鏘作為方法:怪奇的傳記歪讀──記《㊣麥肯齊金總理秘史♂》
台北電影節將馬修・蘭金的The Twentieth Century中文片名取為《㊣麥肯齊金總理秘史♂》,加上了㊣與♂兩個符號,但其實本片既歪又不man。蘭金將國家英雄改編地荒誕又古怪,化為一個懦弱又卑鄙,還有點性變態的媽寶,幾乎像是《新世紀福音戰士》般,在性沮喪與自信不斷受挫的命運下,莫名天降大任,最終改變了整個二十世紀的加拿大歷史基本盤。
為了製作這部電影,歷史系畢業的馬修・蘭金自稱花大量時間研讀這位加拿大歷史上最偉大的總理,肖像印在50元加幣紙鈔上的麥肯齊・金的日記,卻總是睡著,在半夢半醒間編造出這個設定在十九世紀最後一年的「一個歷史偉人的bad trip」,而這場bad trip在荒誕之餘,卻也直白地指向加拿大英法混合的文化背景(一如導演本人有溫尼伯和魁北克的雙重背景)和英國殖民時期的種種歷史與認同的難題。
使用歷史文本作為材料,重塑成新的作品,在電影或當代藝術皆很常見,但像《㊣麥肯齊金總理秘史♂》這麼超譯文本,這麼歪的,卻相當少見。歷史與政治題材的作品經常有史詩化或是大敘事的嫌疑,然而本片透過對歷史人物的妄想,以惡趣味和諧擬的方式改寫歷史偉人的國家神話,將敘事的控制權重新攬回作者身上。馬修・蘭金在這部他的首部長片之前的許多短片都使用了歷史人物的傳記當作創作主題,如《特斯拉:世界之光 》(The Tesla World Light, 2017)和《Mynarski Death Plummet》(2014),這兩部短片都使用了真人實拍與動畫混合的實驗電影技法,相當純熟,劇情上雖然並不如《㊣麥肯齊金總理秘史♂》般瘋狂扭曲令人拍案,但在技術與視覺風格上的累積,也相當明顯地反饋到本片上。而他早期以手機拍攝的自我分析自拍極短片《Self-Portrait M.Rankin》(2008),倒是可以連結到本片中的諷刺性與認同焦慮的主題。
「加拿大不過就是一連串的性高潮失敗」,片中的這句台詞,清楚地點名了馬修・蘭金意圖對國族歷史重新歪讀的方向與意圖。透過主角的各種性挫敗,如恐怖母親,沒用的父親和戀足癖等設定,都強調了各種菁英白男人對權力與征服欲的索求受挫,以及彼此競技陽剛氣概的失敗。而片中一段篩選適任總理的競賽項目:如華麗剪綵,耐心排隊,撒尿簽名,虐殺小海豹等,乍看荒謬,卻又恰如其分地諷刺到國家神話的虛偽性。巧合的是,這些「失敗的效果」,在同為溫尼伯出身的加拿大名導蓋馬丁的《懦夫跪下》(Cowards Bend the Knee, 2003)中,亦可找到相似的幽默感與諧擬情調。
因為諧擬和諷刺的手段高明奇特,即使對加拿大歷史陌生的觀眾,依然能在本片中找到相當大的樂趣。但除了歪斜的幽默感,馬修・蘭金在影像美學上的發展則讓本片更加獨特。他在本片中使用各種電影史的經典流派,以Super 8和16mm拍攝,混合德國表現主義的手繪佈景,蘇維埃政宣片的視覺設計與四〇年代通俗劇(melodrama)的誇張演技,再混合他所擅長的實驗動畫技法,作出高度風格化的拼貼。影評Jordan Mintzer形容《㊣麥肯齊金總理秘史♂》是「蓋馬丁搭擋John Waters,再用上邁克爾・鮑威爾(Michael Powell)和艾莫里・普瑞斯伯格(Emeric Pressburger)1的方法拍攝 」。
馬修・蘭金使用了接近鮑威爾與普瑞斯伯格標誌性的特藝七彩(technicolor)的色彩呈現,接近John Waters式的戲謔敢曝(campiness),種種手法和精神又明顯受蓋馬丁影響,但相較於蓋馬丁著迷於默片語言的重新挪用發明和剪接的音樂性與鬼魅感,以及他近期對前電影史媒體考古的興趣,蘭金的手法似乎更輕盈,更接近千禧世代的奇幻風格。比方說,他使用的傳統動畫常顯得像現代流行的動態設計風格,加上使用合成器的聲音設計和美術上的風格偏好,更讓我想到貝特朗.曼迪科(Bertrand Mandico)、瑪莉.蘿希耶(Marie Loiser)、楊・岡薩雷茲(Yann Gonzales)等導演,和他們在2012年所發表的《無條理電影宣言》(Incoherence Manifesto)。
雖然《㊣麥肯齊金總理秘史♂》並未完全符合這宣言中看似與主流電影世界決裂的十二條製作規章,但他們共享了許多類似的感性。以貝特朗.曼迪科的《惡童超級歪》(Les Garçons sauvages, 2017)為例,同樣使用奇幻與高度手工感的美術,也無視演員的性別設定甚至種族,也有類似《㊣麥肯齊金總理秘史♂》中的射精仙人掌般荒謬的賀爾蒙陽具水果。而這些電影,更都刻意凸顯了主流電影製作常缺乏的某種「鏘感」,他們也或許都內化了某些實驗電影,或酷兒電影,或是其他門派的美學或風格,長成為某種創作的共同信念,正同該宣言中所稱的「無條理代表著對電影的信念,代表著某種浪漫的取徑,拒絕規格,自由、不安而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