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惡真空冷藏,恐懼永保新鮮—黑澤清的《恐怖鄰人》
嚴格說起來,黑澤清其實並非當今日本恐怖片的第一把交椅,比起中田秀夫《七夜怪談》、清水崇《咒怨》的幽怨森森、陰魂不散,或是三池崇史、園子溫的暴力超限、血漿狂灑,黑澤清導演的作品一直都比較斯文有禮,至少表面看起來如此,但論起對人性觀察的細膩度,以及心理剖析的透徹度,能夠在看似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提煉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懼,黑澤清真的可以說是放眼當今日本影壇的第一人。
從早期的《X物語》、《人間合格》、《惹鬼回路》,到《東京奏鳴曲》、《贖罪》、《完美的蛇頸龍之日》,以及前不久的《岸邊之旅》,黑澤清並非單一路線的類型導演,驚悚、推理、恐怖、科幻、愛情...等各種類型對他而言,似乎更像是一種容器,藉由不同風格的形體,用來承載他對於黑暗人性、疏離人際的觀察與思考。於是清純的鄰家男孩成了冷靜的連續殺人魔,完美的家庭彈奏著崩毀安魂曲,哀傷的母親反身成為迫人的復仇者,就連淒美的人鬼戀也變成對死亡的追索,每一個人物、每一段關係、每一種情感,都在他的鏡頭下被逼出了人性最陰沉的黑暗面。而新作《恐怖鄰人》中,更將邪惡與恐懼化為一體的兩面,不需要惡鬼嚇人,兩者之間的相互辯證就已經讓人膽戰心驚。
《恐怖鄰人》根據前川裕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故事本身就深具驚悚要素,主要敘述西島秀俊飾演的警探高倉,因故提早退休之後,與竹內節子飾演的妻子搬入新屋展開新生活,不料卻遇上了香川照之飾演的奇怪鄰居,從此陷入匪夷所思的恐怖事件中...。黑澤清刻意捨棄了小說中大篇幅的推理過程,只選取了原著的前半段設定,將焦點集中在幾位主角之間的微妙互動,也讓電影成為另一種對於現代社會疏離異化的批判。邪惡究竟從何而來?《恐怖鄰人》告訴我們,所有都市怪談中發生在朋友的朋友身上的事情,繞了一圈,其實就在你家隔壁,一個不注意,自己就成了那個所謂的受害者。邪惡的真正樣貌從來不是青嘴獠牙的怪獸,而是戴上了鄰人(或家人)面具的平凡人。
片中香川照之飾演的怪鄰居,可以說是邪惡的具體化再現,將現代人對生活、社區、人際關係的疏離與恐懼,賦予了肉身形體,隱身於日常之中。與其說他是變態殺手,倒不如是一種邪惡的暗物質,黑洞般的催狂魔,風捲雲殘地摧毀一切,而且就在身邊的鄰居,就只有一牆之隔,只需要一點縫隙,或一次短暫的接觸,邪惡就可以像是永遠無法根除的黴菌,不斷在夫妻、親子等所有的家庭關係之間蔓生,根本還來不及察覺,就已經完全被吞噬入侵,徹底扭曲解構崩潰決堤。
全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對屍體 / 死者的處理方式。在原著中,所有受害者僅以肢解埋藏帶過,但到了黑澤清手上,改為人肉真空包的收納儲藏,原本收納棉被衣物的塑膠袋,成為殺人藏屍的居家良品,一滴血都不漏,只需打開吸塵器的開關,自然而然的處理完成。為了追求影像的真實感,黑澤清在拍攝時特別請演員親身演出屍體,進入大型真空收納袋中,隨著空氣的逐漸抽出而壓縮,呈現瀕死、窒息的肉體狀態。黑澤清刻意重覆進行的屍體料理過程,一方面讓殺人與死亡成為某種規律性的恐懼,另一方面也點出了影片對於家庭價值探討,父親、母親、女兒所建立的核心家庭結構,一但疏離異化,所有家庭成員都可以遺補、代換、取代,當一切都可替換時,人也就喪失了特殊性與主體性,成為邪惡的盤中飧和砧上肉,人不再是人,而是魔性鄰人的獵捕與重組的遊戲,一個個等著真空冷藏,收納在隔壁鄰居的恐懼黑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