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天堂樂園》:溫柔的男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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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3

疫病蔓延阻滯全球電影新片發行,台灣很幸運,因為疫情控制得宜,是極少數人民還能進戲院享受觀影樂趣的國家。本地片商與院線,窮得變,變則通,從好萊塢經典老片《北非諜影》到歐洲藝術紀錄片《里斯本的故事》,持續以舊片重映吸引觀眾,維持觀影活絡。一場難以收拾的疫病,讓2020年意外成為「在大銀幕回顧經典電影之年」。

《新天堂樂園》(Nuovo Cinema Paradiso)數位修復版早於2016年在台灣上映,紀念發行二十五週年;年初以來肺炎肆虐全球國境閉鎖,本片適逢在台上映三十週年,又是電影配樂大師顏尼歐莫利克奈(Ennio Morricone)與導演吉賽佩托納托(Giuseppe Tornatore)初次合作的電影,進而開啟兩人三十年相濡以沫的友誼與合作。再度放映這部電影,向甫於七月初歸天的配樂大師致敬,再適合不過。

 

好好說故事是通俗之要義

《新天堂樂園》本質是通俗的,高明的通俗達到妙處就可以雅俗共賞,這樣的通透廣闊,全倚靠說故事的能力以及方式,全片毫無冷場,劇情緊密扣連不矯情不濫情,恰正好掌握了通俗之要義。意料之外的戲劇轉折,因為一老一少兩個演員精湛的表演,讓戲劇與衝突自然流轉;不時穿插的詼諧喜劇橋段,不油不流恰到好處。然而這部電影最觸動人心的是鄉里人情,那種整個村莊大家都認識彼此,包容彼此缺點的純直樸拙。看電影是全民運動,可以理直氣壯的說:我不富有但是看電影的錢一定有。大家各懷心思進入戲院,以同樣愉悅的心情走出暗室,一種因物質匱乏很容易就滿足的快樂。一大群在戰後小鎮掙扎求存的小人物,目睹「新天堂樂園」戲院,由極盛而衰落終至毀壞,最後改建為停車場,這是所有小鎮戲院不可違逆的命定。導演托納托把小鎮生活鋪陳得豐滿生動,罵人愛人作弄人,都是赤條條活生生的人,這是義大利人的本質天性,在嬉戲喧噪中迸發奔放的熱情。義大人和法國人一樣吵,一樣愛說話,只是義大利少了些法國人的強勢與輕蔑,多了點可愛之人的況味。

 

男性的純直與瀟灑

電影開始不久,聲音是記憶的引路燈,喚醒過去的時空,鈴聲與鐘聲連結現在與過去,以電影放映片段統攝全局,連結了所有劇中人,投射他們的喜怒哀樂與夢想。關於原鄉與成長的電影,總是描摹「出走與歸返」,本片也不例外:決絕的出走是為了尋索更好的出路,歸返則是因為親友故舊的死亡。影片著墨最深的是男性情誼,放映師艾費多對主角多多來說,如父亦師亦友;其他男性配角或多或少都是那個時代的典型:嚴父、瘋漢、文盲、中樂透的男子、被迫移民的左派工人,他們代表著二戰後均貧時代的價值觀以及生活方式,但是舊時代終究會過去,人們只能在緬懷的鄉愁中目睹舊時代慢慢被新時代覆蓋淹沒。

相形之下片中女性角色很少,除了多多之外,其他孩童彷彿沒有媽媽,沒有姊妹,沒有女玩伴,沒有女同學,純然的男性天地,不陽剛、充滿男性柔情的世界,少了些曲折,多了點瀟灑。多多是唯一的例外,以他為核心,投射了男性生命中最重要的兩種女性角色:母親與情人。多多的單親媽媽年輕時是慈母也是嚴父,生活窘迫艱難,怒罵與責打為消解喪夫的悲傷;年老的媽媽是最了解他的人,讓他有機會直面甚至超越生命的遺憾。多多的少年之愛艾蓮娜,因為偶然的攝影留下永遠青春的容顏,因為失之交臂不知所終,成為永恆的戀慕,觀眾不需要瞭解艾蓮娜,她只是由男性眼光反射出來,想像中的抽象女性美之典型,不沾纖塵,永遠不老。大學時看《新天堂樂園》新片上映,完全沒有男性眼光這一層思考,三十年時間流轉,凸顯的是自覺的女性主體意識,豐富了觀看的角度,只是視點不同,沒有高下優劣。

 

電檢時代:噴霧或剪除?

三十年前的台灣剛解除戒嚴三年,那是還有新聞局執行電影檢查的時代,雖然當年政府才剛剛宣布電檢工作交給民間負責,對影片的核驗改成每天辦理,而且核驗過的影片在二十四小時內發給片商,但是裸露三點的鏡頭還是要噴霧才能放行。台灣觀眾本來就習於電檢,看到《新天堂樂園》中神父憤怒搖頭,並搖鈴指示放映師剪掉接吻與裸露鏡頭,很能感同身受,會心一笑之餘忍不住要想:噴霧或剪除,到底哪一種作法比較粗暴?二戰後的義大利由宗教管制人民觀看的尺度,台灣則是由政府管制藝文創作,厲行思想控制,電檢只是鋪天蓋地的檢查中的一環。

電影傑作《教父》所形塑的西西里印象在影迷心中根深蒂固:美國黑手黨老大遠在義大利的原鄉,適於避世躲禍,靜靜的不動聲色就把仇家槍殺,這是電影美學式的想像;《新天堂樂園》中的西西里沒有黑手黨,只有喧鬧樸實的日常:上課、考試、體罰、爭吵,看電影則是全村不分老少共同的嗜好,這是對電影史的懷舊寫實的再現。導演三十年前寫給電影美好時代的情書,應該沒能料想到:當代已經有專門為在家觀影的觀眾而拍攝的電影。在串流當道的時代,重看這部宣告電影黃金時代消逝的電影,也就釋然了然:電影會順應科技與工業變化,進化出適合那個時代的形式樣貌。

 

童話世界與中年心病

兒童多多好快樂,中年多多好憂鬱,羅門的詩《美的V型》,精準的描述了兩個多多的世界:

鑽在巴士上的小學生們只管說笑
聲音如一群鳥
繞著在旁沈默如樹的成年人亂飛
一個童話世界與一個患嚴重心病的年代
不相干地坐在巴士上

沈默如樹、滿懷心事的多多,回過頭去瞻望童年歲月,在最後的場景,凝視著那些曾經被禁制的愛戀親吻,所有的遺憾與失落或許都得以安放。

終局FINE。

在不同的語境,FINE可以是結束,是細緻,是美好,總結了一部充滿愛與包容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