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楊德昌! ──用楊德昌電影解讀巴索里尼《1001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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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14

巴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1922-1975)電影以男色與男同性戀發揮到極致而享譽(或惡名昭彰?)。蔣氏王朝白色恐怖戒嚴四十年,你我看不到電影中的男色與男同性戀,巴索里尼這方面彷彿顯得格外珍貴。可是21世紀的我因為迷戀雷奈(Alain Resnais,1922-2014)《穆里愛》(Muriel)的省思「電影的影像/聲音有限,觀眾的想像無窮」與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1920-1993)《愛情神話》(Fellini Satyricon)的「意在言外」,不免憂慮巴索里尼電影的裸男、男男情色會不會流於膚淺?於是,我複習了他1968年的《豚小屋》(Porcile),更用掉9天努力研讀他1974年的《1001夜》(Arabian Nights,1974),竟是無比驚喜、賺到種種發現。

《1001夜》眾多年輕男孩的美貌、細腰、男色、男同性戀與不可勝數的硬/軟陰莖,創意與視覺奇美,足以跟雷奈1959年的《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男女裸體性愛開場、原子彈灰燼與鋼筋混凝土與人的裸身三合一、白人女性與東方黃種男性的戀情與sex、做愛而不必知道對方名字)、費里尼1960年的《生活的甜蜜》(La doice Vita,直昇機載著媒體記者而機身下方吊著耶穌像飛過羅馬城、中產階級男女故意借用私娼陋室野食般做愛、狂歡派對男主角把一個趴在地上的女人當狗使喚/當馬騎)在剛面世時同樣驚世駭俗,鼎足而三。

雖然取材阿拉伯世界的古典名著《天方夜譚》,而且本片的法文、英文、中文片名都稱為《1001夜》,其實義大利原文的標題卻是「Il fore delle mille e una notte」,意思是「1001夜的花」!就像作家陳文芬女士說柏格曼電影《野草莓》(Smuitronstället)的瑞典文意涵,是那片「野草莓的/林」,而不只是「野草莓」!

故事中講故事;有時突然先呈現結果,後補述過程

巴索里尼的《1001夜》從年輕女奴Zumurrud在市集被公開拍賣說起。縱然被賣,但她有權挑選買主。她看中了貧窮美少年Nured-Din,甚至於悄悄塞錢給這男孩幫她贖身、購屋同住。做愛時也是女方主動、調教少男。她還讀書,講述書中男男的情色故事。對於她的叮嚀告誡,少男外出時起先堅持,後來還是被惡人欺誑、破功,害得女奴被擄,這雙小情人經歷種種苦難。無論你我對於這些一波多折覺得驚奇或認為不稀奇(這些都是「什麼」),巴索里尼的功力在於他「怎麼」展演,就讓我一言難盡、手忙腳亂了!

一是本片三番兩次「故事中講故事」,是不是恰似楊德昌《海灘的一天》「回憶中有回憶、倒敘中有倒敘」呢?「故事中講故事」或許還有點布雷希特式的「疏離」功能,讓你我一面陶醉在故事中,一面又頻頻警覺是在聽/看故事而抽身故事外。

二是不止一回,按時間順序舖陳的故事,娓娓道來後,突然略過關鍵片刻,直奔下一場戲。譬如,惡男把Zumurrud鍊住交給老爸看管,女奴色誘老頭,你我只見她順利脫身而不知怎樣得逞。在她逃跑後,方才倒敘那個耍手段的細節。時間/空間順序被打亂,跟雷奈費里尼電影的意識流不盡相同,或許反而跟《海灘的一天》有時先告知結果,方才探索過程,互通聲氣。

三是女奴Zumurrud的勇氣、智慧,以及種種主動(譬如追求愛情、調教美少男sex樂趣),在在流露女性主義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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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義?女與女共同「創作」?

