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落盡,滾滾紅塵
1942年,日軍越過蘇州河,黃浦江上最後一艘英國艦艇被炸毀,外灘高高掛起了紅太陽國旗。
上海淪陷了。窗外槍林彈雨,窗內的沈韶華獨自呢喃著兒女情長。她愛上漢奸章能才,沈韶華就像在汪洋中抓到浮木一般,在動盪的局勢中,這份感情帶有活下去的希望。可是,章能才終究是個漢奸,縱使他如何愛護沈韶華與她的親密好友月鳳,依然無法粉飾他為日本政府提供情報的事實。當他們三人擠在車廂遭到日軍盤查時,章能才示出證件特許通過。霎時間,愛國女青年月鳳不曉得該如何面對眼前這個男人?她只感到不舒服,喊著要走。章能才走進日軍政府辦公大樓,月鳳崩潰了,手上一把栗子丟向沈韶華,喊道章能才「就是那個拿鞭子的人」。
人跟人的信任價值瞬間崩塌,炸彈落在章能才身旁,槍聲四起,街上一片火光。一切彷彿衝著章能才而來,沈韶華明白了這份愛太危險,只道今後「不能再來我這兒了。」章能才何罪之有?在亂世中,他也只想活下來。活下來談何容易?浮華上海,通貨膨脹,最有價值的不是愛、不是救國熱血,而是余老闆送給沈韶華的那幾匹布。
在亂世中,一切價值都要重沽,包含人與人之間的價值。1945年日軍無條件投降,國民政府重新接收上海。當時代還來不及清算漢奸時,國共內戰的炮聲已經響起。沈韶華找到了躲避戰亂隱居市郊的章能才,卻發現章能才的房裡多了位女子。章能才道是房東太太,卻拿昔日稱呼沈韶華的那句「小傻瓜」和她調情。沈韶華恍然大悟,到底是時代騙了她,原來中國人可以打中國人,章能才可以為了自己拋下她。抑鬱的沈韶華終日躺臥不起。月鳳推開門,漏水的房子像是沈韶華哭泣的心,淚光粼粼地映在月鳳身上。月鳳扶起失魂落魄的沈韶華,給了他一杯水。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沈韶華彷彿應允了月鳳的心聲,她塞了一顆栗子到月鳳口中,只道「良心被狗吃了」。月鳳笑了,笑著笑著卻又哭了起來,卻原來她才是最懂沈韶華的人。
上海迎來短暫的經濟復甦後,自1947年起國民政府壓不住不斷膨脹的通貨危機。1948年,國共內戰的火線已經燒到長江三角洲。8月19日國府下令所有貨幣停止流通,金圓券取代法幣,兌換率是300萬法幣比1元金圓券。上海銀行門口爆發擠兌金圓券風波,物價攀升指數每秒都在變動,彷彿宣告了這個社會從此失去了價值。於是,學生走上了街頭,開始了「反饑餓」的抗爭。然而此刻的上海失去了租界勢力的斡旋,也失去統一抗日的救亡精神,迎來的是國共兩黨的意識形態鬥爭。月鳳追隨男友的革命步伐,踏上征途。她要打倒帝國主義,不惜用血換回一個動亂的時代應有的價值。
月鳳走進沈韶華的夢裡,靜靜地望著她。一陣風過去,月鳳走了,蠟燭倒下,房子燒了起來。沈韶華驚醒,空蕩蕩的屋裡什麼事也沒有,連月影也不見。沒了,什麼都沒了,月鳳真的離開了。沈韶華看著血洗的水泥地,她寄託在月鳳身上的那一點信仰與價值,沒有了。時代依舊殘忍地對待眾人,在價值崩盤的社會中,沈韶華槁木死灰地追隨余老闆,只有他能給她物質的需求。「生活」二字再也沒有深刻的意義,在亂世中苟延殘喘地活著,是對時代的無聲抗議。沈韶華一身華麗的在西餐廳和余老闆用餐,窗外砲聲隆隆,窗內小提琴的演奏聲中帶有一絲惘惘的威脅。沈韶華瞥見了章能才的身影,便追出了西餐廳。別後的二人相望,章能才卻道「在裡面吃飯已經是天文數字了吧」。是的,這個時代定義的價值是沈韶華衝出西餐廳時,被人問道「能否用兩包餅乾跟我換一台鋼琴」?
