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亞洲伍迪艾倫」——以時空編織戀曲的的洪尚秀

在眾多風格鮮明的韓國導演裡，洪尚秀實為異數。母親為知名電影製作人，從小就熟悉攝影機的洪尚秀，如願進入電影名校後卻中途放棄，因為他視電影為能將內在個性化的媒體，而非工業化的商品，因此毅然前往美國學習「不被韓國接受的電影」。直到三十五歲才完成第一部劇情長片，《豬墮井的那天》（1996）以其驚人的原創性贏得國內外影人讚賞，但面臨國內票房失利後，他仍用極低的成本完成第二部影片，意外被選入坎城影展的一種注目單元，帶領低迷的韓國電影進軍坎城，也開啟了他的創作之路。從影的二十年來，他靠著十七部長片風靡許多國際影展，不僅受到多國影迷的認同，更成為鹿特丹影展、盧卡諾影展的常客。

此次選映的作品是導演近年來的劇情長片。包含入選柏林影展競賽片的《他和她的白日夢》（2013），描繪女學生海媛在感情、親情變動的生活中，現實與夢相交的經歷。贏得盧卡諾影展最佳導演的《那一年，我們都愛過的女孩》（2013），劇情描述已畢業的女學生善熙，回到校園裡遇到學長、前情人、教授，一路上回顧了感情的點點滴滴，三條感情線也交織成怡然風景。找來日本男星加瀬亮主演的《相約在首爾》（2014），劇情圍繞著他到韓國尋找感情對象，卻意外與咖啡店老闆娘有了情愫。女主角散落一地的信件主導了影片敘事的順序，全片以不連續的片段構成，彷彿事件的真實在寫信的時序裡被記錄下來，卻意外地造就了不連貫的閱讀情況。因此，觀者宛如遊戲一般，必須在錯置的時序裡拼湊現實。拿下盧卡諾影展金豹獎的《錯戀》（2015），則述說一位導演巧遇心儀的女子後，共同相處一天的歷程，並以兩種不同細節的版本並列於影片中。這四部作品雖有著不同的情節，其特殊的調度與流暢的敘事，不約而同地顯示出導演豐沛的創作能量。

故事多聚焦在尋找愛情的人們生活中的對話，其中不乏情侶關係的質疑、社會生存的困境，透露出導演對生活的態度，是由看似平凡、卻在細節裡蘊含哲理的片段所構成。事實上，洪尚秀早年的拍攝過程是不給演員劇本的，他在片場僅告知情節，剩下的台詞與反應都交由演員去發揮。對洪尚秀來說，攝影機要捕捉的，是生活裡不經意流露的真實情感。因此，許多劇本都是在導演經歷過的談話裡累積而成，因此有了不少電影創作者的角色，互動間吐露出創作的酸甜苦辣。除了有組織地透過對話揭露議題，許多閒談則在構築韓國文化的禮儀風俗，例如電影裡總少不了重要的社交活動「喝燒酒」、「吃炸雞」，以及經由平語、敬語的使用，描繪出韓國生活裡，相當注重的長幼尊卑概念，同時亦從角色相互詢問近況的橋段，一次次刻劃出此文化注重禮節的形象。然而，累積出文化印象的目的，絕非為故事貼上韓國的形象標籤，反倒是為了建構出「韓國人如何去處理人際關係」的設計。因此，即便有豐富的文化襯底，故事核心仍然緊繫於普世情感，免於繁重的文化背景影響，他的電影相當容易被不同文化所接受。

值得注意的是，在洪尚秀的創作裡，時間已不再是敘事裡穩定不變的象限，而是被當作一個可更動的客體，一個能反覆出現、隨性切斷的線性單位。一如他曾在《江原道之力》（1998）、《處女心經》（2000）不斷重複相同時間，以切入不同人物的視角；在《生活的發現》（2002）裡安排同樣的場景到不同時間點，讓看似直線的敘事有了迴轉的可能性；又如《相約在首爾》中，當加瀨亮的旁白確立了電影起始點後，時間便隨著意外散落而順序混亂的信件變動；《錯戀》更是將兩種迥異的故事發展，建立在相同的起點上，時間宛如得以回溯、重新開始，真實便有了得以變動的不確定性。又，它的劇情總散溢著不確定性、生活裡隨機發生的事件，源於劇本的特殊形式。他的創作劇本相當有彈性，《豬墮井的那天》的四篇故事平均分配影像時間，相互影響並製造出高潮；《相約在首爾》以信件象徵的不同片段，交互穿插、同時與觀眾心理互動；《錯戀》更以兩則同樣篇幅、背景的故事，映襯出男人追求女人的過程中，笑料不斷的吉光片羽。導演曾說過：「無論是誰，只要從不同的視角把事件重新排列，就會產生新的意義。」大膽的敘事手法，令劇本得以不同的形式呈現，情節、調度亦有了大幅度的發揮空間。透過如此縝密的設計，洪尚秀藉此建立了他鮮明的個人印記。

在調度技巧上，洪尚秀在運鏡幾乎不會出現如心理寫實主義般、快速剪接的特寫鏡頭，而是由中、遠景為主，在每個場景以長鏡頭經營著角色的行動，偶爾搭配快速拉進、拉遠的技巧，切換到近景以取得更平衡的構圖。這些技巧相較於其他身處電影工業核心的大導演來說，是極為簡單、樸實的，幾乎是電影運鏡的基本元素。如此大的落差則可追溯回低成本的拍攝過程，洪尚秀的電影雖不能獲得商業上的青睞，但在結構上始終保有努力突破、創新的精神，他的作品總以不斷變化的形式去呈現主題，並試圖用最簡單、樸實的創作手法，去發揮有限資源的最大價值。

這次選映的四部作品，雖有著緊貼真實生活的情節，卻用了與心理寫實主義相悖的形式手法，兩相組合造成了洪尚秀電影的「質變」，形成了錯綜複雜的樣態，既有著長鏡頭端視下的真情流露，亦具備時間概念的重新詮釋。在眾多風格明顯的韓國導演中，洪尚秀勾勒出現實的輕鬆浪漫，與金基德暴捩的人情、朴贊郁華麗的謀殺、奉俊昊嚴肅的政治隱喻，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如果僅因為是愛情喜劇的巨匠，而視洪尚秀為「亞洲的伍迪艾倫」，便容易忽略他在形式上的豐富成就。他的作品中，看似信手拈來的生活片段，實則經歷了嚴謹的結構設計，在跳脫傳統敘事外的架構上，以新穎的段落組成不斷逼近故事核心；此外，他多次翻轉時間概念，重新解讀影像之間的時空關係，為電影概念創造了新的篇章。重新回顧洪尚秀的創作歷程，近期不斷創作出風格傑出、幽默慧黠的作品，證明了這二十年來，他仍然還在巔峰狀態。

【戀人絮語的浪漫作者——洪尚秀專題影展】
3/18-3/24 誠品電影院獨家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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