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義乾荒又飽滿的日常圖景中「找自己」——談中國第三代詩人韓東的《在碼頭》及《好多大米》
2018年臺北詩歌節邀來中國第三代詩人韓東(1961-)參與的兩部電影,其中一部,是他主演的《好多大米》(2005),另一部,則是由他執導的《在碼頭》(2017)。看試片前,詩歌節的夥伴們貼心地準備了零嘴,還半開玩笑地叮囑我:嘿,醜話說在前頭,等等妳可能會需要吃東西洩憤,搞不好會有朝螢幕拋擲手中物的衝動。
抱著堆到手中的餅乾袋,我的一顆心經此番撩撥,完全按捺不住好奇騷動。我的手裡抓握一把卡哩卡哩,心裡摩拳擦掌,暗忖:來吧,try me。
看片過程中,我對夥伴們的情緒性反應漸漸瞭然於心,於此同時,卻發現自己的反應挺怪誕的。我沒有丟砸零食的慾望,只是發現自己頻頻被戳中笑點,一人對著螢幕爆笑不止,有點像個癡漢。
由賈樟柯擔任監製的《在碼頭》,改編自韓東1998年的同名中篇小說,故事只發生於一個夜裡。四位年輕詩人因細故滯留小鎮碼頭,捲入一場和當地混混、保安的糾紛之中。在這個乍聽戲劇化的設定下,衝突的爆發和解決卻都有點沒頭沒腦,虎頭蛇尾。
至於由李紅旗導演,韓東主演的《好多大米》,講的則是毛老師的故事。毛老師與女友玩捉迷藏的途中,臨時起意離家遠行,卻立馬在朋友小何位於另一城市的家中,把新生活過得了無新意。只見兩伙呆坐電視機前,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我說,這電影根本鏡像出螢幕之外,咱們同樣無聊慘澹的人生風景。
原來引發我們氣惱,或啞然失笑的,不過就是生活。生活的百無聊賴,荒唐空虛。
看片當下悠哉如是,事後解讀時,感受卻發生了劇烈的質變。我發現自己再笑不出來,還徹底進入撞牆期。原因是這二部電影,都在乍看荒涼低限的生活場景和情節中,偷偷置入大量符號,以及和其他作品糾葛難解的互文性。
首先,韓東本身的詩人身份及其詩作的關聯性自是不在話下,更不用說瀰漫全片的存在主義小說的虛無氣味。在電影文本的呼應上,《好多大米》也和不少電影展開跨時空對話,此處不能不提的,是改編自法國作家培瑞克(Georges Perec,1936-1982)自傳小說的電影《一個睡覺的人》(Un homme qui dort,1974)。這兩部片同樣都呈現個人低限,寡慾,落入重複圈套裡的生活圖景。甚至,連劇中高潮也有高度的相似性,都把早已潛在主角身心中的暴力混亂,派發至夢境裡來處理。
除了可以跟充斥各種符號、誘惑詮釋,因此構作一則智性謎題的法國電影作對照外,韓東參與的電影也以其散漫隨性——無論是在對白或影像或音樂上的更欠精緻,因此保有粗獷、質樸與親民感——而可以跟美國電影找到質地上的呼應。比方說,啟用左小祖咒(1970-)吟唸式的歌曲作為畫內與畫外音的《好多大米》,便不難喚起賈木許(Jim Jarmusch,1953-)影迷似曾相識的感受。其中,又以和湯姆·威茲(Tom Waits,1949-)擔任主演演員及配樂的《不法之徒》(Down by Law,1986)尤其氣味相投。《好多大米》和《不法之徒》彼此共鳴的,是跟它們選用的配樂一樣幽默,瘖啞,又叛逆的喉音。
走筆至此,我們已經知道這兩部電影的內功和底子深厚,不容小覷。然而,事情卻還沒完,要徹底劇透這二部電影,後頭還有更大的挑戰——別忘了韓東畢業的可是哲學系,是以除了文學詩歌之外,二片中的哲學性思辨更是痕跡處處。
倘使悉心循線追查,《好多大米》當中荒謬的生活迴圈、水泥管與煙圈,可以一路導向德勒茲(Gilles Louis René Deleuze,1925-1995)的「重複與差異」,片中看似更費解荒謬的符號,如鹹鴨蛋、掉落的假牙、暫時失去功能的身體,則能指向他的「無器官身體」。兩部片當中關於國家及個人權力運作的寓言式體例和模型,也明顯涉及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關於國家社會與生命政治的討論,以及阿岡本(Giorgio Agamben,1942-)的「例外狀態」等,這部分的著墨又以《在碼頭》更為專注。
上述所列者,恐怕只是非哲學背景的我努力查找,才得以勉強辨識,卻也不無誤讀可能的冰山一角而已。除了與虛構文本交纏的繁複互文性之外,《好多大米》更以電視或報紙播映國內外重大或民生新聞、政治宣傳片,交叉房地產等廣告,並在桌上常置印有美金圖樣的馬克杯,以及紫禁城形狀的煙灰缸,偷渡對政治經濟局勢的觀察。有趣的是,在電影裡,這些政經現狀都被轉化為文創商品、象徵物甚至嘴上的談資,行銷與標誌著個人的品味與價值觀,慢慢地和上述的虛構文本變成同一類東西。
然而,讓我困擾卻同時感到興味盎然的,正是韓東電影潛在的矛盾性,你不禁想問:因戲劇性乾荒而讓人惱、使人笑的電影,到底是怎麼瞬間搖身一變,成為意義滿溢,繁複如鏡廳般,需要高度智性才能破解的文本迷宮,哲學難題?
