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諾瑪麗莎》——生命中唯美的難堪時分
如果你真的是太想念《楚門的世界》或《王牌冤家》,那麼,沒有金凱瑞的《安諾瑪麗莎》或許可以稍稍緩解這番相思之苦。事實上當查理考夫曼(Charlie Kaufman)在寫完《王牌冤家》(2004)的劇本之後,就在作曲家卡特伯威爾的實驗劇場推出了《安諾瑪麗莎》(Anomalisa)。十年後,電影版《安諾瑪麗莎》以全然不同的型式問世,從讀劇式的獨幕劇變成定格動畫,儘管考夫曼宣稱舞台劇和動畫電影「角色一樣、演員(配音)一樣、劇本一樣」但偶動畫的純粹性卻將世人皆孤獨的故事魅力更強烈滲透進觀眾的靈魂中,並於2015年以動畫片之姿奪得威尼斯影展的年度評審團大獎。在奧斯卡頒獎前夕,本片更被視為《腦筋急轉彎》(Inside Out)奪獎的勁敵。
一位婚姻事業都成功、生活卻索然無味的管理界菁英,麥可史東,他在美國辛辛那提的弗里戈飯店下榻,準備隔天進行一場演講。十年前、他曾在該城談過一場刻骨銘心卻無疾而終的戀愛,如今舊城重遊,他回味著過往愛情,與舊情人重逢時卻人事已非,就在他跌入空虛與焦慮的瞬間,竟聽見了真命天女的召喚。循聲尋覓,麥可史東找到一位相貌平凡卻一見傾心的女子,她的名字叫做「麗莎」。
作為偶動畫電影,《安諾瑪麗莎》讓麥可史東出場的第一個鏡頭就是舞台劇不可得的人物特寫畫面,除了直接宣告電影視覺影像的優勢之外,另一意圖便是讓觀眾清楚看見人偶角色眼顎間沒有被後製修飾掉的黏土接合線。既然使用了栩栩如生的人偶模型,為何不讓它們在大銀幕上變得更完美?其實導演以人偶的缺陷反應真實人生,這種形式的視覺呈現剛好符合《安諾瑪麗莎》想傳達的理念。
是故男主角雖然眼睛明亮有神、膚質好到甚至可以看出手毛體毛,但步入中年的他也擁有顯眼的小腹與不能忽略的大屁股。像這樣將手工人偶完美一面與瑕疵一併表露的拼貼特質,時不時在劇中刻意展現:不論是麥可史東突然掉下來的下巴零件,或是他在演講時恍神出包,脫口說出雜質語句時石化了的顏面失調症,這些令人錯愕的情境都在在提醒觀眾,主人翁隨時會崩解。麥可史東表面看來是一位完美的上流社會菁英,實際上和一般平凡人並無不同,或許他所想要的東西都能比別人更容易到手,但那又如何?舊情人難搞,老婆、家庭令他生厭,而新邂逅的戀情除了讓他看清自己喜新厭舊、人生更加空虛以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意義。
儘管人物內外在缺點的描述若此昭然,但《安諾瑪麗莎》在場景打造上的用心卻令人驚艷、稱職地推展著故事進行。當故事拉開序幕,麥可史東坐在飛機艙裡回憶故人並和隔壁乘客進行著有一搭沒一搭的互動對話,飛機窗外天色與濕度變化的畫面呈現、渲染了麥可史東和觀眾的感知,就連機場計程車窗上也死命黏著著揮之不去的雨滴,以及難以應付的多嘴司機。即便進了飯店,他也還要忍受直直盯著自己看的櫃臺人員、還有有點難以擺脫的行李員。從房內淋浴間窗上的水滴痕、與舊情人碰面聊天時酒杯杯壁的霧水,尿尿水柱和浴後毫不遮掩的陽具、房內倒酒的畫面,皆寧靜宣示著麥可史東潮濕到快要發霉的感知,以及他欲以春意填滿寂寞的膚淺心思。直到他在鏡子前面抹開霧氣,細膩去感覺自己以外的世界,才終於聽見了麗莎天籟般的聲音、牽引出了新的興趣。
麗莎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但麥可史東卻為之著迷不已。麗莎笑著說著自己的反常,但麥可史東卻將「反常麗莎」視為珍稀(這也是故事名稱Anomalisa的由來)。《安諾瑪麗莎》透過一場溫拿與魯蛇間的成人愛戀,解剖了人性裡王子與村姑互相迷戀、將對方視為特別的少見多怪原因,也揭露普世男女管你貧富貴賤都一律平等的空虛靈魂。
在飯店搭訕、喝酒、一夜情,一切都太過容易,誰都可以揣測麥可史東易熱易冷的心終將很快再度蒙上霧氣(完事後的那根煙可以作為預告)。反而是真誠的麗莎還願意活在她所相信的那個世界裡。若要說他們是不得不繼續活在各自的世界裡也是可以,畢竟,我們總在以為可以掌握自我一生之餘、有時仍然不得不相信命運,就像這動畫片裡面每一個人偶角色(包括麗莎)都是經由被操控而得以完成所有動作一樣。麗莎是故事裡面最認命的那個人,但偏偏她卻在日文辭典裡找到Anomalisa這詞竟具有「天神」之自主意味,所以說人生是被個性左右或是被命運控制、又有誰說得準呢?
《安諾瑪麗莎》以人偶顯見的外在缺陷和角色表露的現實行為反應真實人生的定格動畫視覺呈現,恰恰凝固了每一刻人性中晦澀卻又誠實的慾念,看完這片子,你很難不想揪著導演衣領問:為何要將生命中的那些難堪時分、拍得那麼美?!