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出走的女人》:洪常秀電影女性中的甘味世間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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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15

越是討論洪常秀電影的一些問題,越發覺會很快走入死胡同,似乎只有喜歡或不喜歡,認同或討厭兩種選擇,例如討論片中性別意識就是一件令人感到乏味的事,一直讓人有甩不掉「大男人色彩」罪名的感覺。尤其在與金珉禧發生婚外情後,這類性別討論更快轉向了他的私生活,將電影內容與其現實人生拉上關係。事實上,洪常秀並不是一位很願意討論自己的人,雖然他以前拍過許多電影圈內的事,也被猜測是否有夫子自道的成分,但從早期作品到新作,其實只有《劇場前》(극장전,2005)和《江邊旅館》(강변호텔,2018)直接指明跟本人有關。回過頭來看,「渣男」、「綠茶婊」這類性別刻板化角色們的頻頻上演,更像是一種濃縮或映射的典型,安放在他擅長的敘事結構上,來展現出他對日常生活權力關係的看法。

回溯洪氏早期電影,熱衷於針對小團體內的權力關係做描寫,有時是電影圈內,有時是電影學院內。例如《追憶失落大門》(생활의 발견,2002)中金相慶扮演的男演員在餐桌上發酒瘋,是因為受不了同桌的前輩自以為是,《我們善熙》(우리 선희,2013)裡的鄭有美亦受困於老師、同輩與前輩等男士們的糾纏人際關係。但洪常秀只是展現身處其中的荒謬性——要看前輩臉色、要看老師的意向、深受排擠,主角既不滿又無力改變,甚至有可能當他也成為掌握權力的人時,他也成為這群人的一份子。早期作品裡的這些男性人物,經常設置成一群沒有工作、投閒置散、不容於社會的外來者,此等描述也是對前輩和老師等掌權者帶著質疑。因此像《草葉集》的群戲,前後輩們展現出各種相濡以沫之情,是相當難得的和諧。

處理了權力關係,並非在說洪氏如社會學家一樣,對過度父權的社會結構做出批判,他只是以自覺、「政治不正確」式的不服從,懷抱著類似日本作家坂口安吾所說的「無賴與墮落的態度」,來表現出對人際關係的幻滅。今年在柏林影展首映的新作《出走的女人》1(도망친 여자,2020),可視為回到洪金階段的一次習作,甚至是近年韓國社會在「me too」運動、女權意識抬頭下,一次內斂的響應。

 


1. ‭ ‬「出走的女人」為暫譯片名。英文片名是The Woman Who Ran,為什麼翻成「出走」而不是「逃走」,因為想起Alice Munro有一本小說叫《Runaway》,而且相對「逃走」,「出走」好像主動性強很多,可對應片中的女性處境,她們的自我意識清楚,是典型洪氏電影中的女性角色狀態。

片中,金珉禧扮演已婚女人Gam-hee,只因近來生活可能有些乏味,五年來丈夫第一次離開了身邊,以致有了拜訪朋友的念頭。電影圍繞訪友做展開,第一位是住在首爾郊外的年長友人(徐永嬅飾),她們小聚一場,還帶上了老友的室友,一位中性打扮的Su-young(李恩美飾)一起小聚。她們一邊吃著烤肉,喝著馬格利酒,直到被一位鄰居打斷,他請求三人不要再餵養當地那隻流浪貓,因為他的妻子害怕牠。第二位是一位教師(宋宣美飾),她迷戀著自己的鄰居,同時還有一位仰慕她的年輕詩人,教師喝醉後與他上了一次床,詩人便一直糾纏不清。最後是偶遇了在獨立電影院工作的Woo-jin(金詩曦飾),她嫁給Gam-hee曾經約會過的小說家,Gam-hee也遇上了小說家,為過去摩擦表示道歉。

洪金組合的作品,常以女性角色為敘事核心。其實,洪氏過去也不乏以女性為核心的電影,例如《女人是男人的未來》(여자는 남자의 미래다,2004)、《海邊的女人》(해변의 여인,2006)還是《我們善熙》等,他從不回避對女性的興趣和了解的慾望。但這些作品往往都以男性作為視點,女性更像是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口中的MacGuffin,是電影的「神秘性」來源,反照男性自身問題的一面鏡子,有時候,也被迫當作男性們的「救贖者」的存在。

