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鼠曾經想像過滾輪外的世界嗎?談高雄電影節「時光幻遊」的數部作品
「電影攏是假的!」這句話對一般人來講再熟悉不過。沒人會否認電影是時空的幻覺,然而,電影也是時空的遊戲。2020高雄電影節的年度主題「時光幻遊」,便由「時間旅行」這看似無甚新意的概念著手,嘗試在老調重彈中挖掘新意,雖不能免俗選進觀眾易於聯想的作品,不過,今年特地納入的幾部老片,其實是筆者認為最能將這主題轉化思辨的構思,不把時間視為孤立存在,而是與空間、感知複雜地交織在一起。
《三生記》:以前的人這麼想像「世界之外」
曾執導《大都會》(Metropolis, 1927)及《M》(M, 1931)的佛列茲‧朗(Fritz Lang)是德國表現主義健將,他在職涯早期獲得商業成功的《三生記》(Destiny, 1921),現今來看仍然有趣。《三生記》從極為通俗的設定展開:年輕戀人被死亡拆散,女孩萬般求情想從死神手裡帶回愛人,遂有了三次機會,來到不同時空裡試圖改變命運;於是,觀眾也跟著女孩一起穿越中世紀的阿拉伯地區、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以及古代中國。
如同梅里葉(Georges Méliès)在《月球之旅》(A Trip to the Moon, 1902)展示的人類登月場景,《三生記》對三個世界的描繪,也予以現今的我們一種奇特的時空錯置感(特別是中國的部分)。這對極重視考究的歷史學者而言或許是眼中釘,卻不見得是電影愛好者或一般大眾在意之事,因為,對於某個遙遠異地、或者某個遙遠的未來或過去的臆測,本就提供電影作為一種想像載具的養分,《三生記》想必也滿足當時德國觀眾未能遠渡重洋的異國幻想,讓他們可以心懷愉悅地走出影院。但這也讓人想問,多年後回看的我們,又從中能察覺到哪些世界觀或價值觀的差異?
以這角度來看,以淒美愛情為敘事主軸的《三生記》對時空細節的描繪,間接地反映出當時電影人與觀眾不自覺共享的,帶著獵奇眼光觀看其他文化的心態。不過,指出《三生記》這層侷限不單是為了批判;相對的,這反倒讓我們更清楚地理解到電影與現實扣連的關係,電影中所呈現出的扭曲,正反映當時人們理解世界的限制。幻想再怎麼天馬行空,其實仍以現實作為基底,隱約地為想像劃定了邊界。
時光囚徒的《我愛你,我愛你》;《銀河》中的宗教激辯
我們進一步可提問,究竟觀眾在電影中得到的時空經驗意味什麼?亞倫‧雷奈(Alain Resnais)在1968年拍攝的《我愛你,我愛你》(Je t'aime, je t'aime),直接以剪接的結構去體現時空轉換,賦予觀者一種主觀的、意識流般的感受。影片中,自殺未遂的克勞德接受一項秘密實驗,讓他穿越時空,回到與摯愛卡特琳共度的時光,然而隨著次次短暫的回溯,他開始迷失在這些時空碎片裡,克勞德非但無法從往事裡梳理卡特琳的死因,反而變成這些時光裡的囚徒,再也無法回到現在。心理上的陷溺,在這部科幻片裡變成某種具體可觸的驚悚,克勞德像被判處無期徒刑,永無法獲得哀悼後的解脫。
《我愛你,我愛你》問世之際,正值法國盛行存在主義思想,影片透過剪接營造的時空狀態,也可說是雷奈藉由電影形式,去處理感知、記憶、自由意志、生存意義這些存在主義哲學所重視的主題。當片中的克勞德越來越頻繁、無預警地在各個時空錯亂移動,觀眾的感知也逐漸與克勞德重合,令我們體會到他內心狀態的混亂,內疚與懊悔。時空經驗,在此成為一種對於生命、愛、死亡的提問,自殺生還的克勞德,肉體雖然還在活動,但事實上他的生命已無法再往前,僅能漂流在過去的經驗/時光中,某個程度上而言已是活死人般的存在,而最後消失在虛無裡,也是死亡以另種樣貌呈現,意味著被陰暗面俘虜的他,失去了決定自己人生的意願,生命的意義再也沒有開展的可能。《我愛你,我愛你》闡釋的,亦是活著不只是線性時間的因果,而是不論何時何地,人始終在與過去情境的對話與糾結中,嘗試解釋身在當下的意義。