《1001夜》另一則故事是青年Aziz將要跟表妹Aziza結婚,卻被樓上陌生女郎吸引,那女人只做一些手勢,就是不發一語。表妹非但不妒不恨,反而三不五時幫Aziz解讀那些手「語」。每次只差臨門一腳而屢屢敗事,受挫就打、罵表妹/未婚妻。

巴索里尼玩了類似對待默片/默劇的解讀(遊戲),用表妹Aziza的「聲音」解讀樓窗女的「畫面」(動作),不是恰似媲美那些聲音與畫面分分合合辯證的電影大師們(雷奈、高達、安東尼奧尼)的實驗嗎?巴索里尼還藏了「女性最了解女性思維」的觀察與省思,這種隱性舖陳,就是在側寫Aziz這個男性空洞、膚淺、窩囊、自私,反而讓Aziza像是兩個女人互相較勁或彼此聯繫的工具!甚至宛如兩位女性分工合作在共同創作!

這不是女性主義,是什麼?楊德昌的《海灘的一天》的女性主義也不僅是聚焦佳莉(張艾嘉飾演)的成長與蛻變,還有菁菁(胡茵夢飾演)的經歷,以及其他。另外,可記得侯斯湯(Edmond Rostand)舞台劇《西哈諾》(Cyrano de Bergerac,1897)改編拍成的美國電影《風流劍俠》(Cyrano de Bergerac,1950)與法國電影《大鼻子情聖》(Cyrano de Bergerac,1990)?女主角愛的並非文筆拙劣的美芙男孩,而是為美美男孩代筆捉刀的大鼻子奇醜男的文學才華!巴索里尼不僅經營凄美的女性主義,或許還有隱性的女同志情懷。至於苦盡甘來的女奴Zumurrud女扮男裝去當了國王(而且被迫與公主成婚),公主不介意嫁給女丈夫,恐怕是顯性的女女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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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視男性:食慾vs. 性慾

Aziz後來正要美夢成真;跟樓窗女在「綠」樹公園的「紅」帳篷見面、相聚,卻被一大堆美食破功,猛吃猛睡,錯失春宵,惹怒女方。巴索里尼果真不是省油的燈,情色故事中省思了(異性戀)男性在「食慾vs 性慾」時的取捨、得失!巴索里尼不展演Aziza死亡過程,留給觀眾想像空間,讓你我自行完成,倒有點雷奈《去年在馬倫巴》與《穆里愛》的神韻了。Aziza的善良、深情,對比表哥Aziz的薄倖,或許類似費里尼《大路》(La strada)與《加比莉亞之夜》(Nights of Cabiria)的女主角處境。

象徵繁盛富麗,虛實無界

《1001夜》中,美極了的男孩Yunan(Salvatore Sapienza飾)船難後獨自裸體漂流海灘,爬上小坡,睡在巨大陰莖形狀的崗哨旁。依稀有個聲音似夢似真要他射殺全身金屬盔甲的哨兵。他拿起弓箭,射中哨兵。哨兵倒下。小坡崗哨跟懸崖、海邊有一段距離,為什麼Yunan睜眼閉眼間,巨大陰莖形狀的崗哨與Yunan都在海中載浮載沉呢?這一堆鏡頭是巴索里尼的神來之筆,好處訴說不盡。

一是你我不要以為只看到正面全裸的Yunan「一根」陰莖,莫忘還有崗哨、(被金屬盔甲包裝成陰莖模樣的)哨兵、箭,一共「四根」陰莖。巴索里尼讓寫實與象徵並置,陰莖無所不在,男色無邊。

二是Yunan睜眼閉眼的瞹眛色彩,暗示或許半睡半醒間,打破了夢與現實的分野(所以媲美《去年在馬倫巴》與《八又二分之一》,虛實無界)。究竟Yunan射中哨兵是真?或是兩敗俱傷,Yunan與巨大崗哨雙雙墜海才是事實?你我不必強行取捨,就像楊德昌自況《恐怖份子》兩個結局都是真的,一是殺人,一是自殺,都是悲劇!

