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童年的日常,分離的往事——《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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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27

對於台灣觀眾來說,中國電影《八月》在接下來的金馬獎季,勢必會是一個時常聽到、卻又相當陌生的名字。《八月》尚未於中國院線發行,還沒有被觀眾熟悉的機會,就要在年底挑戰第 53 屆金馬獎,並同時入選本屆金馬獎「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與「亞洲電影促進聯盟奈派克獎」兩個會外獎項。

這部成本換算不超過台幣一千萬元的低成本獨立製片,由去年金馬最佳改編劇本獎得主《塔洛》萬瑪才旦監製、呂松野攝影,內蒙古新導演張大磊根據生活經驗自編自導,入圍今年金馬獎最佳劇情片、最佳新導演……等六項大獎,是本屆最大黑馬。

如同中國許多出色的新銳導演處女作,《八月》的旅行從「FIRST青年電影展」出發,在今年(2016)邁入第十屆的 FIRST青年電影展由香港導演王家衛擔任評委會主席,《八月》從上千件參選作品中脫穎而出,擠進「劇情長片類」的九部影片入圍名單,角逐獎項。

有別於中國電影主要的金雞百花獎,FIRST青年電影展的口味更為藝術、小眾,以發揚優秀青年導演作品為己任。2014 年曾在金馬獎獲得最佳新導演、原著劇本提名的中國作品《心迷宮》(原名:殯棺),就在此發跡。而今年入選柏林影展新世代單元、金馬影展「華語透視界」單元的新導演處女作《黑處有甚麼》,則在去年拿下影展的最佳導演獎。《八月》在這波風潮中竄出,進入眾多新導演銳利作品的行列。有別於一般觀眾對中國爛俗大片的想像,這些作品正在不斷凝聚能量,重新定義新一代的「中國電影」印象。

 

喧囂之外,重現生活

在中國電影市場的發展中,越來越多作品藉由對類型片的摸索,找到自己的定位,例如結合東方玄幻與尋寶元素的《尋龍訣》、講究犯罪懸疑與劇情張力的《烈日灼心》,甚至是前述玩轉敘事結構,向柯恩兄弟的冷冽黑色風格取經的《心迷宮》……等等。但是,望向另一邊,也有許多新導演們致力挖掘電影的更多可能性,好比用影像讀詩的《路邊野餐》、在靜謐畫面中發掘天地靈性的《枝繁葉茂》,都是其中代表。

而今年將在金馬獎閃耀發光的《八月》明白屬於後者,以黑白的拍攝形式與攝影、音效的技術調度見長。張大磊回憶中的時代往事,被緩緩記入影像書寫的一頁,《八月》的出現,提醒了觀眾在電影敘事中重現生活的可能性。

《八月》的音效運用出色,但故事的調性卻是安靜的。九零年代的小城鎮,家中的電視機裡還放著勞勃狄尼洛的《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一個孩子正四處閒晃,百無聊賴的接觸世界。他在夏的風光中恣意感受童年,卻沒預料到時光就像膠捲,電影再美也會放完,而夏日還在等,等著與他告別。

以一個孩子乘載故事,《八月》的特色是「無趣」與「告別」。

 

童年該有的註腳

《八月》的英文片名是「The Summer Is Gone」,有關夏日的故事。以一個夏日作為「成長」的註腳,是常見的故事主題,歐美電影行之有年,而回憶總是繽紛,因此更要佐以鮮豔色彩。近年此類型西方作品《菜鳥新人王》(Adventureland)、《三分男孩》(The Way Way Back)、《年少時代》(Boyhood)……等等都有這樣特點,冒險、成長或懷舊是故事裡不變的中心,也因為總有親情、友情、愛情並織,讓電影呈現出來的畫面也總是色彩斑駁。

然而,《八月》卻是一部黑白作品,抽離了那些色彩的滋味,回憶童年的方式很保守,記憶裡沒有太鮮明的畫面,一舉一動就自然都是淡淡地。童年時的幻想還在,但大多時光只是一步一步的生活記錄。電影的主視角是家庭中的兒子曉雷,導演的鏡頭放在這家人的生活日常,曉雷則會時不時分到一個特寫,他話不多,但有時帶著微笑,並不是有意識地在觀察些甚麼,他只是無聊而已。無聊,好像才是一個童年該有的註腳。

