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誰殺了唐吉訶德》:瘋癲而警醒的當代寓言
先後經歷洪水侵襲場景、戰鬥機噪音干擾、演員因病辭演等事件攪局,英國導演Terry Gilliam新作《誰殺了唐吉訶德》(The Man Who Killed Don Quixote),總算在四分之一個世紀的考驗下苦盡甘來,於今年第71屆坎城影展與世人相見。
本片描述一位身陷創作瓶頸的美國名導Toby,重返西班牙拉曼查(La Mancha)拍片之際,意外與大學畢業作品《唐吉訶德》的演員們重逢,當年飾演唐吉訶德的老鞋匠入戲之深,至今仍深信自己就是唐吉訶德,還堅稱Toby是許久未見的隨從桑丘,兩人就此誤打誤撞踏上一段虛實交錯、寓意深刻的旅程。
跨越世代 寄託批判
《誰殺了唐吉訶德》將17世紀的經典文學跨文本改作、移植至當代影像,一點也不格格不入,而能忠於原著主人翁的風範,並與當代社會現象連結,意外精準地反映了現狀,寄批判於虛實之間,既過癮又警醒。
在現實世界中普通不過的鞋匠Javier,因參與飾演了唐吉訶德一角,不瘋魔不成活,一身騎士鎧甲再也不願脫身,從此以燃燒生命的意志認同自己是唐吉訶德,荒腔走板實踐著騎士精神。唐吉訶德大戰風車巨人的經典戲碼沒有缺席,但正當沈浸在癲狂笑料的同時,看Javier/唐吉訶德倏然用長矛刺死扣押Toby的警察,便驚覺這位瘋狂的老騎士是那麼正面地迎戰國家機器的教條。
然而,本片所做出的批判是更大的,是西方式的本位主義,是少數國家傲慢強加於其他廣大各國的機器秩序。Toby誤入摩洛哥移民窟,立即想像眼前的穆斯林是一群見不得人的恐怖份子,這群摩洛哥移民更是懼怕如今已不復存、專門剷除異教徒以維繫天主教正統地位的西班牙裁判所,映照出「大美帝國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如何污名化穆斯林,同時對於時下極右勢力節節升高的反移民聲浪,做出一定程度的回擊。本片也嘲諷了英語的獨大本位,Javier拿出英語版唐吉訶德小說,嘲笑桑丘/Toby是讀不懂如此艱深語言的愚民;而最令人難忘的,是Toby再會久違的酒館主人,一手掃掉大銀幕上的英語字幕,原本的西語發音也轉換為英語,幽默的後設電影語言,不得不引觀眾大笑。
女性的從屬地位也是本片寄予批判的重要面向,一心想成為演員的Angelica和電影製片的妻子Jaqui,都是被男人無情玩弄的財產,Javier/唐吉訶德則念念叨叨著與原著相同的傳統理想女性Dulcinea。本片女性角色幾乎都不甚討喜,原著中反倒刻劃了不願嫁人、一心只想過上無拘無束田園生活的牧羊女瑪賽拉,但原著中另一女性——正氣凜然拒絕心懷歹意的男子、卻仍遭玷污的貴族之女多蘿賽亞,最後被迫流浪於山林,與離家出走、因星路不順而淪為伴遊女郎的Angelica並無二致,即便本片未做到更多女性樣貌的賦權,卻敲響了現代女性仍未脫離從屬於男性的一記警鐘。
瘋狂有理 再創想像
本片尾段一場以中世紀貴族為主題的化妝舞會,承接了本片始終虛實不清的狀態,Javier終獲「許可」,稱職扮演好唐吉訶德一角,為與會賓客獻上一場登月冒險,殊不知卻淪為眾人笑柄,甚至開始自責不該犯傻。在愚昧之眾面前,原本戰鬥力十足的不老騎士,竟羞赧了起來。
瘋癲與文明、秩序與混亂間的二元對立,是科學理性所劃下的分界。17世紀科學革命使人們高度推崇理性,那是被稱作「啟蒙的」年代、民智擺脫迷信和權威操弄的開端,Javier卻拚了老命在理性統御了百年、卻漏洞百出的21世紀社會,重燃騎士魂,為世人上演一段理性與瘋狂內爆的大戲,在一切被量化、切割的資本社會,再造想像力的宇宙。Toby作為桑丘一般的旁觀者,逐漸同理這位瘋狂的騎士老爺,並一步步脫軌,飛出他渾渾噩噩的日常。因為自我的覺醒並非一味走向理性,回歸原始的瘋狂狀態才是正途。
Javier在俄羅斯大金主只為悅己的遊戲追逐間失足墜樓、喪失性命,是誰殺了唐吉軻德?是意外失手的Toby?還是電影產業乃至人類社會背後更大的利益結構?整場荒謬至極的化妝舞會就像是社會的縮影,既得利益者佯裝換上奇異的裝束,共同搬演一場收編現狀撼動者的逢場作戲,扼殺努力實踐理想主義的真誠人們。
《誰殺了唐吉訶德》可說是一部相當政治正確的作品,導演企圖在細節中標榜某些倡議的痕跡明顯,它也隱含公路電影的質地,但我們看的不只是Toby完成了他個人的壯遊,立下傾一生對抗巨人的職志,更看見了讓我們始終覺得不夠幸福的社會議題。
荒蕪中寫著「Quixote Vive!」的看板與貨車帆布,彷彿導演的一幀盼望,提醒著世人高牆尚未倒下,懸而未決的雞蛋對高牆之戰,等待更多再世的吉訶德先生們,前仆後繼地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