三是巴索里尼「真相並非存在一個夢中,而是存在於很多個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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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主易位顛倒看世界

Yunan掀起海邊一個蓋子,經由繩梯,「進入」一處地窖宮殿。全裸的Yunan嚇到地窖裡15歲的少年王子。一般「看」與「被看」的關係,都是穿衣服的人「看」裸體的一方。巴索里尼在《豚小屋》裡就讓年輕俊美的食人族(皮耶·克萊芒飾演)脫光衣褲不戰而降,冷眼「看」他的夥伴與官兵(兩造都穿了衣服)拼命廝殺。

巴索里尼深諳顛倒看世界、妙用賓主易位。《1001夜》每一場戲都意涵豐厚,有待多面向觀察。這位俊美裸男「進入」地窖,預示「進入」少年王子體內的男男sex意象,就像《戰爭與和平》裡的純美少女娜塔夏(奧黛麗·赫本飾演)先在一個有鏡子的房間,花花公子隨後進來,這種「進入」有多重意涵,既進到房間,又進到娜塔夏的生活、生命、愛情中,並隱喻進到女孩身體裡(sex關係),鏡中映出相擁美景則在暗示虛像的花水月,這段愛情不會天長地久。

愛與死的夾縫

Yunan與少年王子做愛過後,一覺醒來,拿起匕首刺進對方體內。象徵面,「進入」男孩體內;寫實面,「愛」與「死」一體兩面,恰似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少男小四拿刀刺殺女友小明,小明垂死竟然緊緊抱住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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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工階級互相扶持

往後Yunan與另一個王子Shahzmah各有心靈創傷,宛如浪人淪落異域。獵人Tagi要雇一個長工粉刷、裝潢花園裡的一間。找上Yunan,開價每天酬勞三個錢幣,Yunan不要。加碼4個、6個、9個,也不要。Yunan唯一的條件是要同時雇用他跟Shahzmah,每人每天1個錢幣就行。此情此景讓我流淚。多麼感人的男性友誼啊!更可貴的是窮人/勞工階級的互相扶持!《窈窕淑女》中,賣花女(奧黛麗·赫本飾演)的父親Dollittle(Stanley Holloway飾演)不學無術,言語粗鄙,以為女兒被語言學教授平白佔有,拿「討回公道」當藉口去索取小錢。一番折騰,等到教授願意加倍付款時,這傢伙反而只要原先的數目,不肯多收一文。中產階級教授不免訝異粗人/窮人也有道德底線。恰似賣花女的那句: 「賣花女也有賣花女的自尊!」

每個男孩都哭泣

《1001夜》不但美化阿拉伯族群的容貌、身體(片中俊男美女充斥),而且美化他們的心靈。莫非巴索里尼懊惱天主教/基督教的霸權,而去謳歌伊斯蘭國度?可是,男色與男同性戀以及女性情慾自主是伊斯蘭的禁忌,難道巴索里尼是在為伊斯蘭「性解放」(與身體解放)?

《1001夜》裡每個故事的主角男孩都哭,都常流淚,原來巴索里尼也在解放男孩?

《1001夜》多面向傑作,但動物權不及格

雷奈常常紅襯衫搭配寶藍色西裝,冷天則是紅毛衣與寶藍色夾克。高達1960年代的彩色電影大多凸顯紅、藍兩色。莫非這兩位大師因為法國國旗是藍、白、紅?楊德昌每一部電影都聚焦紅、綠、黑、白。巴索里尼的《1001夜》常常明顯紅、綠對比得風格化,有時加進白或黑。偶爾會出現紫或藍。

巴索里尼的《豚小屋》與《1001夜》美好訴不盡,只是,用真實電影方式虐殺動物,最愛的電影也讓我最恨。任何美學都有不足之處,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