閱讀此二電影的矛盾感受,讓人體驗到精神分裂的趣味和焦慮。不過,放過或者繼續刁難自己的選擇權,畢竟是掌握在自己手裡。最終,我還是選擇逃出它們所纏繞糾結的文本迷宮,回到生活裡。
還好,我們或許有理由鬆一口氣,相信這個脫逃並非僅是藉口而已。
誠然,對這二部電影進行學術性的文本分析、政經社會隱喻的檢視,仍有相當的啟發性,往這些方向鑽探,不能說是被拐入誤區。我承認,縱然那路途索然且嚴肅,仍有途經的必要。但是,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該忘記,那便是韓東的主張。
身為中國第三代詩人的韓東,不再信仰前兩代詩人追求的「崇高」。他們的精神層面更虛無,有解構現實,懸置真理的傾向。不過,有趣的是,他們又從這種虛無中脫胎出一種新型態的「腳踏實地」:他們開始認同書寫要說人話,回歸日常,返還生活。
因為解讀兩部電影遭遇撞牆期,我索性放下,改去游泳和打籃球,沒想到跳脫文本之外,回到生活裡尋求慰藉,卻意外獲得解方。當然,這些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發現,但我卻訝異:從日常休閒活動中,也可以提煉出殊異的動力模式,而這兩種模式在某種程度上也能跟兩部電影做出對照。雖然並非一對一的關係,我發現游泳的狀態有點像《好多大米》裡個人在生活中孤獨泅泳,看似週而復始,卻又不斷前進的狀態。打籃球三對三時,則像進入《在碼頭》當中和隊友及另組人馬互動的動態模式。
打完籃球和游完泳後,趕緊回頭再想這兩部片,發現原來這二部片都有確切的情境設定和動態模式:
《好多大米》打片頭起,就言明接下來的一切是在「捉迷藏」,於是觀眾其實理應被引導進入「找毛老師」的遊戲情境中,接下來就是在看似循環重複的日常中,查看毛老師究竟如何把自己掩埋在生活裡頭,我們從哪些蛛絲馬跡裡,可以找到毛老師仍不小心露餡的「主體」。如此一來,我們當可以從一片無波的日常中,他不經意仍衝動做出的行為、話語和夢境裡,窺見冒出的冰山峰角,藉此識別他關於自我最深刻的焦慮,以及至為核心的人生驅動力。
而在《在碼頭》中的遊戲情境,則由片中的「跳棋棋盤」給出暗示。三組各擁文化(詩人)、執法權力(保安)、體制外武力(混混)象徵資本的人馬,在碼頭上的交會,不正像是在棋盤上展開博弈?因此,觀眾又被引導觀察他們彼此間的較量,其權力關係的變異,複合的交易、交換與競合關係。
在《好多大米》中,行為主體於個人重複的行為中,反覆尋找主體的動力核心,以及脫隊和差異的可能性。《在碼頭》呈現的,則是當個人被置於社會群體當中,與之互動,我們如何通過自己和其他群體或個人的相似和相異性,進一步辨析自己握有的權力和資本,獨特的價值觀與行為模式。
原來從日常生活的實際體驗出發,反而可能讓事情更為通透明澈。就像兩部電影因「捉迷藏」和「跳棋」遊戲,幫助創作主體展開視野,綜觀全局地再看人生場景的律動,我則從游泳和籃球活動中得到啟發,藉此來理解此二作品和自己。
逃脫複雜且可能已指涉失靈的符號迷宮,使用熟悉的語彙和情境來達成認識,對自己而言,或許更貼切,務實和有效,並且往往更富原創性。
然而於此同時再回想,經行上述文本分析一遭,或仍非白費力氣。其實,它的「非白費力氣」,就在於我們必須經走此一遭,才會發現自己終究白費了力氣。或者,我們該說這個資本主義全面浸潤滲透的時代和世界裡,當所有的一切都成為象徵資本,都關於交易和交換,連文化或理想可能都同樣只是手上的籌碼時,解讀或辨識意義的白費力氣,正是韓東透過這兩部片給出的,深刻的荒謬和諷刺性。
這二部電影讓我們直視生活的百無聊賴,荒唐空虛,也給出這份深刻的無力感,究其根本,也是這份無力感,讓我們為此惱火,也為此啞然失笑。
然而,我認為這兩部電影並非全然消極的。因為它們又提示著:即使無力,即使迫於無奈,我們勢得重回並走踏在人生路上。我們認命,也不認命。我們還是得天天從那些貌似充滿意義,卻又多半意義荒蕪,欠乏戲劇性的日常風景之中,再度試著識別與指認那個幾乎被埋沒的,卻也總是潛在的自己。
而那重複裡頭,可能還有微乎其微的,瞬間的,超脫的,重新做人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