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娥、潘金蓮、白娘子、小白菜四位一體——《我不是潘金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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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25

《我不是潘金蓮》榮獲2016年第五十四屆金馬獎「最佳導演」以及「觀眾票選最佳影片」兩項大獎,能同時擄獲評審以及觀眾青睞,可見本片兼顧藝術與通俗,雅俗共賞。然而,已經不只一位影評人略有微詞:「形式很有新意,但是看的時候總覺得有種莫可名狀的隔閡,無法完全進入劇情,形式似乎失之花俏,雕琢太過。」說到底,正是這隱隱約約的隔閡與雕琢成就了本片的獨特,就如同戲曲程式刻意設下的觀看距離,明明白白要提醒觀眾:「這會兒您在看著戲哪,聽故事呢。」《我不是潘金蓮》回歸說書人的鄉野傳奇傳統,情節段落安排如章回小說般規矩,以戲曲程式規範為經緯貫串全片形式/語言風格。

導演馮小剛是鬼才,演戲是戲精層級,導戲也常會適時灑點狗血,直攻觀眾的情感弱點。《我不是潘金蓮》倒沒有灑狗血的毛病,以敘事手法、影像形式勝出。片子一開始如崑曲折子戲般,演員自報家門,這自我介紹的活兒由導演兼說書人馮小剛擔任,他運用畫外音簡單敘述潘金蓮的前世,然後聯結到「潘金蓮」的今生:自認被誣指被污衊為潘金蓮的李雪蓮。片名《我不是潘金蓮》,潛臺詞是:「即便我是潘金蓮也得要我自己承認,不是你們一竿子男人說了算!」全劇除了老被提起的李雪蓮前夫之妻:一個從未出現後來扶正的小三,完全沒有其他女性對照角色,這位自認遭受天大冤屈的李雪蓮,孤蓬萬里征,獨立一人力戰負心漢前夫,以及法官、院長、市長、縣長等等一群男性高官。

潘金蓮是女性反英雄的典型,多少現代作品藉其名賦予新意,翻轉詮釋,視為女性自主先聲。劇中高官有段台詞,總結全片故事核心:「這個李雪蓮她變成三個人了,我們覺得她是小白菜,她前夫說她是潘金蓮,她覺得自己冤得像竇娥,又像白娘子修煉,一告十年成精。」中國四大古典原型女子,除了小白菜,都是戲曲史上女性角色經典:妖嬈的潘金蓮代表淫婦浪女之首;受天大冤屈的竇娥是賢良貞靜的青衣正統;為愛報恩變身人形來到人間的白娘子是野性難纏不受約束的精怪。這四位典型人物生動勾勒出女性在社會(小白菜)、男性(潘金蓮)、自身(竇娥)、官僚體系(白娘子)眼中的複雜形象,也映照出人性的光譜與深度。身為性別弱勢的女性面對內外交迫的壓力與不平等的社會,或多或少會在李雪蓮身上,辨識出內心曾經有過的痛苦、掙扎、挫折與疑惑。

《我不是潘金蓮》的語言風格對多數電影觀眾也有些障礙。李雪蓮是鄉下婦女,思想單純,說話直白,可以聽牛說話改變執拗的心念,潛臺詞是:「沉默的牛比男人、官員真心」。兩相對照,那一群想「處理面對」李雪蓮好保住官位的高官,他們心思曲折,我口不說我心,老也叨念陳詞套語。不斷套用成語的語言風格,也是戲曲口白的特色:「看今日天氣晴和,我不免……」,類似的陳腔濫調不知在多少戲曲文本中一再重複。另一方面,政治語言亦頻繁出現:「團結一致向前看」,「專項治理,建立責任機制」,「深入細緻的群眾工作」,這類口號話術因為矯情而有了喜劇效果,由此可見導演與編劇多麼節制,極力迴避官方審查的地雷。在專制國家創作必須在重重限制中尋找自由,導演與編劇如此小心自制幾近粉飾太平,以官場話術的詼諧幽默包裝曖昧模糊的批評,可以理解其苦心孤詣 。

另一種明顯的形式變化是景框設計,多少也干擾觀者入戲。李雪蓮家鄉以圓形畫面呈現,上訪北京用正方形畫面,圓形、方形將交替時則以一條黯黑隧道涵洞轉換畫面。圓形的景框好似團扇,那些老房、巨樹、古橋、河流勝似團扇上的風景民俗畫,色調昏黃有濃烈古風,對照片末結尾時的標準正規畫面,忽然回到敞亮的現代,讓年華老去的李雪蓮作最後告白,突如其來的戲劇性轉折,意在言外。形式景框回歸常態,讓先前那些圓形方形景框內的人事物,彷彿是歷史陳跡,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他人的故事,團扇上的風景,舞台上的戲曲,代代相傳。

音樂非常突出,過場戲沒有對白只有招式比劃,以簡單悠揚的民樂合奏烘托;李雪蓮幾段行走喊冤上訪的動態戲,交叉運用擊樂,比擬京劇文武場伴奏武戲的節奏動能,也彰顯章回小說般的劇情起伏更迭。高官看崑曲《三岔口》(京劇原樣搬演)的場景極富深意:台上是敵友不明在黑暗中摸索爭鬥的好戲,映照台下一群高官也在或明或暗中虛以委蛇,機關算盡,表面的奉承允諾無非只是想保持既得利益的煙幕。侯孝賢的《戲夢人生》也曾運用 《三岔口》的過招夜戲,台灣的戲曲傳承雖然只是美麗的插曲,但是台灣在現代美學的扎根較深,無論劇場、電影或音樂等各式表演藝術,如能適切地參差運用戲曲元素,更能彰顯傳統與現代的反差、斷裂,甚至相映、互襯之處。真正的古典永不過時,理解了戲曲程式,形式便是載體,濃鬱凝聚的情感呈示直指內心。

1958年,日本導演木下惠介以近乎全部棚內搭景的方式拍攝《楢山節考》,他運用劇場的佈景變換與場面調度,雜揉歌舞伎表演程式,氣勢恢弘,鋪排捨姨/捨母的古老傳奇。

2010年,在台北電影節的大銀幕親炙《楢山節考》,自忖算節制之人,電影結束時竟忍不住率先鼓掌,當下心裡設想:「電影有無可能運用中國戲曲的舞台規矩與表演程式來演繹傳奇?」

2016年,中國的馮小剛以《我不是潘金蓮》做到了,至於成不成功,言人人殊,無有定論。然而,光看到有人真敢這麼拍電影,以影像擴大戲曲的想像,讓戲曲程式擴大影像的張力,就值得這一句話:怎一個好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