭打開窗簾(Curtains),卻把窗簾的英文說成地毯(Carpet),只見女傭遵照指示默默在地上攤開地毯,女主人見女傭聽不懂指令非常生氣,男主人則冷眼在旁看報漠視一切,更顯整個情境之荒謬。在此裝扮遊戲中,女傭換位坐上雇主的社會階層,內部的權力架構有了翻轉,其一參與女傭甚至穿起男性的Polo衫、貼上鬍子飾演男主人,情節令人聯想起尚惹內(Jean Genet)的劇作作品《女僕》(Les Bonnes),以及伊莎貝雨蓓演出的電影《儀式》(La Cérémonie)。本片導演尹聖雅巧妙地透過這樣的重演手法,提供更深一層辯證與思索玩味的空間,開闢一種再現(Representation)的呈現可能。
然而尚惹內《女僕》中潛藏階級反動的激進精神,卻無法真的存在這群女傭身處的現實之中。受訓課堂上,講師致力傳授一種服從不抵抗的「溫良恭儉讓」觀念,提到如果受到雇主虐待導致心情不好、壓力過大,不應該選擇自殺、不要去跳樓,應該去找所屬仲介解決,真的行不通可以再找大使館投訴;如果受到雇主性騷擾,也應該先去找仲介,告訴仲介這樣的狀況發生在自己身上,真的行不通再找大使館,千萬不要拿起武器自衛或是過度反應。這些觀念當然是為了防範未然與息事寧人,而我們更應該思考質疑的是,當菲律賓政府以國家力量帶頭,無形之中將許多年輕女性送往這樣子的「女傭工廠」,強化整個父權社會對於女性的樣板期待——提供家庭勞動力,並以此模式創造出經濟收入,在如此國家級的全力支持之下,可預期仲介一定是選擇先站在雇主那一方,這些女傭的勞工權益或許就在層層共犯結構壓迫之下無處伸張,讓這些問題成為隱形未爆彈。
近年許多電影作品包括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羅馬》(Roma,2018),奧斯卡最佳影片《寄生上流》(Parasite)、去年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的墨西哥電影《厭世女傭日記》(The Chambermaid)等,皆將鏡頭聚焦在女傭的身上,或許都在盡力滿足觀眾對於「窮情影像」(Poverty Porn)的需求,彷彿在大銀幕上看見不同階層的生命故事,就可以達到同情、理解甚至間接參與社會改變的作用。
而電影如何避免走進這類奇觀(Spectacle)之囿?創作者如何關注並如實呈現被攝主題之樣貌?《海的另一端》雖是紀錄片,或許實踐了可供創作者參考的嘗試。導演在訪談中透露,本片形式其實是透過和女傭們溝通與討論有機地產生,這些女傭全力支持配合本片拍攝,願意在鏡頭前分享屬於自己的故事。創作者/訪問者從頭到尾安靜隱身於攝影機之後,將話語權與表演權全部賦予被攝者,巧妙地讓女傭說出屬於女傭自己的故事。片中刻意安排的重演情境劇,除了避免全片走向單一繁瑣的訪談形式,利用這般易懂「表演中的表演」奇觀之力量,也讓觀眾更容易走進情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