這是第一次,幾乎沒有重要的男性角色。片中依然存在男性,但更多被排除在銀幕外,《出走的女人》透過金珉禧帶出三種不同韓國女性處境,一連串重遇、偶遇照亮出的女性世界:徐永嬅作為離婚女性,面對社會包袱下創造出自己小天地;宋善美的出現如回歸過去洪氏男女關係的舊世界裡,女性們都熱烈地尋找著情感依歸的尋覓者;至於金詩曦是與當下世界的連結,亦少有地觸及被壓抑的女性間情愛,雖然只是輕輕提到。

這些金珉禧拜訪的女性,似乎都不是「正常」名義下的女性,不是傳統女性應有的表現,她們尋求生活的獨立自主,並沒有結婚。片名所謂的「出走」,正是要擺脫父權社會的掌控,在看來極封閉的結構下,金珉禧作為敘事帶動者走入三個不同女性的私人空間,都是男性無法跨越和理解女性的證據。片中第一段落,洪常秀用了一整段對話來起示範作用,也首次起用了動物作為角色,女主角和朋友們在門前與男鄰居討論應不應該趕光周邊街貓,女主角一方為了保護小貓生存權與男鄰居當場對質,男鄰居借老婆對貓過敏要求女主角一方去處理,但她們堅決對抗這不合理的要求,甚至反問聲稱要趕光街貓的他為何不自己處理,要女性來滿足他的要求,無理取鬧的男方只能節節敗退。

南韓社會根深柢固的性別歧視,是韓國電影還未正視的。過去曾與《我們與愛的距離》(벌새, 2018)導演金寶拉討論片中女同性戀的問題,她提到相對男同性戀或男男情義,女同性戀更不被認可,要在影視銀幕上處理這樣的情感,令她感到步步為營。處理女性地位問題同樣似是禁忌,就算是實際上非常保守的《82年生的金智英》(82년생 김지영,2019),也激化了女性平權人士與保守派的對立。女性在惡劣的經濟環境下成為男人的出氣筒,他們用「泡菜婊」、「豬」等難聽字眼來批評女性,高唱自己才是「女權的受害者」,「男權」要受重視等等。南韓社會確實出現了如Megalia這樣爭議的女權團體展開反擊,但似乎令兩性之間的仇恨和對立,加劇而不見化解。

從南韓的性別意識論戰拉回到洪常秀的創作,並不是說因此就能稱洪是性別/思想進步,說洪常秀拍了一部政治上推動女權的女性主義電影是過多的解讀,洪很少透露對現實社會和政治的見解,少有的例子如在《夜與日》(밤과 낮,2008)裡出現了北韓人,《懂得又如何》(잘 알지도 못하면서,2009)中有角色說笑要用三部電影擺平南北戰爭。

 延伸閱讀
 

 
649期【焦點影評】
 

洪的做法是感性的,更源自直覺和生活,但正是他對自己誠實(和無法超越的部分),交出了像《82年生的金智英》無法觸及到的女性描述。《出走的女人》的尋常生活對話裡,讓我們見到更多更立體、更具自主性的女性美麗的一面,洪氏這一次的世界裡的女性,不是失婚,就是追求戀愛獨立自主的成熟女性,倒是金珉禧在戲中的角色顯得最平板、最沒有神秘性,她反覆訴說自己婚姻的甜蜜和平常,「我們一起生活了五年,每天都要黏著對方,過得很快樂。」不論放在敘事中之於三位女性,還是放回現實上對比她和洪氏的二人關係,也是一種有趣的對照。

你或許會說,像我這種洪粉病入膏肓總是要為他辦護,已經無法分辨創作裡頭的意識形態問題。再次強調他和金珉禧合作後的狀況,更多是見證一位藝術家的求變態度,他不斷嘗試走入女性世界,展示各種意義下的女性面貌,哪管是探問和「不成功」,輕巧地觸摸到女性間的情意和感情,也是對過度雄性世界的質問。至於他對女性的描述準不準確,還是男性的想當然耳的美好,他是保守還是開放,我也有同樣的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