是非不分、價值顛倒,沈韶華對時代的迷惘,一如他認不得眼前的章能才究竟是不是昔日的他?章能才感受到沈韶華的溫度,「原來我還活著」。沈韶華氣急敗壞地捶打他哭喊道:「月鳳死的時候,你在哪裡?」自私的章能才還來不及辯駁,國共交戰,街上槍聲四起,眾人四處逃竄。國軍壓制所有人,章能才和沈韶華被抵在牆邊。生死交關,只見章能才用唇語向沈韶華說「我愛你」。沈韶華惘然地望著他,當章能才承諾沈韶華要帶她離開中國時,沈韶華還能再信他一回嗎?
1949年解放軍渡江,眼見大陸江山失守,國民政府撤退台灣。是年春天,大批難民躍上碼頭,投奔自由中國的懷抱。沈韶華與章能才,同千千萬萬個中國人面臨了選擇的問題。在華夏民族最大的一次遷移中,他們兩人何去何從?碼頭打開了,上萬人選擇逃離這個兵馬倥傯的時代,章能才緊握沈韶華的手,他倆要奔向未知的未來。沈韶華從來沒有為自己做主過,她在最後一刻鬆開章能才的手,把他推向自由中國的懷抱。沒有人知道這一去將不復返,沈韶華做出這個選擇,沒有人可以估計它的價值,她只是拿回來做主的權利。
青天白日旗在風中搖曳,萬人攢動的碼頭揮起了千萬雙手,向船上的親友道別。章能才不斷喊著沈韶華的名字,歷史喧囂的聲音掩蓋了章能才的呼喊聲。岸上的沈韶華望著眼前的景象,她的決定卻是歷史對自身猶疑,給人一種空蕩蕩的感受。直到余老闆來到沈韶華跟前說道「三、五年後時局穩定了,章先生會來接走你的。自己人的政府還需要怕嗎?」沈韶華點頭,這是亂世中唯一的希望,縱使它禁不起絲毫的考驗,人們也只能貧弱的相信這一丁點價值。沈韶華與章能才的乖舛愛戀,道盡了亂世中國的時代篇章。當歷史的扉頁匆匆翻過,晚年的章能才回頭尋找沈韶華的身影,卻那昔日的倩影停駐在大躍進、土法煉鋼、大鳴大放、文革的時代巨輪中。「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整個民族陪她一起受難。」
嚴浩導演、三毛編劇的《滾滾紅塵》,以其盪氣迴腸的史詩格局,榮膺第二十七屆金馬獎八項大獎,就此成為華語電影史上永恆的經典。林青霞從影十七年,以1973年《窗外》的清新樣貌躍上影壇,成為瓊瑤電影永遠的女神代表。八〇年代開始她轉進香港,在多元類型片中重塑自己的銀幕形象。從「清純玉女」轉型成「雌雄莫辨」,林青霞真可謂華語電影演員的典範。然而金馬獎對她的肯定卻要遲至1990年才到來,林青霞以《滾滾紅塵》拿下第二十七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走上台的時候,她說「從台下到領獎台來拿這個獎,距離這麼短,對很多人來說可能很近,但對我來說,好像走了幾世紀這麼遠。我在紅塵中翻滾了這麼多年,現在我已經能夠堅強的、獨立的站了起來。」
林青霞與秦漢的組合,是華語電影史上永遠的佳人才子。我們永遠記得《窗外》裡的江雁蓉與李立維;《我是一片雲》裡的段宛露與顧友嵐;《在水一方》裡的杜小雙與盧友文。戲裡戲外,林青霞與秦漢之間轟轟烈烈的愛戀,亦是華語電影史上一段傳奇故事。只是,事過境遷,才子佳人到了中年早已沒有了青春的衝動,卻洗盡鉛華的面對彼此,相知相伴。箇中滋味,外人難以明白。也許就像《滾滾紅塵》中沈韶華踩著章能才的腳,在陽台上獨舞。紅絲絨裡只有他們兩人的世界,紅絲絨外是紅塵的歌聲:「來易來,去難去,數十載的人世遊。分易分,聚難聚,愛與恨的千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