曉雷看生活的趣味來自於「無趣」,那讓電影多了些回頭觀察童年往事的美感。在腦海中,回憶幫我們保留了童年的精華片段:某個女孩的回眸、某個玩伴奔跑時的笑聲、某部電影的段落……這些事都真真切切地發生過,但童年的當下,我們卻沒有花太多力氣去經歷它,直到事過境遷,回過頭我們才知道自己已經離開那段時光。那些曾經「只是無趣」的當下,則開始被加上回憶潤飾過的花邊。

討論《八月》時,常有論者連帶提及侯孝賢、楊德昌的電影美學,或許正是《八月》同樣直面了這種來自無趣的趣味、重現生活的靈光,那是身處在當下的我們永遠不會體會到的樂趣。重現生活自有其意義可言,我們可以拾回那些因為不夠鮮明,而被我們在腦海裡放棄的片段:在客廳睡著的爸爸,因為電視被媽媽關上,反而「驚醒」;家外庭院新開了幾朵花,家人們無聊當有趣,聚在周圍閒談。這些被忘記的瑣事,就是《八月》不加潤飾也能美好的原因。

在某個時空,曾有一個小孩坐在角落,發懶地看著窗外的世界。他感到有點無趣,腦裡沒特別想著甚麼,也並不特別開心,他就只是靜靜坐著,虛度時光,但你是如此羨慕他,因為他虛度的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如果可以,我們也都希望讓自己的人生再次無趣,只要能回到那段背包裡帶著便當盒、電視機還放著老電影的日子。

 

夏天、父親、與童年的告別

不只如此,「The Summer is Gone」,也是一個關於告別的故事。九零年代,中國加速國有企業改革,單位轉型,工人面臨結構性失業,曉雷的父親也要離開家鄉工作。電影中花了許多篇幅去鋪陳這種別離的氛圍,最後則在結局有了簡單的收束。

電影裡最後一顆鏡頭還原了色彩,父親在外地工作的影像紀錄,畫質卻較為粗糙。這個鏡頭重建了觀眾與《八月》影像的關係,原先的我們透過銀幕看著曉雷的故事,而在這個鏡頭中,卻跟著曉雷一同在電視機前面看著父親寄來的影像畫面。無趣的黑白時光為當下,那個在影像畫面中難忘的父親背影,就成了一塊有色彩點綴的記憶拼圖。

父親的告別,選為電影的主題,導演曾在訪談 中提及,此片的誕生係為了紀念自己在九〇年代的生活經驗,與印象中的父輩形象。以這樣的主題為整個童年打底,又更多一分無奈:父親的告別,不只是遠赴異鄉工作,更是從每個男孩的童年印象中謝幕。

隨著時間增長,記憶中那個令人崇拜的、親近的、尊敬的、畏懼的父親,會慢慢離開他所屬於的位置。曉雷的父親在他十二歲年離開,留下的是一個紀念,也是隱喻:我們童年的結束,也代表著父母的離去。

童年的結束,無可避免地帶來與父輩的疏離,我們從那個可以無憂無慮與父輩親近的小孩,變成一個慢慢劃開自己生活空間的少年,曉雷的父親去了外地工作,而在前方等著曉雷的,就是與父親的告別。不論從客觀事實上或精神層面上,這都是這個小男孩要面臨的人生歷程。曉雷父親不多話,用影像寫成的家書也草草帶過,或許不只是因為父親的堅毅,也是因為我們長大了,長大之後,家書上的字跡也就糊了。

 

 牽動靈魂的往事 

《八月》是消逝的歲月,是一段既無趣又美好的往事,是一則千言萬語等待被記憶抹去的告別。中國電影市場蓬勃發展,商業電影追逐聲光與流行,《八月》降臨,卻讓我們能度過安靜的兩小時,儘管是聽著別人的故事,卻能牽動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