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降的異類，與乾淨的里程碑 ——《江湖無難事》

《江湖無難事》行動瘋狂，精神卻很內向，角色全由導演、編劇、演員一點一滴刻畫。純手作的喜劇，內在世界完整閉合，可以擺進玻璃窗，隔著安全距離觀賞，因此放心大笑、大罵、大驚，這是全劇的質感來源。角色有邊角輪廓，沒有任何元素偷現實裡的現成。

張亦絢：「《江湖無難事》的喜劇成就，在於沒有一個演員抄捷徑，沒有一個時刻欠火候。」¹我認為沒有抄捷徑的包括整個核心團隊。黃鐙輝奪獎淚灑金鐘54，感慨「很少人願意給諧星演戲機會。」這句話比較完整的意思應該是，很少人願意把有靈魂的角色交予諧星。比較多人佔他們便宜。諧星的職志，是靠搞笑搞出靈魂，內裡是嚴肅的，像《神隱少女》裡白龍與千尋，光怪陸離走一遭，最後仍得記住自己名字。為此所有人出生入死、上刀山下油鍋，有的粉身碎骨，有的練就功夫。佔便宜即：電影本身鮮有原創角色，笑料與套路十之八九都從諧星身上來A現成的。對觀眾而言，只是同批人從家裡轉移到戲院，換地方聚聚，屁股坐影廳，目光卻落在電影院外，自己熟悉那藝人身上，畢竟他們的人生比劇情有血肉。《江湖無難事》（以下簡稱《江》）不來這套。作品跟現實間沒有便宜蟲洞，連梁赫群都把通告形象切割乾淨，創造陰沈、老道、保守的副導小梁哥。同一原則貫穿全片，現實與虛構間有淵藪，觀眾的心就能掉進去，火花才從裡頭迸出來。

說《江》內向，不是普通內向。蠢可以喜劇，失控可以喜劇，但豪洨（邱澤 飾）跟穩死（黃迪揚 飾）這幫人不屬於此，他們素樸。全片主要敘事動力是香奈鵝（姚以緹 飾）的死，死是唯一失控的，也是瞬間的。兩位男主角在黑道老大麾下別無他法，只能以敬業態度，把夢想亡羊補牢地圓起來。以喜劇來說，這樣的失控幅度微乎其微。素樸幾乎成為招牌，透過素樸創造出一部喜劇，的確戲謔且另類。最素樸的喜劇雙男主角、最素樸的黑道老大、最素樸的特效化妝師，以一部喜劇來說，這實在整齊得令人發噱，連替身演員小青（姚以緹 飾）的人物設定都十分硬核，在表演上信口拈來便講究老大女人、電影女主角間的風格切換。唯獨編劇賜香奈鵝的死，造成混亂，否則這群人性格素得如此整齊，若香奈鵝存活，導演在夢想與生存間取得平衡，或許最後真能如製片所言，腰一折筆一落，就是部新劇本，心酸但無妨。是陰錯陽差的死使整幫極致素樸者，全搖身變成笑料。

細數電影三大元素，黑幫、奧斯卡、活屍，同時也是英文片名《The Gangs, the Oscars, and the Walking Dead》，沒有元素以失控面貌示人。它們素得好笑，且乾淨俐落。但誰也沒料到，沒失控竟還有代價，因為這可能是電影工夫深厚，票房卻叫苦連天的關係。沒有清晰的失控與愚蠢，素樸呈半透明，沒有立體五官示人。談及失控，失控的黑幫有《黑色追緝令》；失控的電影拍攝與活屍有《一屍到底》；失控的小鎮有《逃出絕命鎮》；失控的體制有《摩登時代》；因為失控，所以使張開的領域裡有豐富的混亂浮現，類型片之操作與宣傳也具著力點。《江》難以轉述，在於素樸被精巧呈現後，觀眾在電影院大笑，應證了技巧皆拳拳服膺，事後卻難以說明自已中什麼招。除了心態整齊的幫派與電影創作團隊，就連唯一失控的死，也是電光石火，死亡不構成獨當一面之世界觀。《江》當然充斥許多其他失控，包括子彈擦槍走火，一陣亂飛，最後意外擊中日本人，挑起一陣火拼；還有為了守住香奈鵝已死的秘密，乾脆把將使事蹟敗露的手指吃下去等，無不精緻熬成喜劇火侯。但一個梗是單點，許多梗沒有連成線，不足以擴張成明確世界觀。這不是說《江》缺乏世界觀，事實正好相反，因為其世界觀在戲劇概念上非常完整，足以構成一因果連貫、自我封閉的世界，所以觀眾才能獲得放心大笑（而不對其啟疑竇）。然而，素樸的精神質感對《江》而言究竟扮演什麼角色？除了展現功夫穩紮穩打，此般功能性角色，這種整齊與天真，在虛構結界內的身份是什麼？展開怎樣的世界？若能為此填入更多色彩，作品會有更不動聲色就深植人心的能力。

素樸同時成了《江》的基底、利器、與軟肋。這是《江》的痛，卻不是《江》的錯。論喜劇造詣，素僕性確實把結果往上翻了一層，而也是這份成就，保證它最後勢必在臺灣電影史留下身影。對筆者而言，毋寧這樣從外部想像它：恰好是這份喜劇裡的素樸，孑然一身地，踏實清洗了臺灣喜劇電影沈積已久的雜質；以自身作出區隔，向我們說明了，喜劇是什麼，而不是什麼。此舉不正與電影裡的豪洨、穩死個性不謀而合嗎？那麼土法煉鋼且一意孤行地拋光理想，等待高潮場景裡，工廠大爆炸那灼熱、閃耀的完成。電影裡的他們成功了，戲劇動力耗盡那瞬間，夢想宇宙成形。而現實裡，《江》還在等那刻，前置的醞釀、素樸、與耕耘都已到位，這個世界還沒發出巨響，而那個時間點在哪？未來亦可，此刻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