而布紐爾(Luis Buñuel)在《銀河》(The Milky Way, 1969)的重心,則是從時空感知引申到對宗教的思考。不過,布紐爾在打破線性時間之外,從更大的時間跨度引進各方論點,於是,關於教義的爭論、被貶為異端的派別、甚至連耶穌、魔鬼都跑進來這部以宗教朝聖為名的公路電影,有時甚至以略帶戲謔的方式表現。原罪存在嗎?耶穌是否為世人而死?善良跟邪惡如何界定?誰的看法才是正確的?看完《銀河》的觀眾不會得到明確解答,然而,答案或許正存於這些質疑與論辯的過程,既呈現出人類思惟的豐富,也顯露人是如何難以滿足自身所處物理時空的侷限,而渴求於理解世界不可見、不可知的那一面。
你想轉生多少年:《今天暫時停止》
1993年的《今天暫時停止》(Groundhog Day),非常巧合也展現出類似旨趣。影片中,比爾‧莫瑞(Bill Murray)飾演的氣象主播唐納來到賓州小鎮報導一年一度的「土撥鼠日」,翌日醒來後卻發現自己受困在這小鎮前一天的時間裡。每日都在過「同一天」的他,先是混亂、沮喪跟憤怒,然而慢慢地,他從這脫離常軌的詭異及無聊中設定出新的目標,開始追求私下心儀的製作人麗塔,但是,即便已對事件的順序瞭若指掌,唐納始終無法獲得佳人芳心。挫敗之餘,他轉向探索小鎮裡遇見的其他人,反倒獲得觀照自己狹隘人生的契機,用更寬廣的視野理解生命的際遇與學習。我們不知唐納究竟在這小鎮受困多少時日,然而影片看到最後,卻讓人覺得他彷彿已在這小鎮裡轉生了無數次。
《今天暫時停止》對時間的設定,不免令人聯想到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劇作《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 1952)(當然差異的是,唐納最後得幸脫離土撥鼠日)。面對時間的無情、日常生活的迷失空虛,如何讓生存意義在這樣的處境下「無中生有」,暗示了自由意志的自覺乃是人性珍貴的禮物,得以使其航向生命裡的未知。人在時間中的狀態,雖是重複而瑣碎,但亦有可能從中鍛鑄出值得珍惜回味的時光。亦諧亦莊的《今天暫時停止》使用平易近人的語氣,向觀眾拋出了這個我們極易感同身受的課題。
《上帝帶你嗨》的異世界拼貼
上述這些作品之外,「時光幻遊」主題選進的新片,讓筆者覺得特別有趣的是《上帝帶你嗨》(Jesus Shows You the Way to the Highway, 2019)。這部帶有濃厚B級片風格的作品,將網路世界虛擬分身的概念,鑲嵌在上個世紀的冷戰氛圍裡,片中的各種「高科技」,對照現實中科技的真實進展,反倒予人一種復古又錯亂的感覺;同時電影也穿插許多怪異的橋段與人物,例如定格動畫、功夫片、特攝片的身影,以及變裝皇后、侏儒、發福邪惡的蝙蝠俠。電影中的時空像由歷史與流行文化的遺骸拼貼而成,卻擁有自成一格的樣貌。《上帝帶你嗨》來回移動於內外時空的設定,也拓展了我們對「時光幻遊」的想像,不侷限在計時器(timekeeper)定義的時間,而將時空視為具有收縮、膨脹、迴圈等各種可能。
人所處的時空,很大程度造就了其世界觀跟價值觀的生成。即便迄今量子力學仍有很多未解之謎,時間旅行尚未成真;但電影中的時空轉換,提供了我們一扇窗,可能鬆動自認明瞭的架構,重新思索在(可能的)新時空內的自我定位。借用影集《西方極樂園》(Westworld)開場的提問:「你曾否質疑過你的現實本質?」(Have you ever questioned the nature of your reality?)。時光幻遊航行其間的,始終是那迷宮的中心,是人類關於「我是誰」的自我追問。■
2020高雄電影節將於10月16日至11月1日,在高雄市電影館、MLD影城、高雄市立圖書館總館、VR體感劇院、駁二藝術特區P3倉庫群及5G體感電競基地盛大舉行。影展片單、售票資訊及選片指南等相關活動,敬請鎖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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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高雄電影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